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的呐喊:当大家都在哈耶普斯麻,谁来关注普娃?
十多年前,《南方周末》刊载过一篇报道《我的孩子即将乘桴浮于海》。
作者在文章里笔触沉重地写道,“中国学生正以心理残疾为代价,来换取所谓的高等学位。”
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对于高等学位的追求变得愈发狂热。名校榜单、US News排名、学霸牛娃......是这个教育鸡血时代,不厌其烦所关注与报道的话题。
但事实上,头部名校只属于最后“卷”出来的1%的孩子,它与绝大部分人无关。然而,为了成为这1%,家长与孩子们不惜付出诸多代价。
早年前,寻教育的创始人叶笑凡就关注到这个问题。那时,他还是一名普通升学顾问,在给学生做规划时,他发现很多时候,如何帮学生选校、选专业、做职业规划,这些问题,他的专业知识派不上用场。
孩子们有着更迫切的问题需要寻求帮助。
比如,有的孩子与他们的父母之间竖起高墙,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
有的孩子困在普娃的标签里,选择“躺平”、无欲无求;
有的深受焦虑与抑郁的折磨;
有的游戏上瘾......
这些孩子构成了每年美本申请季里庞大又隐匿的群体,他们被称之为“沉默的大多数”。
另外一边,为了输送出更多哈耶普斯麻的成功案例,在名利场里收获名声与威望,各大升学与留学机构都在纷纷“争夺”好的生源,即那些“基本盘”本就优秀的孩子。
对此,叶笑凡感到揪心,“如果大家的关注点永远都是好学生,那么剩下的普通孩子该怎么办?”
况且,“卷”进名校然后呢?关于“空心病”,“名校毕业生跌落”的故事,也愈发频发地在这个时代上演。
带着这样的关切与追问,叶笑凡创立了寻教育。
留学申请不应该只盯着结果看。而无论是牛娃、普娃,还是那些被家长放弃掉的孩子,都应该被看见与关注。
(注:为了保护学生隐私,以下名字均为化名)
从普通孩子讲起
“我只录取到罗切斯特,我担心给您丢脸”
今年的美本放榜季,叶笑凡从朋友圈“隐身”了。
尤其是四月开始的那几天,offer雨刷爆着朋友圈,各大机构与媒体统计着一枚枚藤校offer,报道着一名名牛娃的事迹,好似在庆祝一场隆重盛典,但叶笑凡的个人朋友圈却不再分享任何榜单与捷报信息。
“这种晒捷报行为,挺残忍的”叶笑凡说。
他知道此刻还有很多家庭正愁眉不展,因为他们并没有录得很好。那些耀眼的榜单与事迹,只会让这些孩子与家长感到挫败。“有的孩子是同一个老师在辅导,他们会想为什么别人可以录得很好,自己却不行。”
此外,当整个社会用“大藤小藤”来丈量一家机构或者一名学生是否足够优秀时,人们对于优秀与成功的定义也未免变得单一。
叶笑凡所创办的寻教育,这几年,虽然每年都把学生送入MIT,斯坦福、耶鲁这些世界顶尖名校。这些学生聪慧、能力强,有各自的闪光之处,但最让叶笑凡与整个寻教育的老师动容的是那些普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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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Henry就是其中一个。
Henry是北京体制内高一突然决定要出国留学的。初次见到男孩时,Henry没有准备AP,也没有SAT成绩,更让家长心忧的是,儿子还喜欢打游戏。
但在后面的接触中,叶笑凡发现Henry并不是在胡乱打游戏,他有自己的主见和思考。“他会评价中国的国产游戏缺乏品位,相比较,国外设计的游戏更有品味。”
叶笑凡深入走入到Henry的家庭,给一家三口都开了一系列书单。他告诉Henry的父母,在未来社会,很多行业都将游戏化,爱打游戏不一定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关键是要看把游戏的能力运用到什么地方去。
Henry的父母从最开始反对儿子打游戏,到后来接受、再到宽容,态度转变后,神奇的事情在这个家庭发生。
当孩子拥有了宽松的环境,青春期男孩的逆反心理与情绪消失了。这时,Henry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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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笑凡的提议与鼓励下,Henry开始研究游戏上瘾机制。那几个月里,Henry采访了很多人,老师、同学、心理咨询师。他还对教育学、心理学、哲学燃起兴趣,开始读康德、Mischel,家里堆满了书。
最终他将自己的研究结果写成了一篇5000多字的文章,“他总结出三个让人游戏上瘾的机制,总结得还挺好。”
故事到这里还远没有结束。
那么,能否把游戏上瘾中的“及时反馈”机制,运用到学习上?比如,如何让小朋友们学习上瘾?叶笑凡带着Henry一起思考。
后面,Henry来到他的小学母校,并成功说服了小学校长,要来了两个班级做为对照组,来进行这一实验。
事实上,在递交申请时,这个实验还并没有出结果,但让叶笑凡感动的是,在拿到罗切斯特等名校录取offer后,Henry还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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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申请季结束后,叶笑凡想邀请Henry做演讲分享,希望他的经历可以鼓舞到更多孩子。当时跟Henry一起同台的还有录到MIT和斯坦福的学生。
但是在接到邀请的那一刻,Henry的第一反应是退缩的,“他跟我说,叶老师我只录到罗切斯特,不是什么哈耶普斯麻,甚至连前30都没有进,会不会给您丢脸。”
“这句话让我挺难受的。我当时跟他说,你一定要来。我告诉他,你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你做了一件极其不普通的事情。”
普通的孩子,做不普通的事情,就像萤火虫一样,哪怕在黑暗中,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也要努力扑腾羽翼,闪闪发光。
另外一个男孩Ryan,最初的“基本盘”比Mike更为糟糕。
“他是真正沉溺于打游戏的孩子”,因为游戏问题,这个家庭也几乎随时剑拔弩张。
Ryan的在校成绩也不太理想,全年级600多个孩子,他排500多名。托福也只有五十几分,而且“喜欢抄作业,让其他同学把作业从QQ里传来。”
Ryan的父亲教育严格,为了控制儿子打游戏,他在Ryan的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还带有喇叭。
有一次,晚上十点多,叶笑凡接到了Ryan的妈妈打来的电话,语气紧张。原来Ryan把摄像头扔进水里泡坏了,父子俩发生了冲突。
戒网瘾的过程并不容易,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Ryan痛苦地跟妈妈说,“妈妈,你就放弃我,再生一个吧,就当没有生过我一样。”
这也是叶笑凡这几年坚持做家长课堂的原因。他发现,有时孩子的问题,需要整个家庭一起做出改变。
好在,Ryan的妈妈很愿意为儿子做出改变。在家长课堂里,她学得很快,她学会了对儿子直接表达爱意,以及无条件的宽容和包容。爸爸看到妈妈的变化,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在理解与包容的围绕下,经历了半年的波折,Ryan也发生了巨变。最显而易见的是标化成绩的迅速提升,最后“托福考到了111,SAT考到了1500多分。”
但最让人感动的部分还在继续。
有一次他去福利院原本是参加聋哑人活动,但另一群孩子——自闭症儿童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Ryan发现,这些孩子很容易被其它正常儿童孤立,甚至欺负。为了帮助他们,Ryan做了一个画册,“是专门给正常儿童看的,普及相关知识,希望自闭症孩子不要遭遇歧视。”
此外,Ryan还给中国人保财险写了封邮件。
“他自己利用杠杆率,设计了一套保险。这个保险费用从18岁开始缴纳,如果你的下一代是正常儿童,你前面的钱就白交了;但如果你的小孩是查出是自闭症,就可以享受终身免费的医疗。他写信问中国人保财险,是否可以采纳这个保险。”
让人意外的是,在大家以为这位高中生的邮件会“石沉大海”时,对方居然回信了。对方回信告诉Ryan,他们很感激Ryan的来信,但方案不能采用,因为他们找精算师算过了,是Ryan算错了,这个保险做出来是赔钱的项目。
这一段经历,虽然以失败收尾,但它传递着一个少年的善良与同理心。这段经历被Ryan写进了文书。最终,他被前15的文理学院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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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躺平不是懒,是无助
“躺平”是千禧一代,很多孩子共同表现出的状态。
有些父母抱怨,自己的孩子性格懒散,怎么都推不动,但接触了许许多多被家长贴上“懒惰”标签的孩子后,叶笑凡更多的感受是悲悯以及与孩子们的共情。
“家长在评价孩子懒的时候,其实孩子背后的底色是无助。可能是大人设的目标太高了,孩子觉得自己达不到,就干脆躺平。”
叶笑凡拿《悬崖上的一课》这篇经典课文举例。
“一个美国孩子,傍晚去爬山,爬高以后发现天黑了,他上不去了,再往下一看,这么高,他也不敢下来,于是就站在山崖上不敢动。
等男孩的爸爸来了后,他爸爸也没有办法把他弄下来,男孩只能站在原地哭泣。这个孩子,站在山崖上不动,不是他懒惰,是他站得太高了,他没有信心自己走下来。
但男孩的父亲充满智慧。他举着手电筒,一步步告诉儿子该怎么走,你左脚10厘米的地方有一块岩石,你右脚可以再往下挪10厘米.......最后下到一半时,男孩已经不需要爸爸的指引,自己成功走下了悬崖。”
有些孩子知道自己要进前10、前20,但是他办不到,有的孩子因此会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责,后面“躺平”、焦虑、抑郁、游戏上瘾......这些问题就会慢慢涌现。
就像悬崖下的那位父亲一样,“父母其实是可以成为孩子的资源,尤其在精神上提供支持”,但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更多孩子从父母身上感受到的是压力与焦虑。
所以,当我们的孩子推不动的时候,我们家长应该思考,是不是我们让孩子背负了太多期待,或者给他们定了太高的目标?
另外,让孩子去体验也同样重要,哪怕是去体验失败与“摔跤”。
除了“躺平”,叶笑凡观察到,这一代孩子很多都是超我很强大,但自我很弱小,即“道理我都懂,但实际做不到。”
“因为我们给孩子的言教太多了,但让他们体验的太少了。所有的言语只能进入人类的超我,进入不了自我和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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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高女孩Mia形容自己此前的生活是,“一脚天堂,一脚地狱”。
Mia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从小给她的教育是,“人生只有100分和0分,哪怕考到90分也是0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Mia对失败充满畏惧。
直到有一次,她真的体验了失败。
Mia热爱音乐,有一次她参加由索尼举办的音乐竞选活动。选拔现场高手云集,Mia的曲子最终没有被索尼选中。回来后,Mia伤心地大哭。
待情绪平复后,寻教育的老师带着Mia一起复盘与思考。Mia回忆起,那天跟她一起参加面试的很多人都非常强,但最后他们都没入选,这不禁让Mia思考,比赛的天然性质必须选出一个冠军,但没拿冠军并不代表不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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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Mia干脆自己做了一个音乐网站,类似于“失败者联盟”。这个网站只接受索尼等大型活动没有“看中”的歌曲。
网站建立后,Mia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不被关注的好歌与“遗珠”。网站日访问量最高峰时达到2.5万。在Mia读高三时,一个荷兰的音乐工作室,出价30完美金买下这个网站。
Mia将这段经历与对失败的思考写进了自己的申请文书,最终拿到斯坦的offer。
体验过失败后,才更能深切体会失败并不是非黑即白。关键是,“在失败与摔跤后,要拥有一种能笑着站起来,并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迈步往前走的能力。”
不要迷恋名校与排名
面对时代巨变,要让孩子变成一只鸟
今年的美本申请,头部名校,红海已经卷成“黑海”。
但就算孩子最终成功“挤进”顶尖名校,就真的是路途的终点吗?这个时代的“高学历巨婴”,叶笑凡听过,也见过不少。
叶笑凡告诉我一个他做HR朋友的故事。一次,一个本科毕业于宾大沃顿的女孩前来面试。面试那天,女孩的妈妈陪着她一同前来。妈妈的说辞是,想来看看女儿未来的工作单位和领导靠不靠谱。
更意外的是,面试的时候,那位母亲竟然和女儿一起走进了会议室。整个过程里,母亲说的话比女儿还要多。最终,女孩没有被录用。
的确,孩子进入名校,对家长来说,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但很多家长为了追求那一刻的荣光,过度迷恋、执着于榜单上的排名。
何况,“排名里面的很多东西,其实跟孩子没有太多关系”,叶笑凡说,“重要的是,你希望孩子在大学里能学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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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还有很多学校非常不错,但因为排名不高,籍籍无名,而不被关注。
比如,西沃恩南方大学,很多家长都没有听说过,但正是这所学校,每年产出的罗德学者数量比肩伯克利。这项奖项号称本科届的诺贝尔奖。
在US News榜单上,西沃恩南方大学一直排名不高,“是因为这所学校的校长比较清高,他不愿意贴合US News的标准”叶笑凡说。
还有另外一所学校Reed College,连US News的榜单都没有上。叶笑凡的一些学生励志要做产品经理,或者未来想要从事艺术与工程相结合的领域,叶笑凡会给他们推荐Reed。当学生们表示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不想考虑时,叶笑凡告诉他们,乔布斯就是从Reed毕业的。
另外两所学校,威廉玛丽和明尼苏达,叶笑凡也很喜欢,“这两所学校规定,教授必须带本科生做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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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场合,叶笑凡都被问到选校问题。
但人们执着于排名,背后的逻辑是便于就业,这当然可以理解。前段时间,ChatGPT大热,家长与孩子们焦虑未来职场与就业环境的巨变。
叶笑凡说要让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只鸟,而不是一只站在树枝上,随时担心树枝会断掉的猴,“如果我们把安全感建立在排名、学历、外部环境上,我们当然会担心树枝会断掉。”
选校应该抛开“名利场”,要做价值回归。
令人欣喜的是,今年我们也听说过不少孩子主动放弃藤校,而选择那些听见来名不见经传,但学生真心感兴趣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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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笑凡也是一名父亲,回到选校议题,叶笑凡的回答是,“我到底是为了投简历的时候的一时荣光,还是希望让我的孩子拥有一生都能够仰仗与依赖的能力,我毫无疑问选后者。
所以,我挑学校的标准是,哪一所学校能让我的孩子长出翅膀,能让她变成一只鸟。如果她能变成一只鸟,我为什么担心树枝会不会断掉?”
事实上,三年前,我们就听说过叶笑凡老师的名字。
当时流传的版本是,一个留学机构的创始人,没有留过学,毕业于浙江某所三本大学,却把一波波孩子送进世界顶尖级名校。
在采访时,包括在众多场合,叶笑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草根背景。在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草根身份更能与孩子们共情,“在人生长跑中,优秀与努力的人,总能够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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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立寻教育后,叶笑凡招聘了很多名校毕业,有着耀眼背景的顾问与外教老师。
他们很精英,有的是普林斯顿的前招升官,有的是被拜登见过的顶尖写手与作者,但是在观察过一段时间后,叶笑凡发现他们当中有些人有着“精英的傲慢”。
“他们是来赚你中国学生的钱,但内心深处并不一定真的瞧得起你家孩子。”
另外有一些顾问不会表现出来,但在内心深处会挑选学生,有些比较上心,有些就不太负责任,“这些人是不适合做教育的。”
叶笑凡在招聘顾问与老师时,给团队立了两个标准,一个是要阅历丰富,第二个是一定要真心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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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笑凡每年亲自带的学生中,SAT1500分以上和SAT1300分以下的学生各占一半。不管是普娃,还是牛娃,都付出同等的心血与时间。
最终,SAT1300分以下的孩子,都基本上被前50的综合类大学,或者前50的文理学院录取。
后记
整个采访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一群人原本在采访室昏昏欲睡,但叶笑凡老师开口说话后,他整个人像在发着光。
现场,他金句频出,每一句话充满哲思,我们每一个人听得屏气凝神。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叶老师给出一组数据,无论是转学还是申请研究生,他90%的学生都没有回头再找过他们,都是自己在申请。
我们好奇,这不是在断掉自己的“财路”吗?
叶老师说了下面这样一番话:
“如果我带了你两三年,你后面还来找我,我视做我的失败。
因为我觉得天底下有两个行业是以消灭自己为己任,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老师。医生是希望病人离开医院之后,再也不回来找你,这是一个医生的成功;
老师也是学生的一个暂时拐杖,学生什么时候把你扔掉了,是一个老师的荣耀。如果他研究生还来在找我们,那证明他之前并没有得到成长,他不真正具备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
最后,我们问叶老师,未来对寻教育有什么期待。
叶老师说,希望在70岁以前能把“寻”的所有理念,变成一所学校。“未来评价寻教育是否成功的标志不是上市,不是做大,而是开办一所学校。”
每个孩子都能在这所学校收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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