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称呼公考成功为“上岸”，这似乎是目前最正确的人生选择之一。
然而，“岸上”的人说，最快乐的便是公布成绩的那一刻。在外人眼中的光鲜工作，具体什么滋味，只有进了这个体制的人才知道。
李乌乌设置的闹钟从7:00开始，以每五分钟重响一次的频率，一直到7：30才把她彻底叫醒。桌子上的电脑还插着电源，昨晚熬夜写材料到凌晨2点，她觉得自己现在近似于漂浮状态。她已经学会了用最快速度进行自我欺骗式洗漱，在10分钟内出门开车奔向单位。而对于大多数像李乌乌这样刚进入体制内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作息已经是家常便饭。考公之前，他们美滋滋地向往着“事儿少离家近”、“工作生活两开花”；上岸之后才发现，这和父母嘴里悠哉安逸的体制内工作，根本不一样。考公的人浪一波接一波，被卷走的水花消失得悄无声息。而对于那些幸运上岸的人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时间回到四年前，那时的李乌乌绝不会和公务员这三个字产生联系。任何靠近这个女孩的人都会觉得，她自由、热烈，特立独行，像活在文艺片里的人。读书的时候，喜欢电子音乐的她会扛着两个大行李箱坐火车去上海，然后直奔机场赶凌晨两点的航班去日本看Fuji Rock音乐节。为了抢占第一排看自己最爱的组合The Chemical Brothers，她可以不吃不喝等上十一个小时，期间被疯狂乐迷们在身后不断冲撞，肋骨差点撞断。
〓 除了电子音乐，李乌乌还热爱摄影，在菲律宾，她拍下一个正在“漂”的孩子。但是，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李乌乌发现自己可能需要靠近”轨道”了。完成毕业论文调研后，她回了一趟家，高兴的李爸爸执意要帮女儿把二十六寸的行李箱提上楼。“我们大院没有装电梯，每次都是我爸帮我提行李箱，但那天我看到他明显体力不如从前了，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爸就靠着栏杆在小声地喘。”李乌乌才意识到，那个给她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老爸，是真的老了。这件小事带给她很大的触动，于是乎，在决定毕业去向的时候，家人的意见变成了最重要的参考。在父母眼中，没有比公务员更好的职业了——每天朝九晚五，上班喝着茶写写公文，到点了就拎包走人，同事们人情味又重，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清闲离家又近，平稳退休也不用考虑中年危机，可不比在外面拼死拼活996香吗？”李乌乌不喜欢别人替自己做决定，但这一次，她确实被说动了。“其实还有一点私心是，我想下班之后应该会有很多空余时间，可以继续搞我的爱好”最终，她放弃了大厂的offer，通过选调进入了家乡的市政府办。公示期之后李乌乌正式确定成为公务员，消息一出来，家族群里的消息就没断过，放礼花和大拇指的表情简直要把她的头像都淹没了。“我爸妈二话不说，周末就把我带回老家去给太公上坟了”在老家的酒席上，各种连面都没见过的“熟人”接二连三地来给她这个小辈敬酒，李乌乌喝得有点懵：“感觉考上公务员这事儿可以让我在族谱里单独写一页，永垂不朽！”在亲戚们的嘴里，好像她马上就可以飞黄腾达、呼风唤雨，成为执政一方的女中豪杰，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而对于硕士毕业后顺利考入某部委工作的关登来说，他获得的“荣誉感”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想让他隐形的巨大压力。工作后的关登已经在朋友圈消失一年半了，感觉像“人间蒸发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一棵不知名的树。关登的家乡在一个南方小城市，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一个部委公务员，已经是天花板级别的“官”了。尽管家里人则选择了“尽量低调”，没有太张扬；但是在和朋友们侃大山的饭局上，聊到一些敏感话题，关登的爸爸会看似一笔带过，却又掷地有声地来一句：“这个事，我儿子早就知道了。”“就挺尴尬的，我只能笑笑说没有没有，但别人更觉得那就是有了”关登表示很无奈，在很多人眼里，部委公务员是“中央的人”，只要这四个字一说出来，连饭桌上的菜汤都变得庄重了几分。李乌乌和关登收到的反应，可能是所有幸运上岸的人都同样经历过的，那些来自于外界的欢呼和吹捧声，一度使人心情飘然。在大多数人眼里，公务员就象征着稳定无比的待遇，清闲简单的工作，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能“上岸”的人，不仅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最优解，也成为了整个家庭的荣耀。2023年公务员扩招约17% ，多地放宽35岁公考限制，较往年而言，是最大规模联考。从整体招录情况来看，2月25日举行的公务员考试笔试的省份共计招录168476人，比去年增加24729人，涨幅为17.2%。然而，想考公的年轻人也更多了。岗位报录比再创记录，今年最热门的青海国家税务总局青海省税务局一级行政执法员岗位仅招录1人，目前已经有5872个人过审，报名人数高达6764人，竞争比高达5872比1。但对于那些杀出重重包围，真正成为公务员的人来说，这份工作真的并不是完全像人们嘴里说的那样，可以“一劳永逸”。公务员真不是上岸就完事儿，光鲜背后的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拿李乌乌来说，真正开始工作后，她发现自己好像被父母“骗了”，对于年轻人来说，体制内的生活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轻松。学生时代的李乌乌写论文是全系出了名的快，但是面对写材料，她叫苦不迭。“写材料绝对是最痛苦的，因为每个领导都会给出不同的修改意见，更重要的是因为刚开始对工作缺乏实际了解，脑袋完全是一片空白。”除此之外，政府办加班起来非常忙，李乌乌最长的一次连续加班十三天，凌晨一点才离开办公室是常事；而关登在最忙的一段时间“熬夜熬到看到电脑都生理性想吐了”。“大家对体制内的工作普遍存在一个很深的误解，认为这里的工作是高度程式化的，不用动脑子。其实并不是这样，这里的工作要求是非常灵活的。”最近，李乌乌的领导就布置她筹办和“国潮”有关的话题活动，不久后还准备办一个机车节——领导也是懂年轻人的。放到从前，她肯定是人群里蹦得最欢的那一个；但是现在，各种统筹工作和汇报方案就已经让疲于奔命。她已经顾不上去盯活动落地和执行了。为了提高理论素养，李乌乌还把大把业余时间都花在了看书和学习材料上。
“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压抑，挺想念以前那种特别来劲的生活，某一瞬间会觉得，我是不是提前步入中年了！”在豆瓣某讨论组，和李乌乌一样陷在工作泥沼里的公务员们还有很多，从各个县乡镇再到村，虽然身处不同的职级和岗位，但都忍不住发帖子吐苦水。“上周和上上周连着天天加班到十点，有的做出来第二天就不用了。某天我特别崩溃，回家的时候哭着跟家里人打了个电话，又很担心自己因为心态崩溃的事情被局里知道，太难过了！”“第一个半月有两次周六日加班，当时觉得还能接受，没想到接下来两个月一天都没有休息，每个周末都要加班，甚至还要早6晚8，结果领导说这还不是最忙的，全年差不多有8个月要这样加班······”“进入12月，每晚10点回家已经是常态，过几天年底考核完更迟，没办法，这些活你不干谁干。我白天跟考核组，晚上加班做党统，年底还无休。”上岸的考公人必须要面对的，不仅是高强度的加班，还有更为关切的待遇问题。基层年轻干部的薪资包括基本工资、岗位津贴、岗位补贴和福利奖金四个部分。这四个部分在日常工作中又以三种形式体现出来：打卡工资，可以直接用于生活消费；物质福利，比如基层工会发放的节日福利；“五险一金”之类的非打卡工资，这类工资无法用于日常生活。公务员收入存在着相当大的地区差异，基层公职人员的工资主要由县、市财政统筹，所以，决定基层年轻干部工资水平的主要因素就是所在县市的财力。东部地区和一、二线城市经济发达，地方财政收入雄厚，基层年轻干部的工资水平也就相对高。根据学者调研，在江浙、广东等地区，乡镇刚入职的公务员一年打卡的工资普遍能达到15万元，事业编人员在10万元左右，副科级干部年收入在20万左右，正科级干部超过25万元。但总的来说全国绝大多数地区的公务员年综合收入保持在10-12万之间，这还是一个科级干部的水平。大部分乡镇公务员的经济生活比较拮据，特别是在中西部地区的基层。在中西部区县市的普遍情况是，刚入职的公务员年收入在4万左右，刚晋升的副科级干部在5.5万~6万，工作上十年的副科级实职干部在7万元左右。以广西为例，一个正科级的公务员每月到手工资大概在4600元左右，含车补；每月基础补贴1500元，以前全部是放到年底作为绩效奖发放，现在大部分平摊到月作为基础绩效补贴发放；另外年终有部分绩效大概在15000元左右，加上物业补贴、通讯补贴等，总共20000元上下。算下来，一个正科级公务员年到手收入也就是93000元左右，如果把公积金算进去（双边2万4左右），年综合收入是115000元。和进大厂的选择比起来，这个收入水平称得上普通。而在正式的公务员之外，还有着比较特殊的一部分人群——政府合同工，他们靠着岸，但又没能彻底上岸。对于部分考编的人来说，政府合同工作为过渡性工作最合适不过。在备考的过程，当中，即使偶尔请假，单位也会支持年轻人“上进”。在没有考上编制之前，挤进去做一名合同工暂时过渡，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本科毕业后的胡必成一直在考公，第一年失败之后，她选择“曲线救国”，参加了“一村一大”项目，也就是大学生村官。根据2022年发布的《中国大学生村官发展汇报》显示，在江苏、北京、重庆、四川、山西等省，报名竞争大学生村官的人数比例，最低5：1，最高则达到46：1，我国现任大学生村官人数已经超过18万人，加上省市一村两名的原则计算，全国61万个行政村共有120余万名大学生村官。胡必成报的岗位是党建指导员，录取之后就到基层锻炼去了。比起李乌乌和关登，胡必成的工作更加接地气，她面对的问题已经不仅是在办公室里就能解决的了。“之前家里人一直给我灌输当公务员就是最好的想法，我自己也觉得挺好的，毕竟事情少又离家近，比起在公司上班肯定更有保障，图个清闲，结果我上班第一周差点都想提桶跑路了，实在是太忙了！”去年她所在的工作地发了一场洪水，23岁的她第一次亲身参与了抗洪工作，感觉很震撼。“我们那里上游是机场，它里面有个四号水口。一下暴雨，上头就会放水，然后水就会一直冲到下游，我们那边下面基本上就要被淹。”那时候胡必成和其他同事基本上通宵的不睡觉，她们随时都要到附近去提醒居民，然后还要和村干部一起弄排水设施。
〓 胡必成的同事拍下了当时洪水泛滥的场景“一村一大”原则上服务期限为两年，两年期满之后会自然解聘。根据国家的相应规定的，由于是补贴性质的待遇，每月工资仅仅高于各地最低工资标准，以胡必成所在的地方为例，到手的只有2000来块。不过两年的基层工作经验让胡必成觉得“自己比以前成长了，刚毕业的时候是因为不知道要什么而去考公，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想要做一点事情，所以还会坚持下去。”服务期满之后，胡必成没有选择续签，而是选择继续脱产考公。胡必成的爸妈心态很好，一直很支持女儿，属于中国家长中的稀有类型。
〓 试问谁不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妈今年的国考结束后，她发了一条吐槽朋友圈：“国考是不是要先淘汰运气不好的免得影响国运啊！”初入体制内的生活，因为和想象有着巨大出入，很可能让人产生一定的落差感。
不管福利再多再好，待遇再稳定，说到底，公务员首先是一份工作。在光鲜体面的背后，必然有着相应的付出。“奔着稳定工作而进入公务员队伍的青年才俊，希望你们能为百姓做点实事。”或许，每一个考公的人在准备上考场之前都应该提醒一下自己，选择这条路的初心是什么？无论上岸与否，既然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决定，就学会接受“落子无悔”，坚定地走下去。“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1] 杨华. 县乡中国：县域治理现代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78—86.[2] 杨萍.公共政策机制视野下的我国公务员薪酬制度研究[D].四川：四川大学，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