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影像 | 疼痛度、温度、态度

今天给大家讲私影像，就是从自我和家庭出发的第一人称纪录片。

第一人称纪录片，在日本叫私影像，我们翻译过来成第一人称纪录片，私影像的“私”也是“我”的意思。一开始先拍自己的家庭，拍一下你的祖母，或者你的父亲，或者在这些亲人中你最想拍的对象。这个好处就是，它比你拍所谓的重大题材纪录片更容易切入。

私影像并不代表狭隘、窄小的私人的空间，其实它有很大的公共性，你只要把机器往家里一放，就会发现社会上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在你家里发生了，而且很贴切。它不像你要去西安卫星发射中心拍火箭怎么发射，你要申请，去了以后发现好多东西都不懂，作为一个记者的身份就去了。如何把纪录片拍得比较深入，我们这么多年实践下来，发现从家庭或者自我的角度切入，其实是非常好的方式，而且也是国际上现在最为先锋的方式，很多大导演都用这种方式。

我相信将来大的电影节会让这类影片获奖。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把大奖颁给一个纪录片。这个纪录片拍摄的是一个女摄影师南·戈丁，她也是拍私影像，经常拍在家里跟男朋友发生纠纷之后脸被打青的图片。她在国际摄影界里独树一帜，完全把自己敞开了，用这种方式拍摄出在摄影上的私影像。前年应该就是南·戈丁，我不知道具体是纪录片还是根据她本身改编的剧情片，但这就是私影像的第一人称的角度，很私密的、很家庭的角度，因此这两年我们都致力于在这方面的一些探索。

第一届的同学，他跟我一块去拍《渡口编年》，到我的老家去找到了一个题材，拍一个给我做助手的中年男人，社会上的二流子。二流子给我扎了一个工艺做的十三米长的竹鱼，跟一个叫王阿姨的鬼混，后来他老婆回来把王阿姨赶走了。赶走了以后，他老婆对着镜头在说自己内心，想跟他离婚，但好像又有所不舍，他跟他老婆春节还在一块放在烟火。二流子没工作，在我们那个地方把淹死的树砍掉卖，平时也是偷吃扒拿，干了很多违法的事。第一届学生拍了他，还是一个对象化的东西，因为人物本身比较生动，所以当时他们都比较认可。其实这个片子是很传统的，只不过人物拍摄的功夫刻画得很深。

我对自己学生的要求是研一下基本要开题了。从研一开始大家聊聊天，喝喝酒，我问你准备拍什么，会给你一些指导。这有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一开始拍的时候会受挫，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材料。但只要是我的学生，甭管你是不是这块材料，我都会让你变成这块材料，因为我知道这个诀窍在哪里，今天主要跟大家说诀窍。

第二届才真正开始所谓的第一人称的私影像探索。一开始同学们的选题很简单，一个是拍自己的爷爷，一个是拍自己爸爸。拍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有问题，他们拍自己的爷爷和爸爸的时候，还是像拍前面二流子一样，把他对象化，题材化，而不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爷爷跟爸爸拍。

你们明白这两类的区别吗？我抽象地讲，你们回去拍一下外公外婆当然很好，因为你外公外婆随时会走掉，很多同学会发现回去拍了以后，这成了他们家族最后的影像，大家感情的寄托。但仅仅是感情的寄托还不够，它就变成一个家庭录像带了。从感情寄托本身来讲，你自己在消费的时候，或者你在满足这种感情的时候，我觉得也可以再记录。我们有一种新的方法，比如你在看已经去世的外公外婆影像时，可以把家里人一起看的场景拍下来，这种拍摄的方法，我们称之为复写，或者叫复印，重复写作或者像复印照片一样把它复印出来。它在复印的过程当中会产生一个新的东西，这是我讲创作方法的新可能性。

那如何把拍你爷爷或者是爸爸变成完全不是对象化的、题材化的东西，今天要跟大家讲三点，这三点我称之为三度。第一度就是伤口或者创伤的疼痛度。

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人，比如有单亲家庭的，或者从小被别人寄养的，或者家庭非常特殊的。像日本很有名的一个女导演河濑直美，她第一部在学校拍的片子就是《拥抱》，实际上她从小是被别人抱养的。她在电影学校的时候，拍了一个寻找她亲生父母踪迹的纪录片，等到她找到亲生父母的时候，发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亲生父母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拥抱她都拥抱不出去，所以这是她的一个伤口。

这种题材不是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有的，但是我们这两届还真有。像第一届我的一个男学生，他是个同性恋，一开始的时候拍他爷爷，后来又跟我绕，说他想到成都去拍同性恋题材。我说也可以，你去吧，后来才知道他自己就是同性恋。他拍同性恋，其实他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只是拍同性恋就没意思。他是一个同性恋，他如何出柜，如何把这个情况跟他妈妈、爷爷公布出来，对他来讲是一个很难面对的问题，也不能称之为伤口，这个叫难以面对的东西。

一开始我说你拍你爷爷，像拍个外人一样。后来不久他他拍了一些素材给我看，拍他跟爷爷的片段。他跟爷爷说：“现在社会上有很多青年男女组建家庭以后，他们不生孩子，叫丁克，像我们家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情况？”，他爷爷回绝了，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情况是绝不允许的。”他一下子就怂掉了。紧接着他又去拍了很多，就逐渐打开了，里面有一些旁白是这样的：“我是从成都逃到广东，我到底想到哪里去？我到底是要吃广东的早餐，还是要吃成都的火锅？”，实际上是他作为同性恋身份的一种纠结。最后他就开始跟爷爷对话，跟他家人周旋，好在他有一个失败的妹妹，他俩相依为命，就越拍越好。这种片子要拍下去，就是部非常伟大的文学作品。

我们第一年的另外一个同学，一开始拍她父亲钓鱼，和父亲一块吃饭，感觉还是在拍一个外人，我说你这拍的不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就跟她边喝酒边聊，聊了很多次后逐渐打开以后，她说了很多，包括在部队里面和班长的关系不大好，因为她们是空军，都是既高挑又是大学生，标准很高。结果她去了部队以后，发现带她们的班长对她们不太友好。我再跟她聊，后来她发现她这辈子上小学也好，上中学也好，上大学也好，读研考公务员也好，她爸爸永远是她的指挥棒，永远有一种控制欲。

我们分析到后面，发现那些以爱的名义出现的人性，有时候是一种控制欲，每个家庭都这样。你可以仔细分析，有些是特别强烈的控制，有些比较民主一点，但是作为父亲和女儿的关系，它就是这样，很奇怪。所以当我们把这一点找了以后，她就打开了。打开以后，她就拍她和父亲对话，父亲有时候问长问短，她突然就哭了。她觉得不要他管，就好像我一辈子都被你管了，我现在不要你管了。她又拍了她妈妈跟外祖父的关系，外祖父非常慈祥，拍了两代女人之间的对比。所以一下子就把一个简单的父亲题材变成一个非常复杂的创作。

我在跟你们分析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可以说其他任何老师是做不出这种分析的。我们是从创作内部来分析的，很多的老师是懂得传播学理念，但是他们进入不了创作，从一个作家的里面去看。因为我本身我读研的时候就跟一些私人作家联系，像华东师大当时的新潮小说代表人物像格非，我们在谈卡夫卡的时候，跟纯粹搞理念的人谈卡夫卡肯定两回事，我们主要关心的是如何呈现人类的复杂性，而不是要得出一个什么女权主义、结构主义、符号学的一个结论。

这两届就非常有意思的过去了，但是到第二届的时候，发现我们所有的同学，其他人拍的片子都是非常草率的，类似于电视台不像电视台、业余选手不像业余选手的东西。其实我们不鼓励电视台，不鼓励业务选手的东西，我们鼓励从创造的角度走向专业性。你要真正把自己变成一个作家，了解人性，表现人性的深度。表现人性深度，其实它有很多方法，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你的伤痛或者伤口，或者难以面对的疼痛点，其实是比较难的。

今天要放映的第三部，也是老师应届学生的作品，类似于河濑直美的片子。导演她从小被别人抱养，小时候给她取个名字叫招娣，现在的纪录片的名字叫《生养》。我觉得《生养》不好，她生母的内容不多，还是《招娣》好，因为这是作为一种文化本身的替身，作为一个弟弟的替身出现的。女人作为一种符号存在，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她就是为了招到一个小男孩，这是咱们中国的传统文化重男轻女的一种极端的表现。

其实这个片子很难拍，很尴尬，因为这个片子要问真问题的话，只能问养父养母，而养父养母对这个问题是很忌讳，它具有很大挑战性。她竟然去拍了，所以她第一个走出来了。另外两个，有一个拍他自己的爷爷，基本上还是在一个路径上。另一个我可以跟你们说，一直到近一个月，她都没摸到边。但是在预答辩之前的一稿，她一下子从一楼跳到五楼上去，因为她解决了关系问题。

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度，镜头的温度。因为你拍你爷爷，拍你自己的外婆，你不是一个外人，你对他是有感情的，不能把他当成一个所谓客观的、隔离的或者是遥远的一个人去拍。你是带着情绪进去的，你们之间有温度。

大概是二十年前我指导一个本科生片子，叫《家事》，她拍她外婆，一开始上去讲的时候就哭了，说她外婆马上要送到敬老院去，我就觉得她动感情了，有温度了，这就比较好办。她第一学期拍了一个非常残酷的镜头，她外婆搞六合彩，输了不少钱，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外婆银色的头发已经变成包浆一样的感觉，前面是他妈妈在骂他外婆，说“你就是赌，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挣点钱，谁也没想过这个家。”说完之后，妈妈就跟导演说，你带你姥姥出去走一走。

其实你别小看“走一走”，家里面吵架之后，它有一种互相之间的缓解，或者有含义非常丰富的地方。我上一堂课说了家书，比利时女导演讲到，我们中国父亲给儿子写信，说“家里一切都很好”，其实它包含了很多感情在里面，这个感情你也不能具体分析它。她第一学期就这一个片段，因为她整整跟了我大概三年，从选纪录片创作，到纪录片研究，还有其他影视写作这些。我原来开的课很多，像影视写作，纯粹从剧本、小说的角度来给大家谈创作的，所以这两门课等于是一个完整的电影学，你到北电找不到这样的一个老师，北电没有这样讲创作的，我们为什么要大家拍纪录片也在此。

你懂了纪录片以后，回头来写这个剧本，就比较着调了，不会概念化，所以我讲到温度。她到第二年时小舅舅突然回来了，他们住的房子是小舅舅去美国之前卖给她家的。房子从二十几万变成三百万，深圳滚了至少是几倍。小舅舅是个赌鬼，在美国把钱输光了回来，他说这个房子当时卖便宜了，要找人来重新卖，因为他们当时兄妹之间卖没有正规的法律文书，卖的价格跟后来的价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这时候就发生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姥姥介于儿子和女儿中间，像被夹心饼夹住了，就出现了《家事》，很撕裂的东西。后来拍得非常深入，当时在香港华语纪录片电影节，我们放一遍，人家就拿走了。所以我讲她里面有这种温度，她作为导演，自己也在中间纠结，特别是对她姥姥。她妈妈后来发火没别地方发，对她姥姥发火，她姥姥最后说“你要是再说，我就在这尖尖撞死”，两个母女撕裂得很厉害。但最后素材剪完以后，我们发现了很多温暖的部分，比如到妈妈去养老院看姥姥，给姥姥送东西，上电梯的时候跟她叮嘱，电梯门不断地关，妈妈用脚把电梯门挡住，再关，再挡住。

我们讲这是电影很难设计出来的东西，纪录片的魅力在这个地方，有很多深情的东西、温度的东西在里面，像妈妈跟姥姥的这种温度。所以解决私影像的第二个诀窍，就是要有温度。你不能够把它变成一个纯题材。比如我拍渡口，拍了二十 年，后来已经不是一个题材了，变成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或者说怎么建立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题材的关系。时间长了以后，你和你的拍摄对象会建立这种关系，之后你会超越普通的纪录片，进入一个创作的另外一个层次。

这时候会出现很厉害的东西，比如我们讲人生的东西，讲秘密的东西。如果你仅仅是停留在题材阶段，这些东西很难达到。你们要比较一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红楼梦》就知道了，《战争与和平》有很多东西写得非常宏大，可以认为它是一个题材，比如拿破仑跟俄罗斯的战争，它是一部历史本身，一个题材本身。拿破仑打进莫斯科，最后又被俄罗斯打败，撤走。这里面他又弄了几大家族，还有几个非常鲜明的人物。但你可以看到它和《红楼梦》的区别，《红楼梦》没有搞宏大的东西，都是很无聊地吃吃喝喝，大家在一块搞点小兴致。

所以有时候，当你切入的东西比较小，你的内容反而大，当你的切口比较大的时候，你内容是很单薄的。这一点也适合写论文。写论文的时候切口一定要小，不要搞像《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种。你研究个小问题，里面的空间才会大。说的比较远了，咱们还是回到创作本身。当你进入这种微细、微小的东西，可能会发现一些大的东西。比如我们家庭的家长里短，这中间会有很多公共性甚至带有政治性的东西。家庭里面东西，甚至会往很宏大的政治方面发展，你们研究问题也要这样去看。

我是告诉你们一种方法，一种框架。你们不能仅仅是停留在写一个论文，有综述、要点、重点这些上面。我们今年的学硕很简单，两个学生，一个是写纪录片中间的表演，他有个核心词“表演”，这个表演跟戏剧的表演不是一回事儿，但它又跟纪录片好像是冲突关系。还有第二个就是纪录片中间的“身体”，那在纪录片中间的身体到底指的是什么？所以这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小题目，但是里面的切口是很深入的问题，可以做一些横向的比较，也可以做一些纵深的展开。

我们前面讲了两点，现在给大家讲第三度，对社会时代有态度。私影像肯定会带有很广阔的社会领域在里面，比如今年拍的第二部片子，她家里让她考公务员，你们毕业肯定要面临同样的问题。这表面上是一个私人问题，但其实是一个时代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家里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稳定一点，但你反过来想，哪有那么多名额可考，所以绝大部分人都是面临着不稳定。

而且你现在稳定，将来也未必，说不定等你三十多岁了，完全不适应社会市场变化的时候，被开除了，那更惨，根本无法适应变化的职业，甚至也不想再寻找自己的生存的方式了。这像温水煮青蛙，我讲的是一种担忧，我们对时代和对社会应该有个态度。你看她片子里很明显是拒绝的，不想考公务员，但是从家长的角度来讲，希望孩子稳定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这里除了有态度之外，还要有基本的社会良知或者是非观。一个片子里会呈现出是非观和你的道德观，你赞同什么和不赞同什么、倾向什么，虽然不是直接说出来，但是你所应用的材料，最后表达的主题是包含的，这就是我们讲的第三度。

第三度我认为要求比较高了，也可以没必要有意识地这么做，但是前面两度你一定要做到。我们再回头讲创伤的疼痛度，你说“我不见得有这种疼痛度怎么办？”，那我们要讲轻微的疼痛。讲回第一点中间的第二个层次，就是轻微的疼痛。轻微的疼痛实际上是我们每天都在包含着的，像我们每天都有小满足、小确幸，也会面临着每天轻微的疼痛。比如每天面临着各种催促，催你们要找对象了，催你们赶紧看看有没有实习单位。

为什么我的学术研究生差不多在一年级，我就布置题目了，还给他们买了一些书，比如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这些。因为你临时用那些理论概念，老师一看就知道你是硬贴上去的，你要如何把它化解掉，这个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我们今天说的第一点第二层，最重要的就是小的面对，或者小的比较深的伤痛。今年还是去年有一个纪录片，一个女孩子在面对自己的养父，她被威胁，最后还被侵犯了的一个非常难以面对的题材，她还是挺勇敢的。这种伤口难以面对，但难以面对恰恰是拍片子的主要内容。你进入你家庭拍摄的时候，一定要建立人与人的关系，家里那种亲情的关系。

前面都是给大家看大师的东西，现在看学姐的片子，可能你们就有了一个比较具体、跟自己生活有关系的把手。我们讲得比较高深，讲那些痛点、温暖、态度，这都是一个概念。

影片本身不容易，一开始大家都是在困局里面，很难走到这一步。看上去很朴实，实际上有几次的克服。第一部片子《阿公》，一开始她很遥远地去拍阿公，拍了几个场面，比如祭祖、拜亲戚。她回去后加了一段在土地上跟阿公之间的互相交流，显得非常亲切，影片调性一下子就转到比较私人化的角度。

我们其实驱动比较早，大概像这个时候，已经跟同学开始商量她要拍什么，有时候真的把人逼进死胡同。你看第二个片子，她拍了很多在湖南的日常工作，从电梯到自己房间的镜头，剪在一块毫无感觉。后来疫情期间，她在家里面跟家里人产生了很多关系，包括父母关系、亲戚关系，就有了很多东西出来。她中间特别受挫的，开题被搞得很惨。

我们现在有个结构性的撕扯，绝大部分中青年老师是做学问的，说实在这是一种体制化的东西，我也不好说太多。我们就是有一说一，有什么就拍什么，不夸大，做学问也是这样。当年陈丹青从清华大学辞职，他的主张我也比较赞同，他要求博士论文写得“文通字顺”就可以，不要搞很多理论，我们现在要求搞理论框架。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去做行业调查，只要踏实下了功夫，大家就能看出来。

像大家喜欢去实习，那实习要有实习的好处。像我们拍片的，我们要求要有阶段的飞跃，最后走向内心，走向有深度的东西，一看就不是社会上的普通宣传品，它是表达品，纯粹的一个内心表达，这个就是标准。因为时间也不早，还是要抓紧。写东西要有关键词，你找一个关键词或者说你发现了一个社会现象。今年有一个学姐拍了电视台短视频带货，虽然最后比较平庸，但是她在实践中间，在田野调查中间产生报告。还有我刚才讲有学姐研究短视频对小孩的生活方式有无影响，这都是必要的，一看就是实打实的，你们假如做论文也要有这个打算。

拍片子就不要考虑论文了，拍片子是拍片，论文是论文。很多人为了说明他论文的论点而去拍片子，搞几个人做采访，其实是浪费时间。在我这种专业的人看来，你根本就不能深入，一下子深入到家庭里面，或者深入到这个人的处境里面去。现在我们拍片子有很大的问题，像专硕为了做一个论文题目，比如说带货，最后拍人过来采访小孩，你要想单独拍小孩，把小孩的可爱拍出来就可以了。拍片子就是纯粹写情书，情书跟论文是有区别的，写情书的时候要感情投入，要把人生扔进去，把自己整个扔进去，不是遮遮掩掩的。

像第二部片子，显然最后她打开了。一开始拍长沙实习像窗户上的小虫的处境，虽然这也主观，但没有后面爆发出来的主观那么强烈。她片子一开始叫《我的我》，我觉得也可以，但是跟整个论文的评审系统产生冲突。我们的老师本身比较体制化了，外面的老师可能更加体制化，所以比较挑剔词，要问你用的词是什么内涵，有什么外延。整个的学术体系，我觉得都有这个问题，这几年比较僵化，比如说教授一年要发表多少篇论文，要在什么样的期刊上发，其实在八十年代这个问题不存在。八十年代思想比较自由，我们是时代培养出来的。我是现代文学专业的，但是我论文写的是文化学方面，文史哲结合在一块，可以说是古文或者是哲学，跟文学只发生部分关系。像我平时写对莫言的评论，在《文学自由谈》或者是《文艺研究》上发表的文章，完全是感性的。

你要读作品，要做评论，可能就像吃菜的感觉，我们写文章更多像是一个品尝者。理论也有，可能理论是放到后面去。你们现在的论文，我真觉得自己没办法指导。专硕还好一点，原来学硕每年都有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的同学毕业不了，学生恨你，因为觉得他被拖了一年没毕业。千万不要恨老师，第一，你们是集体招进来的，整个的体系培训是传播学。第二，我们那时候是导师自己出题，导师对整个的学术体系要研究清楚的，现在就完全不是这回事。其实你找一个比较明白的导师就可以了，不要不懂装懂，要慢慢地把你们引上道。

我还是跟陈丹青的观点一样，对于基本的理论，首先把关键词搞清楚，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把论证的逻辑搞清楚，至少有三四个层次递进。最重要的部分是你对核心词的理解，和你对核心词所延伸出来的学术逻辑的理解。这个地方你要像鱼肚子一样的，把它做大就可以了。比如讲小孩和家庭玩手机，小孩跟家庭的关系可以放大。小孩跟家庭形成的新的伦理关系，这是一个新问题，这就是问题意识，从新的现象出现的问题意识。像行业调查我也不反对，你要是做的扎实也挺好，将来就业的时候可能对你有帮助。但我希望给你们多一门手艺，你们在座的所有人能拍，能够编，多一个求生的手段。说实在的，你不能靠姿色，那也吃不了一辈子，后面你还要寻找自己的价值，自己要学会思考。另外多一门手艺，你将来能够剪片子，哪怕失业了重新找工作，还多一个手段。

所以大家选这门课还是比较明智，它不见得和你将来写论文有关系，但我也教你们对写论文的理解，就是要对核心词、对问题有所发现，而且有逻辑的展开，这是最基本的东西。至于用传播学大家、符号学、结构主义那些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读得很深，化解了以后再用，否则如果仅仅是一些概念，我建议不要用。像这个时候开始你们可以拍片了，哪怕是给家里做个家庭相册，或者做个纪念，从非常低的地方起步，再进入内心，进入对人情世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