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事不决，继续上学”：他们选择主动延毕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再过两个多月，按照一般流程，提交论文，通过答辩，签署工作合同，一些高校毕业生就可以整好行李，搬出校园了。但对另一些年轻人来说，毕业季却意味着焦虑。
据教育部数据，2023届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达1158万人，同比增加82万人。又是一年“最难毕业季”。持续增长的就业压力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尝试新的解决办法，比如主动延迟毕业。
01 建造一个“缓冲带”
直到硕士研究生的最后两年，王淼也没想过，自己会延迟毕业。王淼是成都的一所高校化学工程与技术专业的学生，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业上一路很顺，哪怕在更大的范围内，都感觉自己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本科毕业时，王淼获得保研资格，选择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是美国留学归来的“业内大牛”，学术追求很高。起初，王淼在实验课题组里做很多基础性工作，诸如采买设备，购置仪器。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老师的指导下做实验，开始毕业论文的研究。
《垫底辣妹》剧照
读研的两年多里，王淼的日程固定，“周一到周五，早8晚10在实验室，周六休息半天，下午接着去，周日再聚到一起开组会。”这样的日程很辛苦，但王淼感觉还能承受，但研三开学没多久，他就被持续的腹痛困扰，医院也去了，药也拿了，但不怎么见效。
那段时间也是王淼临近毕业最焦虑的时期，一边要应付学校的学业要求，一边忙乱地找工作，加上身体状况，他开始整夜睡不着，最后实在顶不住，只好请假回家休整一段时间。
在家调养了半个月后，王淼感觉身体状况比较稳定了才回到学校。他准备继续完成毕业论文，但导师认为，他的实验不够理想，很难达到导师的预期。比照了一下学校的毕业要求，王淼自认为论文能达标，但老师却仍旧觉得他的论文不符合发表标准。他反复思考，决定延迟毕业。
老师同意了王淼的申请，还告诉王淼，延迟毕业并不是很大的事情，因为与科研相关的专业在研究课题时存在很多不确定性，早半年和晚半年毕业，都很正常。
王淼接受了这个说法，毕业时间延长，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松弛。“我这三年过得太苦了，现在终于可以跑跑步，找朋友玩，到处逛一逛了，这么看，主动延毕不是一个差的选择，反而是一个缓冲带。”王淼说。
《龙樱2》剧照
王淼觉得，自己现在身体状态不好，的确需要时间调整，过后才能满血复活，把事情做得更好。在王淼加入的学校延迟毕业群里，很多人的发言比较负面，有的是觉得特别没面子，还有人觉得对不起父母。王淼则尽力劝慰父母时，说自己有“双一流”的学校背景，个人能力也说得过去，即使晚一些走入社会，也仍然会有竞争力。这实际上也是他对自己的劝慰。
但实际上，王淼是有一些焦虑的。去年秋招时，王淼刚进入研三，当时已经获得一个很理想的工作机会，是北京一家石油国企，专业对口，年薪20几万，对王淼来说，是颇具诱惑力的收入。王淼记得，offer敲定时，他还想，可算要熬出头了。
王淼不知道，延迟毕业后公司还会不会把职位保留给他，如果晚一年毕业再投简历，也不知道能不能投上。不过虽然焦虑，但转念一想，王淼又觉得，既然做了选择，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有个健康的身体，哪怕没有学历，只要踏实肯干，应该也能获得不错的生活吧。”
02 保住应届生身份的最后稻草
和王淼的“既延之，则安之”不同，正处在延迟毕业状态的梁雪则时刻处于一种“悬着半颗心”的状态。
《欢乐颂》剧照
梁雪无法乐观，是因为她的求学和求职经历本就磕磕绊绊。梁雪2017年就已从哈尔滨的一所二本院校毕业，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工作。梁雪对此的分析是，自己缺少实践经验，也有些社恐。
为了逃避现实，也为了显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梁雪回老家租了个房，开始准备考研。第一年，梁雪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录取分数很高的目标院校，是上海的一所名校。但初试考完，梁雪就知道，自己要再次做出抉择了。“二战”考研时，梁雪降低了预期，准备考本校，一方面是因为熟悉，另一方面也因为本校的录取成绩更低。
她在出租屋里又脱产备考了一整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2018年如愿“上岸”。那一年，教育部公布的考研人数为290万，而根据研招网的信息，这一数字在5年后的2023年已经攀升至474万。每次回忆起这段经历，梁雪都感觉劫后余生，“考上的那天，我和几个考上了的朋友喝了两整箱啤酒，有种摸着黑走通了一条路的感觉。”
《都想做好》剧照
刚开始读研时，梁雪过得很轻松，平时只要两件要事：上课和在宿舍刷剧。有时犯懒或者觉得课程无聊，她还会在群里寻找“替课”的人，“一节25块钱，负责点名，剩下干啥都行”。
无忧无虑的日子没过多久，她猛然察觉到，又要摸黑了。研二上学期，梁雪身边的同学纷纷开始准备就业，大多数人在考公考编，也有人学雅思托福，申请国外的学校，还有同学开始投北京杭州的一些互联网公司，在梁雪看来，属于“比较有野心的”。
梁雪发愁了半个多月，决定一边投简历找工作，一遍努力准备考公考编。梁雪说，“我那时候寻思，坑那么多，总有能栽我这棵萝卜的。”但很快她就发现，无论国家级、省级公务员，还是其他编制考试的竞争程度，都远超想象。
第一次考编时，招考单位发布的成绩中，梁雪和第一名差了六分，看起来不多，但她知道，实际上自己的排名已经被远远甩开了。这家单位当时规定前五名能进面试，后来梁雪发现，自己和第五名其实只差两分。因为报考人数多，分差小，梁雪猜，“招考老师估计都得用小数点，来判定谁能进复试。”
图 | 视觉中国
2022年，梁雪所在的黑龙江省考报名人数达到115754人，录取人数定在了8590人。其中最热门的岗位，报录比为174:1。很快，梁雪从国考、省考中败下阵来。她后来甚至记不得自己参加了多少场考试，答题也成了一种肌肉记忆，有时在考完后，会忘记查相关科目的成绩。
考公考编不顺利，找工作进展也不大。她投递简历的邮件，大多都是已读不回，杳无音讯，少数搭腔的，则“低薪酬，没什么吸引力”。看着这些寥寥无几的反馈，梁雪更加笃定，只能把未来锚定在体制内了，“哪怕天天发快递都行，但得有编”。她承认，自己的出路已经不多了。
在2023年国考成绩发布时， 已经研三最后一学期的梁雪，开始认真考虑着延迟毕业。寒假回校不久，她找到辅导员，表达了延毕意愿。辅导员听完，叹了口气，让她再想想，还直白地提醒梁雪，“以后简历拿出去可不好看，再说这也影响学院的数据。”
梁雪还是递交了延迟毕业的材料，她知道延毕只是缓兵之计，但起码能保住应届生身份，给她留出缓冲的时间，继续向她心中稳定的工作岗位发起冲击。不过她也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并且至今没跟父母谈起这件事，因为怕父母觉得丢面子，也怕被劈头盖脸说一顿，“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喘口气儿，歇一歇。”
她想起，高考前，老师曾把高考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后来她发现，高考只是独木桥的起点。
03 无法预知未来，就先享受当下
相比王淼的半推半就和梁雪的不得不延毕，姜姜是更主动选择延毕的年轻人。姜姜记得，决定延毕那天，上午十点，自己跟导师约在了本校的咖啡馆聊了很久，导师倒没什么意见，表示完全尊重她的选择，还鼓励她，在多出的一年时间里，可以考虑读博深造。
得到老师支持后，姜姜回到宿舍，“整个人有些恍惚”。思考再三，姜姜先还告诉了姐姐，希望姐姐能给爸妈“吹吹风”。事实上，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延毕最难的一关就是如何与父母沟通。姜姜同样也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父母恐怕很难接受。出乎她意料的是，当晚和父母视频时，父母都很支持她。
那一刻，姜姜突然涌起一种感觉，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但不知从哪一件开始。姜姜本科在贵州就读，研究生才考来北京。本科四年，她过得“非常单纯，烦恼很少，也不怎么为工作焦虑”，来到北京后，她很快发现，“如果没有几段好的实习经历，就会在就业市场上处于劣势。”
《我，到点下班》剧照
研一下学期，姜姜也投入实习之中。其中一段实习是在互联网大厂，做了200多天，“工作内容都不是特别重要，最让我烦的是，带我的人白天不给我派活，总喜欢在五六点钟时下达工作任务，等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
就是这段时期让姜姜觉得，自己明明还是个学生，怎么早早就过上了“打工人”的日子呢。随后因为疫情加重，学校封校，在校学生的出行也受到了限制。在姜姜看来，这实际意味着，两年制的研究生里，自己几乎没什么机会真正享受校园生活了。她觉得很可惜，于是产生了延毕的念头。
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去年年末的疫情。当时家人阳了之后，症状比较严重，让姜姜在担忧的同时也意识到，能陪伴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那时我就想，为什么不再多来一年，好多两个寒暑假，多和他们待在一起呢。”
姜姜的同专业学生里，选择延毕的人并不多，一共两个，除了姜姜，另一个同学是因为想做特稿记者，但相关经验不多，所以决定延毕积累作品。姜姜说，得知自己延毕后，很多同学和朋友都表示，羡慕她的勇气，觉得她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尝试的事。
延毕期间，姜姜的学费和之前持平，住宿费则比之前的1200元一年有小幅上涨，因为国家对普通高校学生的补助已经到期了。不过住宿费会具体涨多少，姜姜尚不清楚。
但姜姜已经开始感受到一种“正常”的大学生活了。办完延毕手续当天，她去798艺术区转了一天，看了场电影，还看了场演唱会，“有点儿报复性玩耍的意思”。
如今，其他空闲时间，姜姜的日程很固定，吃完早餐后，就去图书馆读书，一读一整天。不用再早早出门赶地铁，也不用披星戴月回宿舍后，姜姜感觉，“生活节奏确实慢下来了。最近天气很好，走在校园里，看那些同学每天运动散步，我觉得我跟他们也一样，那么想，好像整个人生都明媚起来了。”
姜姜心里清楚，最近几年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去年秋招时，她投了近100份简历，只有几家提供了面试机会，一个正式offer都没收到。她跟周围同学打听了一圈，发现很少有人拿到相对理想offer的人。目前姜姜也不知道，延毕一年后，她将面临什么，她现在只能珍惜当下。
《龙樱2》剧照
“遇事不决，继续上学”，针对延迟毕业，年轻人的观念和行动均有所改变。也许它无法解决他们面对的所有问题，但起码它为年轻人提供了另外一条道路。当学业成果不理想、工作岗位不明朗、大学生活不如预期等情况下，延毕都能充当化解困境的一种方式。
对年轻人而言，延毕不完全是逃避，更不只是头脑一热的离经叛道之举。面对未来的不确定，延毕更像是规避风险方式中最低成本、最高回馈的解决方案。多出的几个月或一年，在漫长的人生中并不算长，有了延毕的存在，也许年轻人能再从容一点。
（文中王淼、梁雪、姜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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