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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疫结束前,我母亲的出疆记 | 人间

大疫结束前,我母亲的出疆记 | 人间

文化


大疫三年,有人经历生离死别,有人虚度着时光,有人保持着潇洒肆意,我们带着各种情绪,用“魔幻”二字形容着日常点滴,一次次从失落中重新开始生活,总能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坚强、清醒。


配图 |《世间有她》剧照




去年9月底到10月初,我的家乡阿勒泰刚历经了短暂一周的疫情管控后,市民们的生活很快恢复如常。当时独自在家的老妈开玩笑跟我说:“阿勒泰就好像一口大锅,只要我们不离开这口锅,就还能在锅子里自由活动,相比你的姨妈舅舅们,已经很幸福了。”她说的,是我家在乌鲁木齐的亲友们,那里从8月10日就开始静默管理了。

不过,母亲的乐观很快被现实“打败”,从10月5日开始,她和我每日话题都是——走不走?怎么走?随后,经历各种政策的反复,路上的波折,最终,母亲于11月21日才终于出疆……

如今再回想这次“出疆记”,的确像梦一般,却又是存在过的梦。




去年8月初,我因为要搬家,央求远在北疆阿勒泰的父亲来长沙帮忙。他的航班从月初起被反复取消,改签了几次,才终于在8月18日成功起飞抵长。

现在想来,之后越来越严苛的“出疆管理”,在那时就已经有迹可循——所有离疆人员在出发前需按政策连续做3天核酸,持续阴性后可以去机场。在临行前一晚,老爸又被通知:必须有“双抗”检测才登机。晚上8点,他急匆匆地去医院挂急诊、抽血检测,拿到一纸阴性报告后才安心回家睡觉。

第二天,他终于成功登上阿勒泰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中途顺利转机抵达长沙。而与他同航班飞行的一位朋友唐叔,原本要转机飞去杭州,却因为急着上洗手间,在中转时不小心误走出了中转区域,进入候机楼后成了“进入疫区人员”,不能再返回安全的中转区域,被滞留在乌鲁木齐亲戚家,一直到11月底才离开。后来他同我父亲说,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有很多人被滞留在乌市,凡是没有购买同一家航空公司联程机票的,后段航班几乎都被取消了。

彼时,我母亲仍然留在阿勒泰照顾外婆。外婆育有6个儿女,多年来都是每人负责照料2个月,去年因为疫情原因,舅舅们都在乌鲁木齐居家,不能外出,原本7月底就完成照料任务的母亲,要等9月底和姨妈换班后才能离疆。她特意嘱咐我,预定10月5日之后的航班,她要陪外婆过完90大寿再出发。

没想到这一延后,就是近2个月。


10月4日深夜,全网被乌鲁木齐停航、停运的通知刷屏。

即使这样,我们都还抱有“随时能飞”的希望。毕竟,从阿勒泰飞长沙有三条路线,西安、兰州或乌鲁木齐都可以作为转机城市,很多老百姓寄希望于飞兰州、西安中转出疆,这样就能避开乌鲁木齐这个“全管控”城市。

基于唐叔分享的经验,我只敢给母亲购买同一家航空公司的联程航班,跟过往相比,票价翻了不止一倍。机票预订成功后,母亲每天都在等待出发,可每到出发的前两天,都会接到航空公司“航班取消”的通知。

航班取消通常会给两种选择——退票或者改签。因为仍然抱着随时出发的希望,所以和母亲商量之后,我选择一直改签,不做退票处理。万幸的是,尽管那时的票价每日渐涨,但我购买的航班取消属于“不可抗力”,所以改签并不需要补缴多余的票钱。

就这样,一直“改签”到了10月底。阿勒泰在此期间也经历了几次短暂的静默,但都在5天以内就解除了,没像很多城市一样让人足不出户,只是市区叫停了周边县、乡镇的交通往来。市里的人大都可以自由外出散步、购物,探访亲友,母亲甚至还参加了一场特殊的婚礼——新郎和新娘被管控在市区几十公里以外的镇子上,不能回市里,酒席取消了几次,两边家长一商量,反正邀请的都是双方父母的亲友,于是决定婚礼照办,两边老人各自招待各自的宾客,等小两口回到城里,再去宴请他们年轻人的朋友们。

一场没有新郎新娘的哈萨克族喜宴倒也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大家边用餐边跳起欢快的“黑走马”,给不在现场的新人送上祝福。母亲在视频里跟我感叹:“无论世道如何,老百姓们总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那时,从我妈家窗户往外望去,克兰河河边的风光道上,从10月初就搭起了一顶帐篷,每天清早,会有两人从帐篷里钻出来,他们都穿着看上去非常滑稽而廉价的大红色羽绒服,应该是之前在某个单位打工统一发的。他们用河道里的水洗漱一番,又拿一只锅子接点水后,就钻回帐篷。

母亲问了社区工作人员,才得知里面住着两个农民工,工地停工了,家回不去,帐篷是好心人给的。社区说正在协调,看能不能让他们住到不能营业的KTV或者餐厅里去。

母亲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社区说会定期给他们送一些食物。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同时转头劝我:“你也要省着花钱,你看这几个农民工,他们今年就赚了几千块,还想着留给家里人过个好年,根本舍不得拿钱去住酒店。”


日子能正常过,可改签还是退票,成了一种艰难的选择。在乌鲁木齐居家的朋友建议我不要退票,因为一旦航班恢复,机票必定一票难求。可在改签了十几次后,虽然不用补缴费用,可我也在每日接听航司电话中失去了耐心。

母亲劝我:“不如等完全放开再走,没有必要天天改签,操作起来也麻烦。”

后来,老爸拜托人问了机场内部的工作人员,得到的消息是:“至少要停航到11月底,先退票,飞不了的。”再去搜索各大票务软件,无论飞西安还是兰州的航班,几乎都显示无票、停运。我无奈地退了机票,和母亲一起陷入漫长的等待复航期。




11月初,乌鲁木齐每日新增病例仍有五六百人,航班和火车恢复运行的希望破灭了。阿勒泰的天气也在逐渐变冷,一向淡定的母亲开始有些焦躁了。

往年冬天,老两口都会在9月就飞长沙或海南过冬,家里的暖气停暖了十几年,早就不能用了。母亲翻出家中一台老旧的“小太阳”,试了试,还发热,她平日里穿着毛衣、羽绒背心在家,零度以上的天气还能勉强应付。

没过几天,随着首府疫情形势的愈发严峻,阿勒泰也开始加强了筛查管控。据说有人偷偷开车从乌市回到了乡下,造成家属感染,可官方并没有发布权威消息。老百姓们只能配合每日核酸,申领社区通行证后,严格遵守每户一人、每日出门一次的规定。商超虽然开门营业,可客人不能入内购物,只能在门外告诉工作人员需要哪些物品,一切交易都要在露天环境里完成。

很快,这样自由的日子也结束了,距离乌市500公里的阿勒泰,开始和乌市一样启动了历史上最严格的管控:每日核酸不准聚集,以栋为单位,一户做完,另一户再出门,所有人不可以出小区;缺少物资就申请志愿者购买,好在价格还属于正常水平,只是品质就难以保证了。

老妈早就预判到还要居家,家里的粮油米面蔬菜纸巾这些必需品,还能撑半个多月。外面一直有小道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小区里有人阳了,谁又被拉走了……那段时间,我感受到母亲格外敏感,喉咙有一丁点儿不舒服,就很惧怕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感染,还好第二天又恢复正常,这才安下心来。

我和父亲每日通过视频安慰母亲:“反正不出门,核酸的时候一定亲眼看到大白消毒手部,就肯定是安全的。”


周末,在库尔勒做护士的表妹希希打来电话。她已经连续采集了3个月的核酸,期间不敢回家住,今天终于能换班在酒店休息,这才有空跟我嘱咐几句。

库尔勒的疫情和乌市一样严重,几乎全市的医护人员都跟希希一样几个月回不了家。那些本身阳了的医护,除了重症的,都被调往红码医院继续上班。

希希听闻我妈依旧在阿勒泰,给出了很多实用的专业建议:“只要出门接触任何人都戴好口罩,严格消毒采购物资,储备酒精和基础的止咳、退烧以及缓解症状的中成药,门把手这些容易遗忘的部位也要消毒……”

而我更关心希希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天生地中海贫血,一劳累就眩晕,这两年一直在调养身体。家里人劝她辞去工作专心备孕,谁知疫情一来就是三年多。初夏的时候,疆内还一片大好,希希刚开始备孕,8月因为疫情突袭,立刻叫停。她每天加班加点地采集核酸,小家的规划,早就抛诸脑后。

希希云淡风轻地说:“我算好的,我们科室4个月的孕妇都还在一线采样。我领导轻度抑郁,吃完药照样上手术台,还有同事发着烧不能接诊,就去仓库做库管。这个形势,医护队伍里除非真的坚持不住,就没人敢休息。”

而彼时,希希的父母还在乌市居家隔离,他们所在的小区从9月初起一直买不到水果,热心的邻居分给了老两口一盒综合维生素片,也快见底了。




11月10日,母亲在社区的群里终于等来了好消息。社区开始收集需要离疆人员的信息,据说阿勒泰会增发出疆专列和专机,开往成都、郑州、长沙等地,中途不停。群里的农民工、大学生以及和母亲这样迫切想要和家人团聚的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丝丝曙光。

负责此项工作的社区工作人员小赵说:“大家先提报,人数多不一定都能走,肯定有人先走,有人后走。”

同一天,母亲发现,窗外的帐篷没了,原来那两个农民工终于被社区安排进了一家不营业的餐馆,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即使没有百分之百能走的希望,从11日起,所有在群内参与出疆申请接龙的人都还是开始按要求,居家自我隔离,大白也开始每天上门核酸。社区通知,只有连续7天核酸阴性,才有机会上火车、飞机。于是母亲停止了把下楼做核酸当作“放风”的日常,完全、彻底的足不出户,迎接离疆的那一天。

12日,基本准确的专列、专机信息公布了,从阿勒泰去长沙没有飞机,只有火车。我们全家又再一次凑在手机屏幕前商量——走不走?怎么走?

小赵在录入母亲出疆报备的时候,特意要我们想清楚,出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首先,火车不确定有卧铺,要考虑老人坐三天座位身体是否受得了;第二,列车上毕竟人员多且复杂,也存在感染风险,如果不走,可以等彻底解封,又或者多等一两周,也许有新增直飞长沙的航班也不一定。

而这时,一个意外的消息,让母亲更加坚定了出疆的决心。

她远房堂姐的儿子,我一直叫“小程哥”,6月刚满45岁。他之前在IT行业,赚得盆满钵满,可惜在2018年查出脑瘤,做了大手术后一直在持续康复治疗中。2022年初,小程哥的脑部肿瘤复发,说是因为当年有一部分肿瘤在他的脑干上,和周围的血管、神经粘连紧密,没有办法全切除。程家不差钱,很快安排他再次接受了手术,就算免疫力低下,疫情来了以后,人也还是要频繁地往返医院治疗。可惜11月初,小程哥感染了新冠,心肺衰竭,这一次没有熬过去,甚至没有一场正规的告别葬礼。

我想起网上的一句话,“超话里有一个世界,和现实世界既接轨又脱轨”。母亲则在电话里感叹道:“堂姐70出头,好在还有个女儿能继续照顾她。你们说疫情传播这件事怎么能放开不管控呢?毕竟有那么多常年生病的老人、癌症患者,就是脆弱到熬不过一场重感冒的。”

就这样,母亲决定尽快坐火车出疆——她实在对近期全面放开没有任何期待,也怕要一个人在阿勒泰过年。我也劝说她尽早来长沙——前几天夜里,我做了一场噩梦,梦到母亲迎着大雪外出买菜,不小心摔倒,身边连一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找不到。


确定出疆后,一切都按照社区要求准备即可。

我为母亲申请了17日出疆的火车,老人不会操作线上的程序,我在长沙远程登录各种APP,下载资料,帮她写好承诺书,完成线上出疆申请,扫描给小赵报备,同步在长沙所居住小区开具居住证明、入湘报备。

母亲则需要按照社区要求,从提交了出疆申请那天起就闭门不出,自觉做好居家隔离。每天下午,会有大白按时上门为她采集核酸,测量体温。除了每日“防疫相关”的动作,母亲也根据心里的“出疆倒计时”,规划冰柜里的食物怎么分配刚好吃到离家那天。家里的角角落落被她清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她卧室的房间,早早都被她铺满了防尘罩。她还会跟一帮也想出疆的老朋友们每日通话,询问是否有最新的“小道消息”。

小赵也会反复跟我确认“出疆计划是否有变化”。为了让他安心,我甚至早早就给社区交了购买火车票的钱,大家都觉得这次“靠谱”,“能走”。




到了16日,小赵没接到上级管理部门的通知,不知道明日几点出发,所有人都只能做好“随时走”的准备。母亲把衣服都收进了衣柜,冰箱里剩余的食物打包好准备走之前放在邻居家门口“无接触赠送”,家里家具都用罩子盖好,热水器水箱放空、断电……

晚上10点,小赵打电话给母亲:“晚上有一次‘夜采’,一定不要睡觉,手机记得开机。”凌晨12点过后,社区大白上门采集核酸,母亲和我说:“大概是因为我们要走,捅得特别深。”核酸过后,我按照小赵的指示,熬夜等着,需要等到新疆政府的APP上母亲的二维码有了17号的采集信息后,发送截图给他,才能休息。

凌晨1点半,“已采集”字样终于出来了,可同时,我也接到了小赵的通知:“明天的火车延期到21号发车了,你们还走吗?”

我一边压下心里的失望和烦躁回复“走”,一边打电话安慰母亲:“可能前面的火车走晚了,延期几天就延期吧,忍一忍,21号一下子就到了。”

母亲只好又继续自觉隔离,原本计划给邻居的剩余口粮,刚好够她自己再续上几天。18日起,我们都在抖音上刷到了阿勒泰专列顺利抵达郑州、成都的视频,屏幕里都是被滞留在新疆几个月后终于抵乡后的愉悦和放松。


那几天,我才了解到,小赵家在天津,属于援疆人员,是个才参加社区工作没几年的95后。这段时间,他给家里没人照顾的老头洗过衣服,也劝说过想不开要“跟世界说再见”的大学生未来可期,还帮需要外出就医几小时、可家里没人的妇女带过孩子……小赵向来乐观,总说:“虽然我都快熬秃顶了,但我也相信,熬出头的那天就快到了。”

到了20日晚上,已经熟悉离疆程序的母亲,已经自己学会了截图和线上报备。21日零点过后,等来大白做完核酸的“夜采”,2个小时后,快凌晨3点,我们就成功把带有“已采集”字样的健康码发给了社区。

小赵通知我们,火车暂定于明日发车,不排除有任何变动,离疆人员需要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社区会随时派车来接。

自然,这晚就成了母亲和我的不眠夜。我在线上保持和小赵的沟通,在凌晨3点,终于等到了“明早7点半出发去火车站”的好消息——司机会先来接母亲,然后再去接3位同街道的人,一起出发。而手机另一端的母亲,照例把离家程序仔细做了一遍,断水断电,清理食物,整理好最终的行囊。

清晨6点半,母亲起床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吃完一块儿烤饼、一只鸡蛋,喝光了她预留在冰箱里的最后一碗奶茶,就提着一只小号行李箱下楼——之前社区嘱咐过,不晓得车上情况,要求大家尽量减少随身携带的行李。

那天早上,刚好迎来了雪都阿勒泰入冬后的第一场暴雪,也是母亲这十几天来第一次走出小区大门。


我的母亲是个做什么事儿都喜欢提前的人。在没有疫情、不用查健康码的时候,她坐飞机也要比正常时间提前半小时出门。为了不错过这趟至关重要的列车,她7点20就等在路边,还给我拍了几张大雪纷飞的照片。街上空无一人,约定的7点半早就到了,母亲不好意思催司机,就继续等着。

到了7点50,母亲跟我说还是没有车子出现。我赶紧拨通了小赵发来的司机电话,对方是个年轻的哈萨克小伙儿,只一个劲儿地说:“夜里大雪把车子堵住了,我找了人在处理,马上就好。”

等到8点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让母亲躲进大门边的保安亭取暖,联系小赵和司机,得到的回复还是:“已经联系了交警队,在挖车子周边的雪了,马上就好。”

小赵把今早要一起出发的人拉了群,给大家解释,群里很快炸了锅。有位女士带着1岁的孩子,和我母亲一样在路边等了1个多小时,孩子的裤子早已被雪打透。还有个大学生,比我们还要焦躁,她说如果错过今天的火车,可能就会错过回学校的最后机会。

距离9点半火车站集合的时间越来越近,大家知道小赵已为了安排大家出疆这件事连续熬了好几夜,不忍责怪他,只能各自给出建议:能否派另一辆车来接?或者请求交警支援?有没有和火车站报备,如果我们晚了一会,能否等待?其他社区有没有已经接送完毕的车子,辛苦来接我们一趟?

小赵只能反复和上级确认,断断续续得到答复:“社区只有这一辆车有通行证可以使用,其他社区的车子也没有空闲,交警那边还在尝试联系……”

10分钟后,电话另一端从来不说脏话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开始骂起社区:“根本没有备选方案去应对这种突发情况!”

我知道,她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了。




好在司机终于把被雪堵住的车子弄了出来,在9点之前顺利接到了母亲,一车人最终急匆匆地赶上了火车站的集合时间。

可火车并没有按照原定时间出发,让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母亲到底能否顺利出疆,会不会又被送回小区?

直到中午12点,终于收到了她的微信:“已发车,目前是坐票,到奎屯换火车。老火车没有地方充电,我先关机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母亲为了到长沙后手机还能有电和我联络,每天只开一次机。我分别在她路过嘉峪关、郑州和武汉时收到她报平安的微信。

| 母亲出发当天给我拍的列车 (作者供图)


11月23日晚上7点,这趟临时加开的专列,终于从遥远的北疆平安抵达长沙火车站。母亲在1个小时后顺利入住隔离酒店后,才放心用手机开视频,和我聊了一路上的琐事:

在奔赴火车站的路上,母亲收到了司机给他们这一车4人带的“社区礼包”,里面有方便面、火腿肠、苹果、消毒湿巾等等一些物资。她后来上了火车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这个“出疆配给”,就把方便面给了邻座的农民工大叔。大叔看她年龄大,也主动把靠窗户、相对安静也能伸直腿的座位让给了她。

这一趟列车的卧铺车厢和餐车都被改造成了座位,只为尽可能容纳多一些乘客。大部分的乘客是开春时来新疆打工的农民工和生意人,编织袋、行李箱、布包、尿素袋子堆满了行李架还有洗手池、座位下方的空间。每个人的行囊仿佛都装满了为了“回家”二字写下的故事。列车不设置餐车,也不会在任何站停靠时放任乘客下车休息,紧闭的车厢大门,成了防疫之门。

母亲在途中欣喜地发现,最早住在河道边的两位农民工也在这趟列车上,她认出了他们的大红色羽绒服。只是那两个人并不知道,这个眼前的老人,曾经透过一扇窗户默默地关注着他们。

上车后的第一天夜里,母亲手机电量剩余不多,对面的大学生好心地给她用了自己的太阳能充电器,她对母亲说:“咱们这趟车,据说有个政府领导押车的,就是为了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肯定能顺利到站。”后来列车抵达孝感,因为故障原因停留了2小时维修,据说也是这位领导协调后换来的。

经过三天两夜的行程,列车稳稳当当地驶入长沙站的那一刻,车上所有人都止不住欢呼、鼓掌,母亲也终于见到了穿着黑色夹克衫、大家口中的“押车领导”,她想起之前在阿勒泰市的新闻里有他的身影,好像是某位副市长。他眼下乌青一片,可母亲知道,他完成了让第一批从阿勒泰出发奔赴湖南的乘客安全、准时抵达的重任。

大家下火车后,被有序地引渡到等待区域,各个市县的对接人员早就竖立好指示牌,等在各自区域内。终点在长沙的人直接被大巴拉到了隔离酒店办理入住,工作人员早就一对一核实过信息,让几乎三天没睡的大家“先修整,再核酸”,还掐着点放好了热乎乎的盒饭——没有复杂的登记手续和漫长的等待,母亲一直在夸赞:“还是长沙的安排比较合理。”


24日一早,做完核酸的母亲给我晒了酒店丰富的早餐,笑着说:“昨晚终于睡了这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一觉。”

新疆封控以来,母亲学会了自己更新健康码、截图、线上申报这些大多数老人都不会的“技能”,她在电话里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已经算好的了,不用为温饱发愁,身体也无大碍,还在另一个城市有另一个家……”

她应该和很多人一样,把看到的苦难,转变成了自己继续坚持的动机。从8月到此刻,“乌鲁木齐超话”里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就是“哪个城市最宜居”。有人做好了在此次疫情后搬离新疆的准备,有人对着踏上出疆列车的人说着“等我们这儿好了,欢迎再来”,也有人在为要不要离开故乡发展而纠结,他们感叹着:故乡容不下肉体,他乡容不下灵魂。

在母亲抵达长沙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得知了乌市高层火灾的消息。同天,阿勒泰市开雪具用品店的一位亲戚,也在微信告知我们:因为今年无法迎接滑雪的游客,他已经被迫退租、关店。

11月27日,母亲拿到了连续3天核酸阴性的报告,终于成功回家和我们团聚,在后续完成7天居家自我监测后,完全恢复了“自由身”。想起她之前说过多次的那句,“什么时候起回家成了最难的事”,我只觉得不胜唏嘘。




12月初,各省市逐一全面放开,乌鲁木齐的亲友们也终于在100多天后能出门了。与此同时,密集的核酸采样点、封控期的围挡护栏、场所码、随处可见的立式体温仪……好像一夜之间消失匿迹,少量省市的核酸亭被改造成了“便民驿站”,大部分大白曾经奋战过的“白色小亭子”都被彻底撤销,消失在了大街小巷……

新疆很快迎来的第一波滑雪客,亲戚家的雪具店重新开张,小城里的餐厅、租车行、酒店逐渐爆满,小赵也结束了当社区志愿者的日子。

随后,我们家里几口人先后感染,1月中旬基本痊愈,没有发生我妈此前担心的事儿。

小年夜,我们一家都坐在餐桌前和阿勒泰的亲友们视频,得知90岁的外婆也已经“阳康”,希希重新开启备孕模式……窗外有一簇簇烟花在绚烂绽放,好像在用一声声炸响,扫除旧日的愁云惨雾。

如今,我和母亲走在长沙街头,除了路人们脸上的口罩,好像这3年关于疫情的痕迹都已经慢慢消散。母亲对我说,她常觉得过往3年像大梦一场,有唏嘘,有遗憾,有愤怒,有知足,“更多的还是对珍惜当下的全新理解”。

是啊,大疫三年,有人经历生离死别,有人虚度着时光,有人保持着潇洒肆意,我们带着各种情绪,用“魔幻”二字形容着日常点滴,一次次从失落中重新开始生活,总能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坚强、清醒。

这也许就是平凡的我们,翻山越岭,不停地找回自我的意义。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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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 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

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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