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天,与一种病死率达到50%的疾病作战 | 谷雨
7月10日,上海,清晨7点,气温30℃。
外卖骑手沈强已经骑上电动车开始送餐了。他是一个勤劳、节省的年轻人,在这座城市里他来去匆匆,挣钱才是第一紧要的。如果不是后来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他可能根本也想不起来,在送了两小时外卖后,他感到了轻微的眩晕。
但这一天的外单订单实在太多了,连喝一口水、歇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一整个星期来,上海都热得要命,气象台天天发高温预警,黄色(≥35℃)转眼又变成橙色(≥37℃),而天越热,出门就像畏途,订单也就越多。
正是在热浪蒸腾之中,当时间来到中午,救护车将昏倒在路边的沈强送往了长征医院急诊。
年轻人体温41度,没有出汗,昏迷不醒,急诊医生吴昊迅速判断,这是热射病,重症中暑里最严重的一种,五脏六腑如同泡在热水里一样。他记得4年前,一位跑步爱好者参加完半程马拉松也确诊了热射病,多个脏器功能严重损伤,即便转诊到长征医院的ICU,还是抢救无效去世了。
这是一种并不为公众所熟悉的重症(当然在这个酷热的夏天之后,人们将常常将之挂在嘴边),它的致死率如此之高,如果没有规范治疗,热射病病人的病死率大概在50%。
沈强是长征医院今年接到的第一个热射病患者。医生搬来冰毯机——像电热毯似的,只是用来制冷——他把毯子垫在沈强后背,温度开到35度,然后在腋窝、腘窝、腹股沟分别放上冰袋,再用酒精擦拭皮肤。1个小时后,体温降到38度,沈强醒了过来。
但这还不够。他的肾功能有轻度到中度的损伤,附着在骨骼上的横纹肌有一部分被溶解了(通俗地说就是肌肉烧坏了),体温必须降到36度才能完全脱离危险。综合考量下来,能最快降温,同时清除体内毒素、预防出血,吴昊告诉沈强,只有做血液透析。
但这个刚睁开眼、还没力气动弹的年轻人拒绝了:他没钱治病。做一天血液透析要三、四千元,而他送一早上外卖,顶多挣几百块。同样的理由,他也拒绝转去ICU,ICU是以天来计费的,他就躺在那间有16张床位的急诊抢救室里,继续用冰袋降温。
从沈强开始,这一天急诊室里陆陆续续来了7、8个中暑病人。医院门口有方舱,8个床位,病人要在这里做完核酸,3小时后出24小时核酸证明,才能转进医院里的急诊室。“那天方舱的床位将将够,很勉强。我不停地接诊新病人,也不停地在转病人,刚忙好这个病人,下一个病人又来了,喘口气也没有。” 吴昊忙得焦头烂额。
一位热射病患者转入ICU接受治疗 ©上海长征医院
电话里,吴昊总结道,“这是我工作8年来,第一次碰到这么集中、这么多中暑的人,而且还有那么严重的热射病。”除了沈强,当天确诊热射病的还有一位86岁的独居老人。前一晚家人给他打电话没接,第二天儿子去看时才发现,老人双脚垂在地上,上半身倒在了床上,整个人昏迷不醒。
下午2点,气温升高至40℃——这是自1873年上海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早的一个40℃。
“10号那天,上海的二级医院、三级医院、和郊区的中心医院,几乎没有哪家医院没有接收到中暑病人的。”长征医院急诊、重症医学科室主任李文放说,“大家好像还没有从这种疫情防控的节奏中缓过来,长期都在室内待着,突然来了一通暴热,对这种没有想到的高温天气,身体还没有这个准备,热习服能力不够。”
“热是慢慢传导的,先是你的体表,往里是皮下组织,然后到深部,到肌肉,到血管,顺着这个血管就流到整个体内,到心脏,到大脑组织。大脑组织对热是非常敏感的,它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自由基,这时候大脑的功能就紊乱了。等热度都到了大脑,就已经造成了损害,治疗也来不及了。”
在一天紧张的救治后,傍晚,李文放通知全科室开会。中暑病人治疗预案被紧急制定了出来,他们把医院门口的一个方舱划为中暑患者抢救专区——无论核酸是否阳性,谁来了都要先抢救。
“我跟我们医生提出了要求:今年中暑不许死人。说起来是容易,但哪个医院也不敢对外这么说,只是我想我们应该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到。”
年轻医生学习热射病知识 ©上海长征医院
热!热!热!
度过了史上最早的40℃后,不到两天,新的气温纪录诞生了:7月13日,40.9℃——上海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高温。
第二天,又一个40.6℃。过去148年里,这样的极端高温在上海一共只出现过14个,而今年上海尚未入伏,就出现了3个。
对这座新冠疫情余波未了的城市来说,高温不仅煎熬着出门做核酸的市民,还威胁着穿防护服、负责核酸采样的工作人员。长征医院急诊、重症医学科主治医生陈奇通说,他们科室有一位护士,在今年4月,夏天甚至还没来,气温只有20多度时被抽调去做核酸采样,一度中暑差点晕倒。
7月10日后,上海许多核酸采样点开始找制冰厂买冰,就是那种最传统的、平常只供给菜市场、一块就有100斤重的大冰块。一家制冰厂的工作人员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5、6个街道办在他那儿下单,早上7点核酸检测前就要送到。这家制冰厂本来快倒闭了,因为疫情,他们有三个月交不出房租,结果那几天订单源源不断,机器24小时运转,工人一天只睡3、4个小时,一下补足了三个月的量,“整个上海还是冰荒。”
上海一处核酸采样点放置冰块为医务人员解暑降温 ©人民视觉
不只在上海,这个夏天,全国各地的高温都在突破历史极值。当福建出现42度高温——2003年以来福建最高温,浙江很快后来居上,出现接近46度的局部实测。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的瓦片屋顶被热化了,江西一条道路被高温炙烤到路面拱起至少15厘米,而南京干脆开放了地下防空洞以供市民乘凉。
从6月到7月中旬,全国各地发布了1.5万多次高温预警,其中2000多次预测气温将超过40摄氏度。
地球的另一端,法国一度热到42℃,随后一辆货运列车在铁轨上擦出火花,引起了9起火灾,大火直接烧到了法国的度假胜地皮拉特沙丘,一天之内,这个全世界冲浪爱好者最爱的海滩撤走了8000人。而英国出现了有气象记录的181年来第一个40℃,连机场的跑道都热变形了,航班暂停,伦敦市长萨迪克汗不得不呼吁市民,非必要不出行。但如果一个苏格兰人也向你抱怨,34.8度,太热了,也请不要怀疑,因为这已经破了苏格兰近二十年的记录。
一个既定的事实是:如今高温致死的概率,可能超过了许多疾病。
《柳叶刀》子刊2021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拥有全球将近一半人口的43个国家、750个地区中,高温导致的额外死亡率已经上升到1.04%,相当于每年有接近50万例的热死亡。
6月,西班牙马德里,一名民众站在风扇前吹风 ©视觉中国
在另一项针对中国1979年-2020年的高温热浪研究中,1980年代的年度归因表死亡人数是3679人,到2017年,这个数字达到了史上最高,26486人,增长近7倍。
同样在2017年,北京大学能源环境经济与政策研究室的调查显示,与异常热浪相关的全因死亡人数、死亡相关经济损失的数据中,上海受高温热浪影响最为明显——434人死于热浪,死亡经济损失2.388亿元。那一年,上海出现了史上最高温40.9度,和今年7月13日的气温并列第一。
这个夏天,长征医院已经接收了100多位中暑病人,其中7位确诊了热射病,他们几乎都是在上海出现极端高温的那3天里被送进了医院。虽然无人死亡,但仍有2位还在ICU治疗。
“他们现在神志都是清醒的,剩下的就是小问题了,哪怕肝脏有损害,哪怕心肌的指标有损害,只要脑袋醒过来了,我就认为这种愈后肯定没问题的。”李文放说。
每一个季度,李文放所负责的上海市急诊医学质控中心会收集全上海的急诊情况。这个夏天还没统计,但他早就从各家医院里听说,上海可能已经出现了超过10例热射病死亡。
而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信息系统“高温中暑病例报告系统”中, 2013年-2017年上海重症中暑病例共有1152例,其中533例是热射病,其中115例最终死亡。
热还在继续
急诊医生吴昊至今还记挂着7月10日第一个确诊热射病的沈强。让他做血液透析,他拒绝。让他转进ICU,他也拒绝。他总觉得自己身体感觉良好。实际上,他的肾功能还有损伤,虽说这种高热导致的急性损伤是可逆转的,但如果不治疗,也可能无法恢复,甚至进一步加重成尿毒症。“这些我都告诉过他。”吴昊说,他想就让沈强先在急诊抢救室里留观几天。但10日那天吴昊下班后,年轻人当天深夜就自己签字出院了。
“他也是因为昏迷了被别人送过来了,如果他自己有意识的话,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愿意来医院。这也反映了一个社会问题,这样一类人群在这样的炎热天气,还必须辛苦地工作。”长征医院急诊、重症医学科的主治医生陈奇通说。
高温下的劳动者 ©视觉中国
高温摧毁着最脆弱和最辛苦的人。吴昊粗略估算,长征医院今夏收治的100多位中暑病人里,约有一半是外卖骑手、快递员,以及独居老人。而7位确诊的热射病病人里,有3位独居老人,2位外卖骑手,1位交警,1位穿防护服、在封闭小区里运送物资的志愿者。
其中一位独居老人,还是居委会上门喊做核酸时才被发现昏迷在家。李文放说,“好多老年人他可能就有个节俭的意识,能不开空调就不开空调吧,一旦出现中暑的情况,等他想开空调的时候都没力气开了。有的在床上躺着,躺着躺着人就躺没了。”
早在2012年就有《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在保护户外劳动者的权益。当天最高气温40℃以上就禁止户外工作。37℃-40℃,则不能工作超过5个小时,午后最热的3个小时里也禁止工作。而35℃以上仍在工作的劳动者,单位得发高温补贴——每个地方的补贴标准不一,广东、上海、江苏一个月发300元,吉林、辽宁是200元,而今年6月就出现极端高温的河南,也是从今年6月起,补贴从一个工作日10元涨到了15元。
但7月5日,西安建筑工人王建禄因热射病去世那天,西安的最高气温只有34℃,甚至还有阵雨。当王建禄晕倒在回家的路上,送到医院后,他的体温却高达43℃。实际上,天气预报上通常会有两个温度,一个是气象温度,一个是体感温度,后者还考虑了相对湿度等因素。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7月10日早上6点的上海,气温虽只有30℃,但湿度80%,实际体感温度是40℃。
建筑工人在高温下工作 ©视觉中国
“我们在治疗中暑病人的时候,是不能按照当时的气温来判断这个人的情况的,因为暴晒下,周围的环境温度可能更高,我见过很多那种在夜里暴走的人,温度也不高,但就是中暑了。”李文放说。
现实情况是,越是高温天气,外卖骑手的工作量越大。一位浙江的外卖骑手接受《工人日报》采访时说,签约骑手的高温补贴是一天6元。他所在外卖站点每年7月就会启动“夏季战役”,完成1000单的话,每单奖励0.1元。有骑手为了冲单随身备着一瓶风油精,好在太阳底下还能感到一丝清凉。
李文放希望这个夏天最好不要再有中暑的病人,虽然他也知道这并不现实,高温无处不在,在高温中讨生活的人也无处不在,作为一名医生,他所能做的是,当中暑病人涌来时,要求自己的科室能顺利接住。
“预防是最重要的。”李文放说,而这需要整个公共卫生体系的协作。如今气象预报已能精准到几时几分,一旦出现高温,卫生行政部门就要警告大众,同时通知医院提前准备,“就像地震预警,一样的道理。”要是某家医院突然来了20个中暑病人,那说明问题出现了,“是不是哪个地方有工地在违法开工?把原因找出来。”如果医院人手不够,就从其他医院调派医疗资源。总之,要及时干预。
近两个星期,上海还没出现第4个40℃。虽然某一天气温飙到了39℃。长征医院又收到了一个热射病病人,但症状很轻,也没有昏迷,第二天就出院了。
七月就要过去了,“热”还会持续吗?
55岁的李文放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在上海人的潜意识里面,我们这个地方热了好几天了,台风就应该来了呀,结果没来,还更热了。”
按往年上海的惯例,七月只是开始,八、九月都是酷热之时——如果还记得前面提及的一位跑马拉松、热射病致死的患者,那发生在九月,气温32℃的一天——“热还在持续。” (来源:腾讯新闻)
◦ 沈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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