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贺倩明
本文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经济法博士，北京大学法律硕士，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知名律所主任、高级合伙人，理论和实践经验丰富。从业期间不断探索学习，近年来投入大量精力从事科技与法律的跨界整合。
ChatGPT横空出世，立即引发数亿人的关注，一点不亚于当年AlphaGo战胜世界围棋冠军事件所造成的全球轰动。AI翻译、AI绘画、AI语音识别、AI图像识别目前已经司空见惯，而ChatGPT作为一款聊天机器人，它能直接生成代码、自动修复bug、聊各种话题、吟诗作赋写文章。这一款最接近人的知识和思维的软件，引起了广泛的热议。分析师们认为，有十种工作面临被替代或部分被替代，其中包括法律助理和律师的部分工作。ChatGPT可以在大量学习案例、法规、法律知识的基础上，撰写法律摘要、法律研究报告，还能够回答各类法律问题。其实在ChatGPT发布之前，国内新锐法律人工智能机构得理科技（DLS）就研究出“得理法问”产品，针对常见的法律问题，此产品回答准确率达到90%-95%，而同样是该公司开发的“得理法搜”产品，能从上亿案例中精准推送与案情相关的裁判文书，自动生成检索报告。可以预见，随着ChatGPT的深入发展和广泛应用，AI在法律行业也将得到全面使用，法律行业的技术变革将从量变到质变，从局部到整体，从法院到律师，从政府到市场各个层面都在发生巨大变化。关于ChatGPT，微软CEO纳德拉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技术扩散。我不认为它发生在曾经的工业革命中，也许这一次，对于知识型工作者来说，这就完全等于工业革命”。未来微软的产品，包括搜索引擎BING和Office软件都将接入ChatGPT，对法律人而言，法律检索、法律研究、法律文书的撰写都将出现革命性的改变。尽管技术不可能完全代替律师，因为无论是出庭辩护、还是商业谈判，都离不开律师，但不可否认的是，律师的服务内容、服务方式、服务成本等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传统模式下，律师拓展业务以人脉关系为主，人脉关系包括校友同学关系、亲戚朋友关系、商会协会关系、客户关系、同事关系等等各种圈子建立的人脉链接。据不完全统计，80%以上的律师业务来源于直接或间接的人脉关系，也正是因为如此，绝大多数律师都耗费大量的时间在经营其人脉关系。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律师业务拓展方式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主要有三方面的趋势：一是PC互联网浪时代，催生了一批“法律电商”，律师通过类似“律师黄页”的网站或通过互联网平台推广引流拓展法律业务；二是移动互联网的时代，律师通过短视频、微信公众号、头条号等自媒体方式以内容营销的方式拓展法律业务；三是智能化数字化时代，借助数字技术、算法技术，通过海量数据的分析，通过算法将法律消费需求与律师进行业务匹配。PC互联网时代逐渐衰落，移动互联网还在蓬勃发展，尤其是法律服务领域与移动互联网的融合还处于高速发展期。虽然数字化智能化已经在各个领域全面展开，但各个领域发展非常不均衡，法律行业更是相对落后。ChatGPT开启了AI时代的新纪元，并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进化，百度的文心一言也紧跟其后，还有大量的科技巨头也在奋力研发当中。海量的数据、强大的算力和日新月异的算法能够实时处理各行各业的数据。目前，ChatGPT已经开放插件应用，将对话功能延伸至各类服务功能，比如订餐插件能根据语音指令智能匹配最合适的餐厅，旅游插件能匹配最佳出行方案。未来，极有可能出现法律服务类插件，能针对用户法律服务需求为用户定制法律服务方案，包括解答法律咨询和推荐合适的律师。律师的业务类型和服务内容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而一直在变化，中国的律师业是随着计划经济的结束，市场经济的发展而发展。早期律师以刑民诉讼业务为主，随着市场交易的活跃和市场主体的增加，公司业务渐渐增多，包括各类常年顾问、专项顾问等非诉业务呈井喷式发展态势。从业务数量来说，非诉顾问业务大大超过了诉讼业务；从具体服务内容来看，常年顾问类高频的服务内容包括日常咨询、合同文件起草审查、法律意见书、律师函等，专项顾问类高频的服务内容包括尽职调查、合同文件起草、法律咨询、交易谈判等。这类服务中，不同律师收费差距非常大，中国律师与欧美律师最大的不同在于收费模式的差异，欧美律师以小时收费为主，中国律师以包干价为主。2、客户对律师费的控制趋于严格，尤其是大公司对法律服务成本管控趋严；3、客户对常年顾问服务的价值认同度低，认为法律服务可有可无；大量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缺乏常态化的法律服务；基于上述特点和趋势，律师传统业务面临巨大挑战，律师竞争面临三重压力:一是律师激增，律师以每年10%以上速度增长，大中型城市或将面临僧多粥少的局面；
二是经济下行，传统法律消费市场萎缩；
三是技术变革，ChatGPT在垂直领域的开发应用将代替大量的传统型法律服务。
举例来说，在传统常年顾问法律服务当中，律师多数工作时间耗费在各类琐碎的咨询问题和法律文本审查，导致法律服务效率低、成本高、客户满意度低。从目前百度的文心一言、OpenAI的ChatGPT、得理科技发布的得理法问来看，AI已经能够回答很多的法律问题。随着技术的快速迭代，以法律知识为主的传统常年顾问服务内容70%以上将被技术代替。尽管ChatGPT在法律领域的应用会代替部分律师工作，但不会意味着法律服务市场的萎缩，更不会意味着传统法律服务业务会消失。相反，它将促使法律服务内容和业务类型升级变化，具体体现以下几方面：1、法律咨询服务AI化，常年顾问类业务升级为法律风险和合规管理体系化方案服务。中国企业从野蛮成长时代进入了精细化运营时代，新生代企业更加重视法律合规问题，企业不再满足于律师对个别法律问题的知识解答，且这类问题通过AI可以解决。所以，企业更需要律师提供体系化、全流程的风险与合同管理方案，这是律师新的业务机会；2、法律文书尤其是合同起草审核业务AI化，合同业务升级为合同全生命周期管理相关的专家服务。合同全生命周期管理是法律科技领域非常重要的赛道，是企业数字化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市场中将出现大量的科技公司为企业合同的数字化管理提供技术方案，在这个过程中，律师作为法律专家参与系统的构建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比如需要律师提炼合同审核规则、风险标准、对合同数据质量的审核把关等等；3、交易尽调类业务的AI化，传统尽职调查业务减少。尽职调查是商事交易中最常见的业务，尽调过程中会耗费律师大量的时间，包括从法院、政府机关、项目现场调取核查各类信息，以及审阅公司经营历史形成的大量法律文件。随着政府数字化进程加速，各类信用信息的获取基本实现线上化，各类信用报告可以实现自动生成。企业经营过程的大量文件通过OCR技术、文件要素提取技术，以及智能文本技术，其效率和准确度也高于律师。尽职调查类的AI工具在国内外正在快速发展，现已逐渐趋近成熟。律师不再需要撰写几百页的尽调报告，律师的工作转变成针对自动生成的尽调报告进行分析、判断和改写，这将极大减少律师的工作时间，降低服务成本，使得律师的工作时间能够更多地聚焦在交易方案的设计、交易风险的判断和化解上。从技术发展历史进程来看，技术给人类带来的最大改变是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数字技术和智能技术尤其如此。大部分法律服务行业对技术的变革总是后知后觉，但国内外顶级大所早已全面布局，它们要么加大投入律所内部的数字化、智能化系统建设，要么参与投资外部的法律科技公司，以提前适应智能化革命给律所带来的挑战。从近几年的发展态势来看，律师的工作方式将发生以下转变：一是线上化。法院出庭、看守所会见、会议沟通、市场营销等工作将全面线上化；二是数字化。数字技术发展将使得律师的业务流全面数字化，从客户分析、业务审批、业务协同、客户关管理到业务拓展、知识管理、合规风控等都基于数据进行决策管理和具体实施，事务所管理将更加精准，律师效率将大幅度提升；三是智能化。如前面文析，AI技术已经在法律服务多种场景得到应用。ChatGPT技术出现，促使AI在法律服务场景的应用速度、深度和广度全面提速。AI不能代替律师，但AI技术的发展将加速律师行业人机协同工作模式的实现。1、法律知识协同。律师是典型的专业知识服务业，无论是专业型的律师，还是综合型的律师，面临浩瀚的案例、复杂的法律和陌生的行业，律师知识永远赶不上客户的需求，回答客户突然提出的问题也常常不知所措、力不从心。ChatGPT已经很好解决了大多数知识问答问题，而法律垂直领域的ChatGPT也已经开始出现在市场，比如“得理法问”在很多专业领域的问答甚至超过了普通律师的专业表现。专业律师和智能知识助手协同，能够为客户提供更完整的服务方案。2、法律文书协同。AI技术不仅能够生成文本，还能审查文本，法律行业有很多法律文书存在标准化、结构化、重复使用的特征，这正是AI应用的最佳场景，AI与律师协同，辅助文书撰写和审查，律师则针对文书的特殊性，基于经验为客户提供更高质量的文书；3、客户服务协同。律师因其时间宝贵，在业务繁忙时，常常忘记回复客户咨询，也很难保证定期与客户的沟通，智能客服能有效解决这个问题，实时回答客户咨询、定期推送客户关心的资讯、重大节日给客户送去问候，实时分析反馈客户相关的数据分析等等；4、案件管理协同。律师办理案件中存在大量的证据管理、进程管理和案卷整理等工作，AI将帮律师提供证据关键要素、管理案件进程、辅助分析案情、对案件进行智能预测等支持。除了这些场景，AI在任务管理、团队管理、知识管理等各方面都会成为律师的好助手 。传统律师模式，比较典型的团队结构由合伙人、律师、律师助理、实习律师和行政秘书组成，团队的工作主要由三部分构成：
一是任务项目、项目管理、文档管理类工作，通常由秘书或助理完成；
二是法律案例研究、资料收集整理类、法律文书撰写，通常由助理和实习律师完成；
三是法律文书审查定稿、与客户的交流沟通，通常由律师或合伙人完成。
AI技术代替第一类和第二类的大部分工作，律师团队管理模式、经营成本及组织结构的将发生变革。律师团队成员一方面需要掌握技术运用的能力，适应人机协同的工作模式；另一方面需要提升被技术替代部分的能力，为客户提供更具价值的服务。有些专家认为，ChatGPT像工业革命时期的“蒸汽机发明”，ChatGPT插件功能的开放，则像是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被各行各业的广泛应用。高盛认为，当生成式人工智能大范围普及后，美国和欧洲约三分之二的工作将在某种程度上受到AI影响，从行业来看，以美国为例，行政(46%)和法律(44%)类职业受影响的程度较高。从目前来看，国内ChatGPT相关技术发展暂时落后于美国，但相信很快就能追上，ChatGPT技术引发的浪潮也将席卷法律服务业，律师需要为此做好准备，
首先，业务拓展方面，律师需从经营人脉为主转变为经营算法为主。传统时代律师业务主要靠人脉关系，数字时代律师业务主要靠算法，但算法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依赖数据生成，律师要想办法构成数字空间的身份画像，为数字空间提供丰富的数据，这样才能更好地让算法为业务拓展而服务；
其次，业务类型方面，律师需从知识服务升级为法律方案专家服务。律师要成为真正的法律之师，要成为能为客户提供复杂法律问题的解决方案专家，而不是法律知识专家。AI技术不仅能够记忆各学科知识，还能够实时学习和更新知识，这是人脑都难以比拟的。从目前应用看，ChatGPT能力主要集中在通用性法律知识的整合应用，很难达到专家级水平，更难提供具体法律场景的解决方案，这恰恰是人类律师的优势。另外，关于规制AI应用的法律风险呼声越来越高，这方面律师也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最后，业务管理方面，律师不仅要懂专业也要懂技术。技术革命将导致产业革命，法律产业也难以独善其身，律师需适应AI时代的法律产业变化，拥抱技术、精进专业，既要发扬光大律师职业传统的专业智慧，也要能够驾驭数字时代的智能技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