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欲望在低处 | 谷雨
她们甚至不再薅羊毛了,因为薅羊毛通常意味着个体仍然有旺盛的购物欲望。对她们来说,购物欲本身已经消散了,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刻,“低欲望”成为她们更加信奉的生活方式。
空荡荡的购物车
这个618过得静悄悄的,热搜上见不到紫红的“爆”,“小红书”上会发现各种购物劝退和全额退款的分享,豆瓣小组“今年618什么也没买”的帖子比比皆是,往年的“成交额倒计时”峰会,在今年没有什么浪花。618,似乎跟任何一个平常日子一样,就这么过去了。几天前,26岁的瑞瑞像往常一样在晚上九点半前做完核酸,回到家后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包括YSL、阿玛尼等十几条各大品牌发来的短信,提醒她618正在开展的优惠活动。“我才意识到,这个购物节好像还没有结束。”瑞瑞迟疑地回想。
还是6月1日的时候,她早早下单了“84消毒液、隐形眼镜、夏天的船袜”这三件必需品,现在已经陆续收到了它们。对她来说,这似乎就足够了。往年,她会用这个机会买心仪的化妆品。今年,仍然有一些化妆品品牌会给老用户寄送小样,她也在收到短信后登上淘宝去看了看相关的折扣力度和小样赠送数量,确实还比较划算,“但是现在好像丝毫打动不了我了”。
支付宝推出了花呗618账本的查找记录,瑞瑞打开了账本,发现去年的618她在花呗上花掉了近4600,而今年只留下了一个圆圆的“0”,购买的三件必需品都是用余额买的。
花呗账单 ©瑞瑞
几年前,这个日子还具备狂欢的特征。每一年的618仿佛都是一场商家和消费者之间的战争,领券、计算、拼凑,仔细一点可能就会多薅一点羊毛。当秒针滴答滴答指向零的那一刻,无数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出一道道残影,在120+上限的购物车中勾掉已经计算和演练过数次的最优搭配商品。2018年,微博超话上关于“618”话题的阅读量可达10.8亿次,热搜时不时会出现“一女子为618做了十几页满减笔记”“某家庭因消费超额吵架”“淘宝清空购物车”等新闻,而这一数据同步到今年已经下跌到了4.4亿次。
就在去年,这仍然是一场全民沉浸式参与的购物体验。5月20日,淘宝天猫上线的一部《你好,新生活》的短片在短短2小时内播放量突破一千万,正式打响了各大平台618造势引流的第一枪。头部带货主播凭借出色的口才和表演能力,创下天价交易额。在直播间中,主播为你准备好产品与最优惠的价格,观众作为“精致的猪猪女孩”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主播喊“买它、买它”的时候按下付款键。
35岁的小羽曾经是某美妆头部主播粉丝中狂热的一员,“走进直播间,你情不自禁想要买点什么。”小羽很喜欢通过看直播来买东西,她的食指几乎固定在“立刻购买”的按键上方,当耳边捕捉到熟悉的“三、二、一”时,食指便会毫不犹豫地精准弹射,付下定金。
但今年,她已经不太关注618的一系列活动。直播对于小羽来说也成为了去年的记忆,“我不再关注和购买了”。小羽的家里到现在仍然累积着去年甚至前年购买的化妆水、精华、面膜等护肤品,直到今年年末都可能用不完。她只是随意挑选了一点小蛋糕和其他不同种类的零食,一共花费了两百多,便为今年的购物节画下了句号。
这类“断崖式下降”的消费账单,在豆瓣“不要买”小组里成为一个讨论热点。除了瑞瑞和小羽,25岁的明台则购买了几件运动服饰、洗发水、冲牙器和眼镜清洗器, 28岁的麦小辣在看到购物车里的维达两层抽纸变为三层后,便关上了页面,什么也没有买。
实际上,自购物节消费走高以来,应运而生的是豆瓣各种反消费主义浪潮的小组,她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并迅速壮大,如2020年创立的“不要买:消费主义逆行者”小组,其在两年里已经有了33万成员。组员在这里分享自己买过的各种踩雷品、智商税品、伪需求品,“鱼油保健品不值得”“发现了护肤品虚假营销的新路子”“活页本的究极平替大法”等帖子都收获了几十甚至上百条评论,瑞瑞习惯睡前在小组里逛半小时,“说实话,不买立省百分百”。
“刚需”成了很多人的关键词。在奥密克戎的侵袭下,过去半年的消费生活出现了很大的变化,4月份社会消费品零售额下跌了11.1%,美妆服装等产业的跌幅甚至达到22%。根据36氪对2022年1-5月的社零总额的整理,消费上涨幅度最大的品类即粮油、食品和饮料。明台生活在上海,对这一点感触很深,在2个月的疫情封控期间,“只有食物是必要的。”
现金为王
对小羽来说,618消费的“万元坠落”直接关系着工作的变化。去年年底之前,她在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主要负责和国外的客户对接,因此需要考虑时差问题和常常出现的紧急状况,小羽很拼,经常工作到十二点或者凌晨四点,一周通常工作七天无休。她也会经常去出差,基本每天都处于一个快节奏运转的状态。但最近一年,她越来越疲惫,看着周围不断注入的“新鲜血液”,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晋升,她感觉灰心丧气。
在互联网行业中,“中年”的刻度是35岁,但在外企中,即将35岁的小羽也感受到了这把“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若是在35岁之后被裁掉,我该怎么办呢?”小羽极度焦虑,她误打误撞地关注了豆瓣上的“FIRE生活”小组,在组里浏览了很多帖子之后,决定换路考公,转入体制内工作。
“FIRE”是一种生活方式,意思是“财务独立,提早退休”。这个小组现在已经有二十一万人关注,组里共同讨论着,如何通过理性消费和资产规划而实现收入的合理增长。
小羽期待能和小组里的人一样早日实现“财富自由”,她给自己自去年年底到现在的生活命名为“半退休状态”,“重资产、轻消费”是她为自己规划的生活准则,她系统性地学习理财课程,希望能为现有的资产做出合理安排,“等到每日固定理财收益能达到400元左右,也许我就能够退休了”。
相比于外企,小羽转入体制内后,现在的工资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到一半之间,因此消费也相应缩减,但相对于常年熬夜,几乎全年无休的高压运转的生活,朝九晚五与双休的闲适状态,让小羽第一次体验到了生活的感觉。
在外企时,她的早饭是固定的魔都“咖啡+面包”式,中晚饭都要在公司周围点餐,换工作后,她的一日三餐都在食堂。日常的交通方式也由打车和地铁改换为了公交车或自行车。她最近很喜欢共享单车,因为三十分钟以内是免费的。每天短暂的骑车之旅中,她感觉一天的精神气仿佛都舒展开来。
小羽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她把每一笔开销都计算清楚,控制在一个极低的范围内。每个月工资到账的第一天,她都会打开账户,看着上面逐渐增长的数字,心中才有安定感。有时她甚至会隔一周就打开看看,“只有拿到手里的现金,才是底气。”
小羽现在的工资基本都能攒下来,消费维持在一个低欲望的状态。每当面对购物,她就把自己想象为待业状态,然后问自己:如果没钱买这个东西,自己会怎样?当她发现似乎没什么影响,大多物品都成为了可买可不买的,她就不买了。在这套筛选机制下,小羽除了日用品几乎没有什么额外支出。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在辞职后迅速找到下一份工作。瑞瑞已经待业三个月了,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浏览招聘网站和回复消息,下午则用一个小时去修改简历和投递不同的岗位。
在今年的三月份之前,她一直在做一份线上社区运营的工作。主要就是负责活动策划和数据分析,比如她会邀请居民通过小程序运动打卡积累时间;她也会在线上征集小朋友们对“社区”的想象,在收集与评出优秀作品后,在美术馆举办一个线下展览或者义卖活动。但是,这份工作让瑞瑞的价值感越来越小,压力却越来越大。在一个失眠的晚上,瑞瑞决定裸辞了。
她在仔细规划了现有的资金后,估摸着还能撑过半年。但当她真正开始找下一份工作时,她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竞争的激烈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她并没有限定领域,广撒网式海投简历,真正回应的寥寥无几。直到现在,瑞瑞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但她逐渐将心态放平,趁这一段空闲,先专注生活。瑞瑞将自己的作息调整为早睡早起,戒掉了一日一杯的咖啡。她琢磨出了一套最简单又符合自己口味的做饭方式,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再看外面的菜单,真的太贵了”。
辞职后,瑞瑞搬了一次家,与男朋友一起租住在一间38平米的屋子里。她后来找到了一份副业,在一个10分钟自行车距离的公司做兼职,内容和她之前的工作相关。瑞瑞目前的开销仅在房租、社保、买菜三方面,可以维持在一个收支相抵的状态,她享受这种状态,但“希望能够快点找到工作吧”。
副业成了待业时一个用来应付生活中柴米油盐的好方法,而“多做副业,抑制消费”成为一个过渡的法则。来自厦门的麦小辣现在同时兼职健身团操课老师和管理一个有三万粉丝账号的抖音。她会时不时地接拍一些探店视频,一条能有400-800元的收益。但这些收益对于繁重的房贷来说仍然杯水车薪,“相当困难,有今天没有明天”。
麦小辣曾是某互联网买菜app的用户运营岗位,她在得知自己作为互联网降本增效的代价时异常地平静,得到相应的赔偿后,一个人默默地收好自己的工位,抱着办公桌上一小盆多肉回到自己独居的家。她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如往常一样做饭吃饭、刷会儿抖音、洗漱和睡觉。直到第二天麦小辣睡到自然醒,“我似乎没有工作了呀。”
欲望在低处
不确定的生活,让他们感到担心。在上海疫情封控的两个月里,小羽没有买一件东西,每天睁眼就是跟着团购抢菜,“你会发现,生活中除了食物,没有什么是必需的”。解封后,小羽维持着这种低消费的生活,家里的囤货减少,保持够用的状态,这样的生活“简单而轻盈”。她住的小区外有一条蜿蜒的小河,现在她每天最期待着事情是,沿着小河散步,耳边听着播客中的系统性理财知识课程。
他们也不再薅羊毛了。薅羊毛通常意味着个体仍然有旺盛的购物欲望,但对瑞瑞、小羽、明台来说,购物欲本身已经消散了。瑞瑞待业期间,眼看着账户上的钱不断减少。居家的日子里,她几乎再没有在穿搭和妆容上耗费时间,“我看着满屋子的衣服,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她在这个期间保持了良好的作息、运动和饮食习惯,咖啡、高档护肤品不再有必要,“最好的生活往往是价格最低的”。
二手衣服是瑞瑞今年新发现的宝贝。她第一次在“多抓鱼”上买的衣服便给了瑞瑞巨大的惊喜。这些衣服相对于原价会便宜很多,但它的设计感和品质都很好,也不是来自杂牌。这次不错的体验激励了瑞瑞,她今年购买的衣服全都是来自多抓鱼的二手平台。
在618活动期间,她偶然点进了前几年在优衣库买的衣服链接,发现价格竟然比之前更高。瑞瑞于是在淘宝上搜索了她买过的几套其他品牌的衣服,发现涨价似乎是一个挺频繁的情况,“多抓鱼可能之后会成为我的衣物来源地吧。”
旧物改造和利用则是瑞瑞的另一个灵感来源地,她喜欢通过自己的双手变废为宝。瑞瑞原来习惯将收到的快递折平后投放到可回收的箱子里,现在她会将这些箱子收集起来放在储物柜里,之后用来给朋友寄东西。她最近还学会了一个做冰棒的新方法,即将喝完牛奶的包装纸“百利包”摊开后,在里面灌上绿豆汤之后把它冷冻在冰箱里,等待几个小时后便可以吃到自己做的冰棒。
瑞瑞提到这些灵感瞬间非常开心,她现在租的房子里随处可见灵光一闪的小创意。她将吃完酸辣粉的盒子洗净后,把盖子垫在桶底,连着一起包上一层画纸,变成了一个简易的收纳盒,放在排插的旁边收纳各式各样的数据线。而一个酸奶盒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化妆台上的杂物盒,里面放着口红、化妆品小样,成为了桌上最特别的点缀。
在逐渐习惯的一种极简生活状态下,她们对未来都有各自的规划和向往。
瑞瑞曾经是标准的“月光族”,现在她开始系统性地学习理财知识,准备持续减少消费,多多攒钱,多购买一些理财产品,“我得规划和男朋友的未来”。
明台告诉我她不愿意再“服美役”了。这个词最开始来源于豆瓣,指女生对刻板印象的女性美的变态追求。她在上海工作,经历了疫情封控在家的几个月后,谁还有化妆打扮的需求呢?很多外貌相关的消费都是商家制造出来的焦虑。明台想,下半年回投行上班的时候,“我应该不会再化妆了”。
研究生刚刚毕业的她,开始把大多数消费都称为“智商税”,她在投行上班,周围的人都背着奢侈品的包,穿着各种带logo的名牌衣服,“你不买这些logo,似乎就无法证明你的身份”。她的工作安排也是24小时stand by,几乎没有周末。因为常常要与国内的很多新兴消费品牌对接,她发现美妆行业的暴利超出想象。她不想交“智商税”,拼多多和1688逐渐取代了淘宝,成为她的首选消费软件。
在今年的618购物节中,明台只在拼多多上购买了一些几十块钱的运动内衣和leggings。之前她对同事们人手一套上千的lululemon还有些犹疑,但在几个平台下单类似的健身衣后,她兴奋地发现:“在拼多多上买的最便宜的那一套竟然是质量最好的一套。”这次尝试完全“颠覆”了她的消费观,她几乎驻扎在拼多多上,“便宜和贵的东西,有时候它的质量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明台再也不愿意花钱用于纯粹的消费,“服饰鞋子不是好像有了LOGO就很了不起,省下来的钱才是最扎实的安全感”。她想起上海解封后,从上海回老家西安时,步行走了五公里到车站,脚上穿的仍然是那双大一时99块钱买的迪卡侬。它陪伴着明台度过了这五六年中大大小小的运动会、两场马拉松,几乎培养出一种“战友”间的情谊。明台也买过很多其他的鞋,但便宜好穿的只有这一双“白月光”。
“减少消费那些看似美丽的东西,掌握自己真实的生活。”她说。(来源:腾讯新闻)
明台的迪卡侬 ©明台
◦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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