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模特,怕什么
在中国,最初引入人体模特进入美术教育时,曾引起社会热议,对于相对封闭的社会,人们对其认识不一。随着中国人整体教育水平的提升,人体模特不再成为话题,可现实中,他们缺少保障,更要面对社会加之于这个职业的巨大偏见,承受遭遇性骚扰的风险。
因此,人体模特从业者鲜少谈及对职业的认同。常年的躲避,更让部分人体模特害怕来自外界的窥探,更紧地包裹自己,很难与外界建立信任。
成为模特
教室里,只听见笔尖摩擦画纸的声音。
2021年三月的杭州,中国美院一节素描课上,35岁的李东赤裸站立在学生和他们的画架中间,第一次担任人体模特。美院的学生把他围在中间,他不敢抬头去看人群,紧张得只敢盯住近处一位学生架起的画板背面。
他光着脚接触地面,同一个姿势,要一次性坚持45分钟,他担心直接接触地面的脚底容易酸痛。于是他从画室里找了一块软布,课开始之前铺在了站立的地方。
在进入画室成为人体模特前,李东在杭州一家商场当钟表销售。疫情之后生意萧条,他们的专柜从一楼的黄金位置搬到了二楼,收入也大大减少。因为没有客人,主管为了不让他们闲下来,管理更为严苛,整天各种开会考核,休息日也要去,规定迟到几分钟就要扣两百。
辞职后,李东经老乡介绍当了人体模特。报酬不多,也没有基本工资、五险一金,这让他没有安全感,况且还有房贷。于是课余他到咖啡馆打工,每天赶着在两个工作地奔波,靠打两份工维持生计。
对于李东来说,接下来的45分钟是静止的。为了协助美院的美术教育、协助学生们进行艺术创作,他不乱动,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教具”。眼神尽量不要乱跑,最好盯住一个地方,睡觉或频繁活动,更是不行。职业生涯里,李东渐渐发现,放任思绪漫游,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后来,他学会了一些让时间更快过去的方法,比如戴耳机听歌、听相声。他喜欢听刘德华那一代粤语歌手的作品,也喜欢周杰伦——后来执业久了,他开始和学生们有了一些交流,听这些,能让他和年轻学生有共同话题。
因为绘画模特的工资不高,所以年轻人不多。也因如此,年轻和美貌的人体模特,会受到追捧。人体模特沈丹从年轻时就长得漂亮,头发烫过,茂密丰盛,眼睛里总带着愁绪,她回忆,一堂课通常会有两名模特搭档上课,因为外貌出众,她常常被一圈人围住,另一位模特身边只有六七个人。
图 | 年轻时的沈丹
年轻身材好的小凯对此更有体会。为了用更经济实惠的方式约人体模特练画,美院学生“拼模特”很常见。往往是几个人一起租下一个模特私下练习,既能磨炼画技,又能节约金钱。2017年刚入行,有学生邀请小凯当模特,并把“拼模特”的信息发到中国美院校园表白墙,被许多学生看到。半个月时间里,他频繁接到邀请,“几乎没有穿衣服的机会”,他形容。甚至有书法专业的同学混入过“拼模特”的学生里来看他。
作为一名人体模特,需要逐渐习惯被观看这件事。人体模特小凯印象深刻的一次“观看”,发生在2017年。他接受了几名美院学生拼模特的邀约,地点定在一家酒店里。他坐在床中间,床边围坐着五六个拿画板的女学生。从开始脱衣服起,小凯就感觉到五六双眼睛盯着他。
画到一半,突然有人提出让小凯脱去内裤,小凯立刻拒绝了,来时学生们和他谈拢的价格租不到全裸模特。几人商量后跟小凯提出,可以加钱,于是小凯脱下了衣服。几个人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当过多次模特的小凯也不由害羞起来。
从业第二年,李东逐渐熟悉了被观看。被学生打量的时候他也没有不适感,他甚至还会在课上主动和同学搭话,并因此认识了自己的老乡。
对大部分从业者来说,人体模特是一份“艺术零工”。用人机构很少与他们签订劳务合同。李东对它来去自由的一面感到满意。去年国庆假期,李东回安徽老家和朋友们聚会,假期过去也未尽兴,一通电话打给美院负责管理人体模特工作的老师,讲明情况后,他给自己又多放了一周假。
但另一方面,没有劳务合同,也意味着缺乏基础保障。小凯所在的模特圈里流传着有人去私人画室工作却被赖账的事,小凯说,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他不会去维权,因为没有合同,很难取证,维权太难了。有画室老板也表示:“合作好了,大家互相信任,就是这样。”
2010年,《环球人物》曾报道过人体模特南希的故事,拍摄时,摄影师以南希状态不佳为由,将原先定的3000块报酬,改成500块,为了得到足额的报酬,南希答应了摄影师帮自己改善状态的要求,而摄影师帮助她的方式,就是扑上去抱住她。
事后,她表示自己得到了3000块,却“比死还难受”,但在攒够钱之前,她仍然会从事这项工作。
在艺术创作之外,中国美院学生宋青觉得,模特们就是一群普通的叔叔阿姨,有个子小的阿姨在上课前,主动找学生搭话,感叹个子高的同学长得真好,也有模特会在上课前特意给学生们带零食吃,有时是一个橘子,有时是一些干果。
潘宁记得一位第一次当模特的阿姨曾对她说,“我本来还有点拘束,但是看到你们学生的认真,我就放松了,老师叫我一段时间休息一下,可我想多坚持一会,你们学习也不容易。”潘宁很感动,她一直记得老师说过的,“要保护好自己的模特”,每次从教室出去,门口挂有“人体课程,闲人免进”的布帘,她都会随出随关。
2020年早春,一节人体课,胡清脱去衣服后,坐到了画室中的椅子上。
从美术与设计学院大二学生潘宁的角度看去,胡阿姨今天新烫了卷发,穿过天窗洒下的阳光直落在她头发上,光泽灵动,潘宁很难把这个画面和七十多岁、颓态等词汇联系起来。那一瞬间,潘宁后来说,她仿佛看到了胡阿姨十八岁的样子:“她十八岁的春天,一定也很美。”
以此为灵感,潘宁那一学期创作了一副油画。她隐去了胡清的皱纹,背景绽开了一大片粉、紫相间的花,把胡清簇拥在中间。人物的左脚,胡宁加了一只黑色的靴子,寓意“失足少女”,潘宁想表达,十八岁时人可能会犯错,但是回首青春,依然觉得美好。
这是一副借胡清的身体创作的画作,它杂糅了模特胡清的形象、胡清给予画者的联想,作者再把自己想传递给人群的认知和理解加之其上。
在美术行业里,许多人体模特在创作中承担的正是类似的角色——他们是艺术的载体,许多艺术创作借由他们的形象进行表达,但讲述的、表达的不一定是他们本人的思想、本人的故事。
大二第一次画人体后,让潘宁的画风转变,逐渐将人体绘画确立为自己的主攻方向。
那天上课前,班里闹哄哄的。她坐得离模特很近,看见模特在周遭喧闹的环境里,十分自然地一件件脱下了衣服,脱下内衣时也丝毫没有犹豫。模特自若的神态让潘宁惊异,她忍不住全程盯着模特看。
那位人体模特面容严肃,沉默不语,皮肤不白皙,皮肤的肌理让潘宁判断她大概六十来岁。人体模特的身体,透露着许多关于人物的信息,也是在那之后,潘宁说,自己开始不死板地创作,以人物特点为灵感。
身体是诚实的,它记录见证一个人的历史,潘宁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高中时,她左手中指多了一块疤。那时她课下去问地理老师题,却不小心把老师水杯打碎,玻璃削去了她一块肉,当时没流血,到了英语课上,突然血流不止。她很惊慌,右手不自觉紧握住脖子上戴的三角形铁环,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打断了老师的授课,提出出校处理一下。
没想到老师回复地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上课玩那个东西(三角形铁环)”,她懵住了。包扎完回学校后,迟来的愤怒和委屈让她走到英语老师面前,严肃地解释了原委,老师呆呆地看着她,说了声好,点点头,没有道歉。
后来,那块疤上仿佛承载了某种情绪,看到就能勾起,潘宁把它画下来,她说,“这是一个斗争的过程”,负面情绪和想战胜负面情绪自己的斗争,一部分情绪会被纾解到画纸上。
人体的魅力就在于“真”和“变”。一个人的状态、外形轻微的变化,都会被创作者敏锐觉察到,反哺自己的艺术创作。
在中国美院,认识的同学管周维智叫“老顽童”。他入行十几年,平时和中国美院的师生相熟,老师们在食堂遇见他,也会热情招呼他:周老师,过来吃饭。不过出了学校,周维智和师生们就鲜有交流。
“境界上有不同”,他解释,比如老师们会说英语,能自如地和外国人交流,他不行。物质生活上的差异更加明显,有几次,中国美院的老师们约着去校外吃饭聚会时叫上了他,都被周维智拒绝了。“他们一吃几千块钱,我是不可能去的。”周维智这样解释缘由。
更多的人体模特,无意和陌生人建立信任。
在部分社会刻板印象中,人体模特这份职业会和“脱衣服赚钱”挂钩,归类为不光彩的事。也因如此,许多人体模特对自己从事这份职业讳莫如深。
李东将这份工作称为“下海”、“特殊职业”,平时,他还在杭州一家连锁咖啡店打工,更愿以那一个身份示人。他说,认识的一些人体模特,也是瞒着家人朋友做这份工作,模特行业内,大家默契地不深交,也很少打听彼此的秘密。
图 | 李东工作的咖啡店
不单是因为职业遭遇的刻板印象。
许多人体模特有因为职业,而遭遇性骚扰的经验。2022年2月,网友“空白格子”实名举报西南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对其进行猥亵,而“空白格子”的身份,正是一名人体模特。小凯曾在社交网站上透露自己是人体模特这件事,随后私信里涌入了大量骚扰信息。“你装什么纯洁”,“满屋子人你都能脱光,给我看下怎么了?”,“你是不是喜欢被视奸”......私信中,还有人以介绍工作为由加上他的微信,成为联系人后,也对他施以类似的骚扰。
被骚扰和歧视,是很多人体模特走入公众视野的形象。一个被忽略的事实是,人体模特是一份制造美的工作。
今年三月份,一个微信号叫圆曲的人找到了小凯,问过身高、年龄、体重后提出了价码,表示只要小凯去南京,一个月两万块,提供特殊服务还可以加钱。
小凯领会到,对方承诺的不是一份人体模特的工作。他坦言,这种情况在年轻模特中并不少见。他听说一部分情色从业者会把模特身份当做提高自己卖身价码的手段。而一些有特殊需求的人,总有办法接触到他们。2019年,他曾经被潜伏在模特群里的人,介绍了一份地下绳艺表演工作。
正规的绳艺表演是合法的,可以出售门票,一场的酬劳大约在五百到一千之间。但那种地下的表演,则游离在法律边缘,全裸,价格在两千块一场以上。小凯参加过两场,尝到了来快钱的甜头。
小凯说,圆曲找上他时,他动摇了,因为他太缺钱了。他罗列了许多缺钱的原因:因为疫情,工作机会减少;他要还房贷;家中还有一位患抑郁症的表妹需要他接济。
小凯一边又多次找理由拖延去南京的日期。最终在五月份,决定拒绝对方的要求。
“虽然缺钱,但也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在别人手里。”小凯说。
小凯打算过几年就不再做模特了,他担心正常的生活离自己远去,正常的情感也是。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尝试当人体模特,每脱一件衣服,心就会颤一下,半个小时的素描时间里,他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起身时,圆形的塑料椅子甚至卡在了他的屁股上。而现在,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在异性面前裸体,有心理、生理反应是什么时候了。
他变成了一个更专业的人体模特,但却不再是一个正常的男孩。
图 | 被画的小凯
大学期间,潘宁在一个绘画培训机构兼职,有一节课,她给孩子们看《维纳斯的诞生》,没想到许多孩子第一反应是说“不害臊”,捂住眼睛,她不知所措,解释说“这是艺术”。她曾一度对这种误解感到挫败、不解。但现在她想,如果再来一次,她会告诉孩子们,画裸体是必要的,不画人体,就研究不了人怎么会走路,怎么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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