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晓兰

编辑 | 毛翊君

空号、空号

那条短信发过来大概半个小时我才看到，第一反应是发错了。当时我在跟异地的女友语音聊天，她也说可能发错了，不用管。

我那会儿甲流高烧快39℃，脑子糊糊的，很难受，也没再多想。但还会时不时想起这条短信，到底是不是发错了，我该不该回，怎么回。里面说希望爸爸托梦，我不知道这是男孩还是女孩，想过他（她）爸爸可能不在了，但又抱着点希望：可能去其他地方了，手机号换了，或家里出了其他变故。

晚上吃了药，我睡到11点左右醒来，舒服一些，重新又看了短信，觉得这个孩子可能不是发错了，真的是想倾诉心里的不高兴。

我就决定用父亲的口吻回复，可能因为我平时看过很多陌生人温暖瞬间，受到了启发。但我没考过研，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就去网上搜了下怎么回复一个考研失败的人。

看了几个（范文），我理了一下文字，加上我自己想的“没关系”“爸爸也很想你”——这两句话我不知道顺序怎么排，改了一两次。后来想，先安慰一下吧，就把“没关系”放在了开头，最后写“爸爸也很想你”，再加感叹号强调一下。

我跟我爸妈就这样，他们过生日或者父亲节、母亲节，我给他们发小红包，说“老妈辛苦啦”“儿子爱你”，她就会回“老妈也爱你！”

没想到，那孩子秒回了短信，问“你用了我爸爸以前的号码是吗？”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想打破他（她）心里的一点点美好，就思考了一下，简单回了几句。看对面有表示正在输入的三个点弹出来了（注：苹果手机iMessage的功能），我就拿着手机等回复。

一两分钟后，回复过来了。看到他（她）说爸爸三年前去世了，“我只是很想他”。我内心震惊了，一下没绷住，眼睛也泛起泪花。第一反应就写：没关系，你以后还有什么不愉快的，如果还想跟爸爸说说话，可以发给这个号，为了你我永远不会换号。

然后想了想，又删了。他（她）每一次跟爸爸的对话都会勾起思念，这次我可能帮忙了，后面呢？我解决不了永远的问题。算了，就不打扰人家了。

初中时，我奶奶得癌症去世了。我给她用过的手机号打过很多回电话，一开始都是空号、空号，后来有一次突然接通了，我赶紧挂了，再也没打过。我用妈妈的手机偷偷打的，打完删了通话记录，这件事直到现在都没跟任何人讲过。

我家在山西运城，小时候我爸搞建筑，在私人公司当采购员，我妈跟姑妈一起回农村种地。我是被奶奶带大的，她很勤俭，老是攒一堆瓶子、废纸箱拿去卖。

五六岁时，爷爷去世，奶奶带着我跟哥哥到了县城，给我们做饭。我们住在姑妈家，三个人挤一张床。我不敢一个人睡，床小，又怕掉下去，就夹在他们中间，就这样从小学一年级睡到了五年级。躺下后，奶奶会跟我们聊天，但内容已经忘了。

她去世时70岁，那年住了6次院。她最后很不舒服，我爸出去找医生，几分钟后她就去世了，没见上我爸最后一面。我就在旁边。

我已经忘记奶奶的手机号了，有时会梦见她，醒来也记不清梦见了什么，有些失落。有时突然就想起她，路上看到跟她发型像的老人，也会想起她，有时我还会哭。

这件事发在网上后，很多人评论。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个人说他爸爸一个月前没了，他在地铁上看到这个短信，出了地铁站后他哭了半个小时。

唯一的联系

后来，我跟发短信的孩子通过14分钟电话。因为好几个媒体找来，要联系方式。我开始都拒绝了，怕打扰到他（她），直到陕西台的记者提到，他们的领导说可以帮助他（她），我想这对孩子也许是个机会，先去沟通一下。

我没用发短信那个号码联系，怕破坏那种氛围，用了副卡的手机号发了个短信，说我是消息当事人，能不能打个电话，他（她）说好，我才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男生，声音很温柔。我说，“你有注意到最近网络上发酵得这么大，有很多记者采访吗？”

他说，“我注意到了，我想打电话感谢你，但是又怕打扰你，就没有再联系你了。” 但他拒绝了采访，说最近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还有学校也知道了这事，想给他帮助，让他压力很大。我就不想让记者采了，很害怕从我这儿给他带来什么（伤害）。

他姓杨，是个医学生。他说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了他最大的鼓励和安慰，发短信是考研失利，以这种方式表达一种思念，没想到我回复了。“我当时真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太感动了。”听他这么说，我也有点想哭。

挂电话之前，他又谢谢我，我说希望你以后越来越好，考上你理想的研究生。这是我们在发短信后唯一的联系。

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想过会成现在这样。我朋友说，好不容易有种机会，应该利用热度做点什么。我不想炒作，引起别人反感。回短信那天晚上，我是因为很感动，就发了小红书想纪念一下。当时就几个粉丝，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爆掉了，好多点赞的。我很懵。

中午，先有西安的视频媒体联系采访，当时我要上班，也没多说，没想到晚上报道发出来，上了微博热搜第一。我妈把所有评论翻完，看了一下午，一直哭。她可能是感动的吧，让我五一回家，给我做好吃的。

像杨同学一样，我爸妈也给过我最大的鼓励和安慰。他俩都是初中毕业，说不出很多东西，只会说让我好好学习，自己靠自己，但我能感受得到。

我高考也发挥失常了，比平时少了几十分，原本差不多能上个一本的，最后去了二本，在福州的闽江学院读了测绘工程专业。他们没有责怪过我，让我自己做决定，想复读就复读。

后来想要不要读研，我爸也说，你如果要读，我无论如何都会把你供上去，你不读，自己决定了也不要后悔。我妈常说，我跟你爸爸能力有限，帮助不了你很多，但你能达到什么水平，我们就会帮你到什么水平。

我来西安之前，在武汉工作过一阵。是通过校招进了一家央企，在工地干测量员，每天戴着安全帽，在泥坑里踩，几乎全年无休，就隔几个月调休几天。我们吃住在工地，睡集装箱。每天工作时间不算很长，但有时半夜就干活了，有时加班到凌晨4点。

有次，我给我家群里发了一张工作照，我妈说，我儿子长大了，成为家里的男子汉啦。我一下子没忍住，百感交集。我一个人坐在楼下哭，哭完了擦干眼泪回去继续干活。

●高梦豪在工地的工作照。讲述者供图

我是比较感性的一个人。我们同一届进来的一个毕业生，因为一些原因要走了，我们是室友，每天一起上工地，我心里难受，搂着他哭，他反倒说没事没事。

但我不怀疑工作的意义，工作就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美好的明天——结婚。大城市压力太大了，只靠自己打拼，怎么可能在结婚的年纪就买下房呢？可能有优秀的人可以，但属于少数，我不是。

爸妈说，他们现在住的老房子以后归我，如果我结婚凑不够钱的话就把房子卖了，他们老了去租公寓住，我怎么忍心啊。

100块全勤奖和30多万彩礼

我现在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去年4月初，我从武汉那边辞职了，一个人到西安做遥感数据处理工程师，这边离家近些。

住的是合租房，不开火，就在公司附近随便吃点。房租每月900，最近要续租，要涨到1000。我跟中介软磨硬泡了两天，最后砍价到只涨30，每月930。

西安工资低，普遍就五六千。除了房租，吃饭一千多，买个东西，谈个女朋友，每个月攒不下什么钱。但我还是每年给我爸一万多，毕业两年给了快3万，可能他也会帮我存起来结婚的。

我女朋友是江西人，你知道什么意思吧？我和她聊过这个问题，但没用。这是风俗，不管是谈的还是介绍的，都要30多万。我也想过跟她父母沟通，但很难，因为她家还有两个弟弟，而且只比我小一两岁，也快结婚了。

我们两家离得远，她妈妈一直不想让她远嫁。她家对她期待挺高的，但社会上普通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她压力也很大，学的英语专业，之前在西安工资就三四千，攒不下钱。不久前她去了杭州，进外贸公司，工资也没怎么涨。这几年考教资泛滥，她也考，但面试没过。

我想自己攒彩礼。我哥哥比我大四岁，要结婚了，我爸妈给他买了房子和车，我不想让他们受苦了。

今年，我爸开始开大货车。他50多岁了，在工地上不好找工作。货车首付大几万，每月有8000的贷款。我爸和我姑父一起在山西省内跑，送啤酒，每趟要一两天，都不怎么休息。我妈不种地了，在酒店的后厨干活，早上6点多就上班了，每月工资就两三千。

我挺节省的，能少花点钱就少花点。之前周末，除了跟女朋友一起，我一般不怎么出去，外面吃顿饭也要一两百。我以前喜欢打游戏，后来也戒了。发短信的孩子考研失败了，我毕业时也想过考研，后来想还是先赚钱吧。现在，我的好朋友几乎都在读研，我最近又在想要不要也读个研，但想了想，还是先攒钱吧。

●高梦豪近照。讲述者供图

收到短信那天是周日，我甲流好几天了，咳嗽，发冷，全身疼，没有力气，躺在被窝里把自己捂得紧紧的，不敢动。发烧是从周四晚上开始的，第二天我还是去上班了。我们公司请假就没有全勤奖，我已经坚持到月底了，为了那100块钱我也要去。

撑到了周五下午，我实在熬不住了，5点跟领导说了一声，提前走了——这样就不算请假，我的全勤奖还在。

第二天，在家人的劝说下，我才去了医院。我女朋友知道后很着急，要买票过来找我，我把她说了一顿，我说你花那钱干啥，别来了。她在网上给我买了些姜茶，我也让她退了。她当时刚去杭州两个星期，我不想让她多花一分钱。

我们认识一年了。去年在西安没有朋友，五一要放5天假，疫情不能回家，一个人太无聊了，就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找人一起玩，第一个见的人就是她，聊得可开心了，就这样谈了起来。

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对她，我是什么都喜欢。知道她家那边的彩礼后，我退缩过，但没办法，谁让你们两个人喜欢的。攒30多万其实有点不切实际，但我不敢想攒不到怎么办。我打算30岁再结婚，攒6年。

她去杭州后，我每天下班出了公司就给她打语音，一直聊到凌晨12点多睡觉。以前我也想过不结婚，不生小孩，直到遇到了她。但如果我真的拿不出钱的话，那也没办法，爱情就是会被现实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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