哥哥，谢谢你来过世间再离去

2023-04-01 02:04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逍遥兽‍‍‍

去年的4月1日是个礼拜五，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超清修复版直播，据说有两千万人同时在线观看。当晚，我关掉客厅所有的灯，把他千禧年这一场追魂夺魄的演出投影到幕布上，黑暗里，他的气场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张国荣《热·情》演唱会

很难有人不被那首《大热》击中吧？他穿着让-保罗·高缇耶亲手设计的玫瑰金西装，独自站在舞台之上，没有伴舞竟也并不显得单弱。只见他扭腰摆臀，举手投足间幻出无穷色彩。他唱着，双目灿若宝石，“大热，越爱越狂热，……，地球大战怎比爱轰烈？”仿佛一个人，舍身入魔道，得以唱出爱欲之磅礴，之嚣艳，超越了性别和境界。

张国荣人生最后一场演出，应作如是观。

细算起来是很叫人吃惊的——张国荣竟与我的父母是同龄人。

可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是个少年郎。倪匡写文章赞他“眉目如画”，张国荣诚然当得起，而与林青霞、李嘉欣、关之琳一道获封“香港四大绝色”，更是实至名归。

他的漂亮是春天的漂亮：柔艳、明媚、天真，而且气韵中总有一层富丽打底，不落贫寒相。举手投足自带一派天然的风流蕴藉。有趣的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一张脸，有时会突然出现很底层的神色，那种混不吝的、破罐破摔的坏神情。

《英雄本色》剧照

我成长在四大天王的时代，班里最受追捧的是留着郭富城同款蘑菇式小分头唱“对你爱爱爱不完”的男生，所以我最早所认识到的张国荣，其实是个演员：唱念做打俱佳，生旦净末丑统统扮得起来。

在香港电影史上，张国荣是一个无法找到平替的演员，那种自恋又自毁的水仙少年气质，舍他不做第二人想。

1991年，张国荣凭《阿飞正传》获封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片中，旭仔以玩世不恭的狂浪表象，轻轻掩饰着他那颗在追寻与渴念中渐渐化为灰烬的真心，那双“孤儿般的眼睛”之所以动人心魄，显然得归功于张国荣幼年经历的加成。

《阿飞正传》剧照

1993年的《霸王别姬》，是暴烈而扭曲的镜像投射，程蝶衣把自我整个地托付于虞姬，因之爱上扮霸王的段小楼，人戏不分，物我两忘；《东邪西毒》则是自恋的孤绝之境，欧阳锋自我放逐于大漠，与记忆中的爱人（和自己）一遍遍对戏，而他的爱人实则早已亡故，他还不知道。

《霸王别姬》剧照

《春光乍泄》里，何宝荣（张国荣饰）把发着高烧的情人黎耀辉从被窝里拖出来给自己做饭，实在堪称辣手，但我等观者谁又忍心对他发难？恃靓行凶，他明摆着是有资格的呀。更何况，还有厨房里那一曲探戈，无尽旖旎，抵死缠绵，在遥远如世界尽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爱是冷酷的仙境。

《春光乍泄》剧照

张国荣演得最好的，恰是那些提取最多个人经验的角色。而顾盼自矜的水仙少年，从来不仅仅是他的银幕形象，更是他日复一日的自我体认与自然实现。事实上，人们之所以被张国荣其人吸引，正在于，他是多么忠实于自己啊，又是多么勇敢地爱着自己啊。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他做客《今夜不设防》，与香江四大才子之三（黄霑、倪匡和蔡澜）谈笑风生，氛围松弛又亲密。那张沙发大概是很软，张国荣整个人陷在其中，两条腿伸直交叉在一起，说笑间，脚尖左晃晃、右晃晃，言语跳脱有趣，口无遮拦，自在得来，完全不似做节目，而似在自家客厅会朋友。

综艺《今夜不设防》

“太真了这人，他好像没有第二张脸”，我一边看一边感慨。那时候的他也有三十几了，但笑起来，还是香港最明亮的少年。

张国荣生于1956年，是香港著名洋服行老板张活海的幼子。

他自幼与父母的关系疏淡，最亲厚的是一位唤作六姐的仆佣。一九七零年代，量体裁衣不再时兴，张国荣家道中落，此后他涉足娱乐圈实则不是坊间传闻的“阔少玩票”，反倒是谋生的成分居多。

1977年他从歌唱比赛以亚军身份出道，起点不低，但之后的发展却乏善可陈，最窘迫时甚至需要借钱度日，一路捱到1984年才凭一曲《Monica》火遍全港。1985年，他首度在红磡体育馆举办个人演唱会，彻底咸鱼翻身。香港有句俗语“张国荣都要捱八年”便是典从此出。

大概也正是因为目睹他咬牙捱过，又见证他苦尽甘来，一向推崇默默争上游的港人更能与之共情。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国荣算是港岛第一代养成系偶像。

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的歌唱事业一路登顶，其歌声可以说是香港黄金时代的背景音。《风继续吹》《Monica》《为你钟情》……这些歌在任何时候响起，都令人不由得想起那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岁月。

然而，在华语乐坛混得风生水起的他，却在1989年连开33场告别演唱会，宣布告别歌坛。1995年他高调复出，林夕很快便成为他的御用词人。而我在多年后也正是从林夕开始渐渐听到了张国荣的歌。只要对香港的流行文化有所触及，不管循着哪一条路径，总有一天会抵达张国荣。

有一首歌叫做《侯斯顿之恋》，讲一个人怀念过去的恋人，仿佛在茫茫宇宙里回望地球那样遥远而寂寞，“直到回头，路上花也没有，绿草也没有，只余小沙丘”，粤语里把小沙丘唱作“小沙you”，由张国荣那一把沙沙的声线唱来，尤其温柔而悲哀。我这才真正留意到了他。

事实上，再次回归歌坛的张国荣已经是一个更为笃定的人——不单单作为一个艺人，更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观念自觉的艺术家。他彻底摆脱了八十年代由唱片公司打造的詹姆斯·迪恩式的叛逆靓仔形象，一心一意地走上了那条自己想去的路。

他说：“一个演员应该姣、靓、型、寸，可以是雌雄同体，千变万化的”，因为艺术本身没有性别。

由是而有1996年演唱会上他以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高调认爱；有2000年热·情演唱会那一系列跨越性别的易装表演，其放荡不羁如猫王，其妖冶百变如大卫·鲍伊；有2001年他与唐鹤德的世纪牵手，明知身后有狗仔偷拍，张国荣仍故意牵起唐先生的手，潇洒而去，终已不顾。

张国荣先生与唐鹤德先生

张国荣凭着一腔孤勇，在那个媒体疯狂嗜血的年代，偏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典型，他也因此遭遇媒体的诟病、抨击与围猎，被奇观化、异质化、市侩化为一个不堪的另类。

直到2003年，那个史上最悲伤的愚人节，张国荣因病主动终止了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极富戏剧性的一生。

03‍‍‍‍‍‍‍‍‍‍‍‍‍‍

伍尔芙曾说，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

港岛开埠百余年来，以其前卫、开放、富庶，如果尚且孕育不出一个张国荣，那么，香港则枉为香港。

而他往生后的极尽哀荣，就连过去诋毁他的报章也转而对他进行褒奖，那也是因为，香港实在想要证明，这座城市的的确确配得上一个张国荣。

圈内人怀缅张国荣，是怀缅他敬业、真诚、谦和、温婉中暗蓄一番硬净的老派风度。

《纵横四海》剧照

1992年他孤身北上，拍摄《霸王别姬》。不搭明星架子，不用保姆车，花了整整半年时间，踏踏实实学京戏、练京腔，直到多年后上节目，也说得一口极溜的普通话。

大概因为自己曾苦捱多年，所以特别善待同侪、提携后辈。林青霞在香港过得不如意，张国荣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张柏芝遭遇车祸，他第一时间前去探望，并将自己颈中的护身符摘下给她。黎明唱歌走音被骂，有他仗义执言，“他们又年轻，又要赶场，哪个没走音？谁说唱歌是不会走音的？”而陈奕迅则永远记得，有一天在走廊里偶遇，哥哥曾提醒他少抽一点烟。如果不是真心温柔，这些事完全可以不做，这些话也完全可以不必说出口。

而普罗大众如你如我之怀缅他，大抵是因为，他是我们的灰色日常里，一块艳异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