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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二人世界

张惠雯:二人世界

小说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62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Nick Fewings on Unsplash。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哭声停下来有一会儿了。她轻轻推开门,来到儿子的床前。他趴在那儿睡着了,脸伏在细细的小手臂上。毯子被蹬开了,大部分压在他身子底下。她拿来另一条毯子,淡绿色的绒毯,中间绣着一只白色羊羔,盖在他身上。他已经睡着了,但她仍然多此一举地轻拍了他一会儿。毯子很柔软,她喜欢手放在上面的感觉,还喜欢羊羔的图案。


孩子有张五官精致的脸,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微微翘起。这张脸在他睡着的时候更显得惹人怜爱。他快三岁了,那张脸上尽管仍余留着一些婴儿的气息,却也有了男孩儿硬朗轮廓的最初征兆。长长的睫毛、鼻梁的线条都预示着他将来会是个英俊的男孩儿。她用手指沾掉他眼睛下面残留的泪,坐在他小床前面的地毯上,看了他一会儿。


睡着的孩子都是天使。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经历同样的情感波动——心疼、对自己刚才的粗暴感到愧疚。但她知道第二天一切还会如此重复。这孩子不爱睡觉。或许他们一起玩儿得太愉快,于是只要她在,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延长这欢愉,一心一意要得到她所有的关注。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反复规劝无效后假装气愤离开。他大哭,喊着妈妈,说自己会好好睡觉。但如果她软了心肠走进去,他又会故伎重施。孩子都是天真而又狡黠的小东西……她只能关上那个房间的门,到楼下起居室里等着。今天的天气晴朗、明亮,屋子里却显得更幽暗,就像有些凉爽的阴天或雨天,屋里反倒更加闷热一样。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留意着对面墙上橘色圆形挂钟的走动,看着窗外院子里生长的稀疏的植物,有些仍在开花,有的已经萎落、变黄,草坪上不时出现两三只觅食的麻雀或鸽子,景色里蕴含着秋天将至的迹象……直到他安静下来一会儿,她才轻悄地走进房间,端详着他熟睡的小脸儿,经历她每天必经的(对他人来说却是最无关紧要的)情感波动,想着在他醒来后如何补偿。 


▲ Photo by Diana Polekhina on Unsplash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哪个时候起,她开始爱上这孩子了。有可能她一直爱他,不爱自己的孩子是不可能的,只是以前她仿佛是被动的、出于本能的去爱,而现在她明白了这爱意味着什么。她最初的确把这孩子视为负担,视为丈夫和外界强加给她、她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义务,她怨他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侵占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如今放在他小床旁边、斜对着窗户的那张灰绿色单人沙发椅,是她过去喂母乳的地方。每天里的每两个或三个小时,她就抱着他坐在那里,有时在午后热乎乎的阳光里,有时在深夜的黑暗中,有时在凌晨稀薄、灰白色的光线中,只有他们俩。时间被哺乳这件事区隔成一个个小块儿,而她从未应对过的、突然涌来的无数琐事塞满这些小块儿……她相信她抑郁过。在最坏的那段时间,她身体发胖、脾气变坏、突然歇斯底里的发火、没有缘由的哭泣。但就算在最坏的时候,她仍然尽心照顾他,为他的睡眠忧虑,为他的饮食操心……她尽着母亲的职责,但她对他的爱是有苦味儿的,夹杂着陌生感、恼怒和对生活的失望。而现在,陪伴他这件事本身竟会让她快乐!变化像是在某个时候悄然地发生了,就像她不知不觉走过一道门,景观突然变了。她为察觉到他身上那些细微而日新月异的变化而喜悦,她喜欢悄悄注视他那张线条日益明朗、五官日益清晰的脸上各种可笑的表情。她笑得更多了。也许最有力的证明是,她开始想到他将很快长大,而到时她将失去这快乐……


但生活本身并没有太大改变,她每一天里的每个时刻仍然被男孩儿和家务填满。早上,她趁他还没有睡醒先起床盥洗,但那孩子太敏感,他一感觉到母亲不在身边也会很快醒来。往往她刚刷过牙,还在洗脸,他就已经翻身坐起来,奶声奶气地一直喊“妈妈”。她一边大声说话安慰着他,一边草草洗掉脸上的泡沫,走过去抱他起来。她给他换尿片、穿衣、洗脸刷牙,为他准备早餐……每一天都如此开始。然后,她陪他玩儿,给他读书,在院子里和他一起跑,或是开车带他去所有她能找到的室内、室外儿童游戏场。在那些地方,她仿佛飘浮在混乱的、梦幻般的儿童噪音的云端,她盯着他、紧跟着他,怕他摔倒,怕他的头碰上硬物,怕疯跑的、别的孩子把他撞倒……在他午睡的一个半小时里,她清洗他俩用过的餐具,洗他的脏衣裳,收拾他扔得到处都是的玩具。她要把滴上了牛奶或果汁、撒了碎饼干渣的地板再次拖得一尘不染,因为等他醒来又会在地上爬来爬去玩耍。她闲不下来,但这毕竟是短暂的、可以独处的一点儿时间。


她太忙了,不再为自己的形象操心,连她对于形象的看法也改变了。每当她听到或读到那些劝说婚后女人应该如何精心装扮、保持魅力的建议,她就忍不住嘲弄地想:试试看有个孩子哭闹着抱着你的腿,你还能专心致志给自己化妆、卷头发?“女性魅力”这个词如今都会让她涌起些许轻蔑感。她深爱着一个人,他具有最纯粹的天真却又如此柔弱,在世上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她……为了他,她不得不和琐碎的操劳、疲惫的肉体、容易厌倦的情绪做斗争,她不得不改变自己,放弃自己曾经熟悉、喜爱的东西。与此相比,那些仅仅追求轻松享乐的情爱又算得了什么!诸如女性吸引力、男性魅力这样的东西,对她来说更是显得那么肤浅、矫情。如果她丈夫现在过来告诉她说她已经沦落为一个乏味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恐怕也不会感到多少痛苦,她只会感到他的感情是多么轻浮。丈夫对她来说即使不是变得无足轻重,也已经处于紧紧环绕她的那个核心世界之外了。对她和儿子来说,他有时就像个外人。


巨大的变化在她身上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和这变化相对的是孩子父亲的始终如一。他是始终欢迎孩子到来的那个人。从精神上,他享受人生内容的进一步充实和天伦之乐的满足。他始终不理解妻子当初为什么竟会抗拒。生活上,他依然是个早出晚归努力工作、作息规律的人。当然,经济上的压力、责任感也会重一些,但与妻子所经历的生活方式的整个转变相比,这变化毕竟不算太大。他回到家,看到妻子和孩子,会问:“怎么样?他今天还乖吗?”但他不知道他们俩这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也没有太多兴趣去了解那些填满了一天中每个时刻、分分秒秒的琐碎的事。他有时惊讶于她疲惫不堪的状态,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和他一起睡个午觉呢?你到底在家忙什么呢?”当他察觉到她阴沉下去的脸色,他嘟哝着:“我也是为你好啊,别把自己搞的太累……”走到离她远一点儿的、安全的地方。


他亲近孩子时的笨拙、不细心,他那股无法投入其中的外行模样,都让她窝火。她觉得他没有因做了父亲而变得成熟,他帮不上多少忙,还对小孩儿的一切与大人相异的行为大惊小怪。他曾提议,如果她照顾起来太吃力,可以把孩子送回国内一段时间,让他母亲带。他们为此大吵一架,因为她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如此狠心而又不负责任的想法,而他则委屈地认为她完全误解了他的好意。自她生育之后,他其实对她所经历的各种变化知之甚少,他甚至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开朗、关心他。她惊讶于他的愚钝、麻木不仁!她对他的怨恨在心里慢慢累积,乃至变成了混杂着一丝讥讽成分的厌恶。渐渐的,她不再和他争吵,甚至不想和他说话。如果她明显感觉到这种冷漠伤害了他,她顶多敷衍地安慰他一句:“算了算了,你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累。”和这冷淡相一致的是她身体的回避。她不怎么喜欢和他做爱了。


当力不从心的父亲似乎只是不断暴露自己的无能和缺陷时,儿子却越来越迷人。他身上的变化是奇妙的,她想也许最奇妙的变化是从他说话开始的。他不再是个懵懂的小兽,他开始表达,和她交流。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充满了天真的稚气。他开始赞美妈妈,尽管他还不懂得美,但在他单纯的世界里,他爱的就是最美的。所以他表示自己的妈妈最好看,如果她反对,告诉他另一个小朋友的妈妈更好看,他就受不了,他会生气地坚持说自己的妈妈最好看。有一天,她说“如果妈妈老了……”,他敏感地察觉到什么,气得哭起来:“妈妈不老,妈妈不老,妈妈不会老……”交谈使他俩走得更近。他嘴里经常冒出新的、让她惊讶的词句,那么连贯,单纯却不失意味。他的思考能力日益健全。她从一个烦躁幽怨甚至刻意冷漠的母亲变成了一位心甘情愿的、坚定的母亲,所有的耐心、爱都给了这个顽劣又温柔的小男人。与其说生活令她屈服了,不如说是他让她屈服了。


▲ Photo by Johnny Cohen on Unsplash


按照惯例,孩子还会再睡一个小时。她把他弄上了颜料的上衣用洗衣液浸泡在洗脸池里。他的衣服她全都手洗,她感觉这些柔软的小衣服和他一样,需要更细心的保护。然后,她下楼来到厨房,用微波炉解冻一片三文鱼,用一点儿盐和柠檬汁把鱼腌上,准备晚上给儿子煎一下。这时候,她听到餐桌上手机的震动。她利索地用保鲜膜把鱼包起来放进冰箱,洗净了手。她拿起手机,看见他一连发来的三条短消息,最后一条问她小家伙是否已经午睡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复。她把刚才泡好的一杯茶喝下去,又上楼把男孩儿的衣服洗出来、晾在浴室里,这才下来回复他的短信。紧接着,他的电话就打过来。她一边收拾着扔在地板上的乱七八糟的玩具,一边听他说话。他大概感觉到她在忙什么,有两次他问:“你还在听吧?”“听着呢。”她说。第二次他这样问了以后,她不再去收拾丢在地上的那些玩具。她想,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打电话了,总是因为她没有时间,她应该专心致志地接他的电话。她站在厨房里打电话,面对白木框的格子方窗。没有篱笆的后院草坪连着从坡上延伸下来的一片树林的边缘,林中有几棵树上的叶子已经黄绿斑驳,一只尾巴是蓝色的漂亮的鸟在树林边缘的空地上呆立。她希望自己不是回答得那么简短,还希望能主动找个有意思的话题,但她听见自己消极应答,说出的话干瘪乏味。她不信他感觉不到。


“你……还是很忙?“他仍然是好脾气地问。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不忙?”她急躁地说。只要有人对她的忙碌、劳累表示半点儿疑问,她的火气就往上窜,这是她控制不了的。但她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突然沉默不语了。


他似乎等了一会儿,发现她并没有要说什么,才问:“我多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


“一个多星期吧。”她隔着电话勉强笑笑。


“你听起来心情不好。或者,我不该打这个电话?”他问。


“每天都是忙忙碌碌,也没有什么心情好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你很累。”


她想说:你不会了解的。但嘴里说:“那就好。你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说起话来很沉闷乏味。”


“我不觉得乏味。“他说,“但你说话速度倒是快了一倍。”


她这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心想,他难道不明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和他散漫地说闲话?她现在几乎每分每秒都有事情做。眼看小孩儿就要醒了,她还没有拖地板,玩具仍然散乱地扔了一地,她本来想趁这个时间烤点小蛋糕。但看来什么都不可能做了……


又耐着性子聊了一会儿,她说她必须得走了,因为儿子大约该醒了。他嘱咐她赶快去,但临挂电话之前,他又有点儿犹豫地开口问何时才能见面,他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这是他近来每次电话结束都会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她也像以前那样许诺:“我再告诉你。我会想办法的。”她到了楼上,感到筋疲力尽,靠在孩子床边的单人沙发椅上,闭上眼睛。


她有一个男友。在孩子出生前的两三年,他们就在一起,关系平稳、充满温情。她对此倒没有多少负罪感。他们既不是因为什么不堪的原因在一起,也说不上是为了贪图身体享乐。当然,她以前并不是个拒绝肉体快乐的女人,但说到肉体的快乐,她丈夫反而能给她更多。她接受这种关系是因为喜欢他性格里那种宽厚、善良、令人不由信任的东西。他真心地爱慕、欣赏她。她想她也是爱他的,因为精神上的喜爱而容忍了他在床上的莽撞和笨拙。她其实更喜欢和他一起去哪儿散散步,她更喜欢和他说话、一起吃东西,拥抱亲吻也会给她恋爱般新鲜、激动的快乐,但她并不那么喜欢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他身体强壮,但他似乎不知道如何掌控他的力量,于是,那股力量就像被禁锢在他身体的围墙里,兴奋、紧张、四处冲撞而不得要领。


她疑惑的是她怎么不再从他的电话里得到快乐和甜蜜了?她怎么会暗自期望他早些结束交谈、并且期望他不再经常打电话来?他并不曾做错什么。相反,他的作为本来应该可以感动她:对于一个生了孩子、性情和模样都发生重大变化的女人,一个他很难见面更没机会触碰一下她的身体的女人,他依然殷勤问候、念念不忘……她明白是她自己变了,但她并不喜欢这变化。


坐在灰绿色的椅子里,她试图回想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一些过去的画面,他们去过的地方、说过的动人的话,那时候他的样子、她自己的样子……那都是在孩子诞生之前的事。睁开眼,她看见孩子睡意浓郁的脸:微微张开的小嘴、因手臂的挤压而可爱地歪斜着的肉嘟嘟的面颊。时间快到了,他随时会醒过来。她不能再沉浸到她的回忆里了,她无法等这些画面慢慢聚拢,然后沉下去,浸泡在温柔的记忆之水里,像底片在显影剂里慢慢显出清晰的影像。而往事来不及清晰呈现的脉络,像被涟漪摇散的水面镜像一般模糊、破碎了。


突然,她又听到手机的震动。她跑过去拿起手机,发现是他打来的电话。她走进洗澡间、关上门,低声问:“怎么突然打过来?”


“小家伙儿醒了吗?”他没有回答她,反问道。


从他的声音里她仿佛能听出他的笑意,她顿时有种奇怪的预感,紧张起来:“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家对面。”他说。“你走到二楼面朝车道的窗户那边,可以看到我。”


她迅速跑到隔壁房间,那房间对着社区的小道。她掀起百叶窗的一角,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停在路对面。车窗打下来,她隐约看见从车窗里露出的他的半张脸。她放下窗帘,背靠着墙壁,站在阴沉沉的房间里。


“你怎么来了?”过一会儿,她问。


“刚才打电话时我就在附近。”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而且,小孩儿马上就醒了。”她压制着声音里的不悦。


“所以我不是先打了电话吗?他还没有醒吧?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看你一眼。”他口气轻松地说。


但她不想见他!她以前或许会喜欢这种意外之举,但现在她穿着宽松、褪色的睡衣,没有戴胸罩,头发胡乱在脑后绑成一团,而他竟然要马上见她。她沉默不语,他也沉默不语。她又走回洗澡间,对着镜子一把扯下绑头发的发圈,开始拿梳子梳头发。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面倦容、肤色暗沉,但她决定不再花时间重新洗个脸。她怀着一种自毁的、夹杂着报复的快意想象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的反应。


大概她很久没说话,他感觉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弱下去:“要是你不方便……”


“你来吧。但我不能让你进来说话,因为小孩儿就要醒了。”她说。


“我不会进去,我只在门口看你一眼。”


她穿上胸衣,跑去衣柜里拉了一件黑色圆领上衣套上,下面仍穿着那条居家的印花睡裤。她到了楼下的厅里,厅里看过去也是让人沮丧的凌乱:靠近门口的鞋柜旁边放着一袋系好但还未扔出去的垃圾,地板上散布着她刚才没来得及收拾、归整的玩具,茶几上扔着一些蜡笔和散了叶的绘图本,孩子的一双脏袜子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一个墙角里是五颜六色的、自由滚动成型的一堆球……她知道他已经在门外了,走过去径直打开门。她直直的、有点儿挑衅地看着局促不安的他。他脸上的神情诧异又羞臊,不知道是因为她这副打扮,还是因为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愠怒。她看到他的脸红了,慢慢地,连他的耳朵也红了。他还是抱了她一下。对她来说,这拥抱也显得古怪,僵硬、过分用力,而且他从外面进来,外套是凉的。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路边大树的叶子斜斜落下来,街道上始终静寂无人,也无一辆车经过,只有他那辆黑色车子,像是静默的巨兽,蜷缩、等待在街边的一个角落里。


“你以后不要这样。”她说,“你如果来一定要提前对我说。”他说他肯定记住。他们就站在门口,她挡在他前面,没有让他进来坐一分钟的意思。家里的凌乱、她自己的凌乱,这一切都让她情绪不佳。匆匆告别前,他又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只有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烦乱、沮丧之外的别的东西。他的手掌很大,厚实而温柔。 


▲ Photo by Giang Vu on Unsplash


那几天,男孩儿发烧了。他的小床本来并排和他们的大床放在一起,生病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到大床上和她睡在一起。靠她那边的床头柜上,摆着退烧药、感冒药水、保温水杯、儿童用的吸管杯,床头柜的抽屉里塞着体温计、物理退烧贴、抑制咳嗽的涂抹药膏……她让丈夫睡在客房里,也就是那个窗户临着居民区小路、挂着蓝色百叶窗帘的房间。后来,孩子退烧了,留下一点儿咳嗽和鼻塞的后遗症。但她仍然让男孩儿睡在大床上。


秋冬之交,院子里的花草大多凋零了,草坪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一天下午,她丈夫回来很早,他剪掉那些枯萎的花枝、整齐地捆好放在路边,又清理出来几大袋落叶。凋敝、芜杂的院子变得清爽整齐。她想,他终究还是个顾家的男人。孩子仍在午睡,他们俩难得一起坐着喝茶,她还端出来一碟沃克尔黄油饼干。两人相对的情景竟让她感到有点儿陌生,大部分时间也是沉默里打发掉了。后来,他笑着对她说:“昨天晚上我上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他说话的样子看,他是鼓起勇气向她暗示他的要求的。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那晚过了十点,她照顾儿子睡下。等他终于睡着了,她也有点儿睡意朦胧,但她没有睡过去。丈夫上来,把睡着的孩子抱到了小床上去。她看到他被安置在那张冷冰冰的小床上,竟生出一种做母亲的羞愧感。


丈夫的身体很兴奋,但他尽量延长自己和妻子的快乐,他是个做起爱来注重技巧的男人。在未生育前,这是她喜欢的方式,她知道怎么和他一起享受。他们一直维持亲密的婚姻关系,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现在,几乎每一次,她都希望他能早点儿结束,她想尽快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当一个人身体过于疲倦、渴望睡眠时,她是不能尽情享受感官之乐的。但她丈夫并不了解这种变化。他换着姿势,试图刺激她。她的眼睛时而紧闭,时而睁开,斜眼看着黑沉沉的、仿佛背后掩藏着许多莫名暗影的低垂的窗帘。洗澡间里一盏小灯开着,从没有完全关闭的门后射出微光。光在门上铺开,在旁边的墙角那儿折过来,歪斜地投射在床头上方的墙上。而小床上儿子偶尔发出的咳嗽声,还有他因为鼻子堵塞而夹杂着哨音的呼吸声,也都让她焦虑、跑神。有几次,她对他说:“小声点儿,别把他吵醒了。”她甚至开始有点儿厌烦性爱这种东西了,当她被男人压迫着的时候,她会莫名地生出一点儿被屈辱、伤害的感觉。她想到孩子,想到促使一些男人奸污女童的罪恶欲望与这欲望不也是同个出处吗?促使那些士兵奸污被占领地区妇女的不也是这种男人的欲望吗?促使一些女性悲惨地沦为性奴的不也是同一种欲望吗?男人的欲望,充满侵略性、破坏性、恶性……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但这些飘忽的、毫无理由的念头不可控制,让她不舒服,让她的快乐又少了一些,让她有时突然生气,责怪他的粗暴。除此之外,她对这个想要点燃她身体的激情的男人又有些愧疚。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生硬,它死气沉沉、消极怠工。终于,她忍不住对丈夫说:“你能快点儿结束吗?”他的身体僵住了。“为什么?”他随口问,更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问题是什么。“因为我太累,我想早点睡觉。”她直言不讳。他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没有像她要求那样的尽快结束,而是从她身上下来了。他告诉她他去冲个凉,她现在就可以睡了。


她明白是她伤害了他,但他突然燃起的、无声的愤怒却阻绝了她想要挽回的念头,她拿自己冰冷的愤怒与之对峙。他一离开,她就把孩子从小床上抱到她身边。男孩儿露在毯子外面的一双小脚很凉,她把它们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的额头轻轻触着他的额头,明知他听不见,却自顾自耳语:“好了好了,妈妈在这儿呢……”她发现她自己的身体冰凉,男孩儿小小的身体却温热异常。挨着他,她就感觉好一点儿、平静一点儿。那父亲回来以后,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在想,他是否真的睡着了?她知道那样的伤害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想到,或许她的身体里真的发生了某种变化,使它丧失了敏感,使体内那种对肉体快乐的欲望淡化了。这或许就是生物界的定律,就像那些哺乳动物里的母兽,在生育以后,她们往往就对求偶者失去了兴趣。但这难道是她的错?她的身体曾爆炸般地膨胀,而后它猛的缩回去,变得松弛、干燥、过于平静,像冬眠的土地。它不再善感,这的确让人悲哀,而男人不了解这些,又增加了一层悲哀。她的失望渐渐延伸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她肯定他们俩谁也不真的理解她,谁也无法帮助她,她经历了他们永远无法经历、理解的东西,这在她和他们之间产生了永久的隔膜。而他们还像以前那样索取她的关注、她的爱、她的时间,因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而费解、愤怒,他们不明白,总有一天,柔媚的女性会像漂亮光彩的羽毛一样从她身上褪去,宽厚、强韧的母性取代了它,这和万物生息、生命更迭一样自然、无可抗拒。 


▲ Photo by Alexander Sinn on Unsplash


一个星期都在断断续续的下雨。连续两天,或是中间相隔一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阴云密布,早晨的光线便昏暗如同薄暮。没有被风卷走的叶子最终被雨打落了,落叶木的树枝如今全都光秃秃的,只有对面街角的两棵松树,孤独的绿着。某一天,夏令时也终止了。白日更短,下午五点,天就完全黑了,街灯和院子里甬道两边的矮灯的光洇在湿淋淋的夜色里,街灯悬在空中,矮灯像是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冷湿的雨天,她和儿子整天待在家里。倦怠往往和黑暗同时降临,五点以后,她开始失去耐心。敏感的孩子能感觉到妈妈的变化,于是,孩子和她不时地跑去百叶窗那儿,看夜色里有没有一辆熟悉的车开近来、灯光穿透纷乱的雨线。


他俩又一次从窗前失望而归。孩子宣布:“爸爸还没有回来。”然后,她陪他坐下来,看他重新组装一个乐高的小车。她想到自己的世界现在更小、更简单了,她又把它剪去了一大块儿。她心里空了很多。过去的回忆有时会突然间冒出来,像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时不时突发疼痛。


按照男友要求的那样,一个星期六,她把男孩儿托付给他父亲,自己去看牙医。看完牙医,他们就在诊所附近的一家书店里碰面。书店里有咖啡馆,他们坐在那里。她记得她食之无味地吃着他买给她的蛋糕,一边粗鲁地向他坦诚,说她现在食欲和性欲都减退了。看得出,他很惊讶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反应,心想现在的自己该会让他觉得陌生、失望,如果这样的话,倒是一件好事。书店里暖气充足,但咖啡馆的壁炉里还是煞有介事的烧着木材,火光映照在他穿的灰色毛衣上,他看起来红光满面。她暗自惊叹:他现在显得比她年轻多了!咖啡馆里几乎都是单身的年轻人或情侣,没有孩子,没有一丝她日常置身其中的儿童的喧闹,是她曾经属于的那个世界。壁炉安静燃烧,木材的气味和咖啡的焦香在空气里微妙地缠绕在一起。她像老朋友一样和他聊天,时而哈哈大笑,没有半点儿暧昧。不过,她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她想要说的话。


她说她得回家了,他们于是从书店走出去。就在书店门口那儿,他问她的车停在停车场的几楼。“二楼。”她说。“我的车停在三楼。”他说。他站在那儿踌蹰了一会儿,要求说:“到我的车里一会儿吧,就几分钟。”他们坐电梯到了三楼停车场。他的车面向一根嵌在墙壁里的水泥柱子停着。在昏暗的车里,她让他拥抱、亲吻。像以往一样,她说不上反应热烈,但很柔顺。大约十分钟后,她又说她必须走了。他很通情达理,要送她下楼到她的车里。这时,她才对他说了她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因为车里昏暗,她不必像在咖啡馆里一样在明亮的光线里被他看着,而他脸上掠过什么神情,她也看不清,所以她发现在车里说话更容易。他说他不能理解,他说如果她太累,她不必见他,他也不会打扰她,他可以等,这三年来不正是如此?但他觉得感情并没有变。他说他并不是一个非要怎样的男人,他从来不愿意成为她的负担……她那些温和的理由都被他反驳了。


“但不只是这些问题。我不觉得没有变,我感觉我已经不爱你了。”她说。她尽量不假思索、客观地说出来,像在讲和他不相关的事。说话时,她看着前面的墙和那根灰黑的、样子丑陋的水泥柱子,柱子的底部被染成醒目的黄色,以免停靠的车撞上去。他愣住了。“我觉得也不爱他了。是真的。”她又补充说。她这么说也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他,她很愿意对谁说说这样的感觉,她自己也困惑的感觉。他明白“他”指的是谁。沉默了一阵,他几乎用带着冷笑的语气问她:“你是说你只爱孩子?”她不喜欢这种语气,看看他,没答话。“如果这只是暂时的呢?我是说这种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的状况,很多女人刚有了孩子之后不都是这样吗?然后她们的生活会慢慢恢复常态。难道……非要分手吗?”他又问。她心里说“慢慢恢复常态”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永久性地改变了。但她觉得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过一会儿,她说:“也不完全是因为感情。我不想让我儿子长大后发现他母亲是个不诚实的女人。”这是个无可辩驳的理由,他们没有再为此争执了。他送她到二楼的停车场,看她坐进车里。她打下车窗说:“你回去吧。”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表情疑惑。


结束远比开始容易得多,她想,但结束的并非就消失了。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如今,想到他的温柔、周到,他对她近乎溺爱的包容,她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他不必每天面对她、面对各个时候的各种面目的她,他不需要在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准时开车回家,他不必被她日常的烦乱、沉闷、阴晴不定的情绪所笼罩。最主要的也许是,她很清楚他不会乐意和她一起抚养她的孩子。所以,如果有天生活真把他们放在一起,他肯定会变成另一个人。这样想,她的痛苦会缓解一些。


她意识到孩子在叫她,发觉一只小手正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摇晃着她。她为自己发呆跑神儿害臊,假装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快把你的图块儿拼上。”男孩儿对她说。她这时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她手里塞了几张拼图卡片。她努力辨认着他已经拼出来的图形和自己手里拿着的那些图形、色彩的碎片。她开始和男孩儿一起做拼图。他玩儿得那么专注、快乐,完全忘记了她刚才的迟钝、对他的忽略,就像他在她每次发完脾气后会迅速忘掉她的暴躁,仍然满怀爱意地投入她的怀抱一样。等他们把图拼完,他高兴地拍起小手。她亲亲他的脸颊,他马上伸出小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额头上亲了起来。现在,对她来说,这样的温柔无疑成了生活里最滋润心田的东西,是她情感世界里长出的新果实。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变小了,小多了,小得只剩下他们俩围着个果核般的微型宇宙中心规律地、反复地运转。但很多东西,很多她过去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了解的人和事,却在她的世界变得极单纯、微小后,才真正看清楚了。


接着,男孩儿要玩儿探照灯游戏,他跑过去关上了房间的灯,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拉着她,他们一起在房间里巡行。男孩儿用灯照看他各式各样的玩具,在那束光里,它们显得的确和平常不太一样。突然,他们都注意到屋子里光线的奇特变化。一大片光从窗户上迅速扫进来,漫游过墙壁和大块的天花板。屋里的很多东西被它骤然照亮,未被照亮的地方却更加阴影浓重。然后,光熄灭了,引擎的喘息声断然停止。男孩儿跑到窗前,跳着叫着:“爸爸回来了。”


男孩儿丢下手电筒,跑下楼梯去迎接父亲,她没有加入他的欢迎仪式,只是跟着下了楼。丈夫打开门,抱起迎接他的男孩儿。她在另一边站着,与雀跃欢叫的孩子比,显得过于冷静。等丈夫脱下皮鞋、换上便鞋,她对他说好了,她现在该去做晚饭了。




张惠雯于波士顿   

2018年11月28日  




本文选自张惠雯老师的短篇小说集《蓝色时代》,喜欢小说的读者朋友可以到小程序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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