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财富与人设:“狠人”张兰的流量密码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家丑、财富与人设,张兰身上混杂着多重矛盾与虚虚实实,而这一切恰好是她在下沉的直播平台上爆发的终极密码。
张兰爆火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她的直播间一直都在她所居住的别墅一层。去年11月24日下午直播时搬来的床垫,就放在餐厅和书房中间的一小片空地上,张兰坐在床垫上跟助播插科打诨,让当天的直播间热度达到了她有史以来的最高点,平均在线人数21万人,最高时达到了40万人同时在线,总计观看人次3635万,当天下午到夜间的一场直播下来,涨粉超过98万。
在这个峰值到来之前,张兰相关话题在抖音上的热度已经以“指数级”飙升了三天,“差不多接近直线那样的高峰。”网易严选抖快渠道负责人通过第三方数据分析工具观察到,“这是一个流量和营销的机会点,如果我们能把自己放进热点的关键词里,那效果会比蹭别人热度要好得多。”这位负责人看到的最合适的一个关键词就是:床垫。
去年11月21日,大S起诉汪小菲未履行离婚协议,拖欠抚养费超过500万元新台币。汪小菲气急败坏地在微博上喊话:“他们结婚了,我他妈的不想再给这个家付电费了!司机、阿姨,都是我在开工资,孩子的钱、学费、生活,一分没少!”最后还不忘对着大S的现任丈夫具俊晔骂道,“你个窝囊废换个床垫行吗?”随即张兰也加入了这场持续几天的混战。她觉得自己儿子委屈,大S和具俊晔现在住的房子是汪小菲买的,首付花了2.4亿新台币,至今每月汪小菲还要还100万元新台币房贷,大S现在用的昂贵的床垫是“换过十张”后才选定的,具俊晔当然“舍不得扔”。使用一个如此具体的物象来连接普通人对于财富和八卦的幻想,舆论一时间都炸翻了天。
网易严选负责人告诉本刊,他们在11月24日中午联系上了张兰的团队,“拉完微信群,快速打了10分钟电话,合作就敲定了”。负责人说,同时联系张兰的床垫品牌不少,但当时北京在封控,只有他们能保证当天就把样品送到张兰的别墅去。当天下午,张兰面对着直播镜头,展示她身后的床垫被搬进来的过程,“昨天你们要卤蛋、要绿茶,瞬间我就给你们弄来了吧?这个床垫你们昨天要,今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做到了吧?”边说边比画了一个戴口罩的动作,暗示着当时北京防疫的力度。虽然汪小菲没能像他允诺的那样,第二天就去台湾把两个孩子抢回来,更不能背回床垫挽救自己“最后的体面”,但他的妈妈张兰很高效地把床垫抬进了虚拟直播间。床垫铺好了,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张兰开心地一跳,不顾形象地栽倒在床垫上嘎嘎嘎地笑,笑完坐起来,斗志昂扬地让工作人员拿卤肉饭过来,“来,软饭我吃起来,我要坐在床垫上吃‘软饭’!”
“她本人的‘玩梗’能力真的很强。”网易严选的负责人说道,他们之前在自己的品牌直播间里也想过带话题,但没有脚本的“张兰直播间呈现效果远超我们”。张兰玩的是有叙事和真情实感的戏剧冲突,效果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助播让张兰闻闻绿茶香氛的味道,她瞬间被“熏倒”在了床垫上,“她对于网友的反馈和想看的东西,捕捉得非常精准”。
这位负责人非常满意张兰坐在床垫上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多小时,通常一个产品在直播间的平均露出时间大约是5~10分钟。只是她这种超出惯例的优质服务,并不是出自对甲方的关照,而是真实的需要一个挖苦和发泄的出口。张兰假意问询,实则在用京腔儿讽刺具俊晔,“一般50多岁是不是得睡这种床垫?那高端的床垫太硬是吧?别硌着您的腰,再闪着那儿就更麻烦了,碟都打不了了,那您还能干吗呀?”
在大S终于差遣人把那张传说中的床垫抬出家门,扔在汪小菲开在台北的酒店时,张兰也在直播间里把网易严选的床垫拆了。品牌方并不介意,但张兰必然带着报复的心态,作为前婆婆的她有着身临其境的恨,不然怎么可能临场想出了“离婚换床垫”的点子?她直接对着直播屏幕问品牌方,能不能同意她的要求,买床垫的夫妻一旦离婚,就给他们免费换一个新的,“谁想睡在前妻或者前夫睡过的床垫上?”网易严选的负责人告诉本刊,虽然事先没经过商量,但几分钟不同部门的协调后,他给张兰的团队打电话,方案行得通。通过张兰直播间的引爆,该床垫在当月销售额达到了500多万元,曝光量超过了2000万人次。
张兰张嘴就来的嘲讽和戏谑,是她作为网红的天赋,敢去消费自己的“家丑”,尤其是顶着曾经创造过辉煌的企业家光环,更是她在短时间内能在抖音爆红的密码。“兰姐再成功,也是一个母亲,哪个母亲能够接受别人去诋毁自己的孩子?”负责线上业务的北京麻六记食品销售有限公司经理田金鹭对本刊评价道,“粉丝们就喜欢兰姐的真实,觉得她不拘着。”
网红张兰所谓的真实更像是“卡戴珊家族”式的真人秀。她个人的名下有两个账号,大号在卖床垫后持续涨粉,最高粉丝数超过了930万人,有时她也去小号直播带流量,目前有100多万粉丝。在上个月之前,两个号都在她的别墅里直播,有时候早上开播,天天都会有下午直到深夜的场次。张兰在最近几个月走红后开始了直播镜头下的日常生活。早上睡醒了下楼来,她就在直播间的镜头前洗脸化妆,有时会展示自己的服装,为的是卖护肤品,也找加工厂把自己的高档服装仿制出来,当作福利卖给“粉丝宝宝们”。正常情况下,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奋力地卖货,饿了就泡上酸辣粉和小面。如果需要外出,她晚上回来会再跟小助播们聊会儿天,在镜头前卸妆,拿着售价几千块钱的美容仪向上拉扯着自己的皮肤。
“可惜了兰姐全屋的意大利定制家具。”以前经常来张兰家喝下午茶的一位贵妇看了张兰的直播,曾向本刊感叹。直播生意侵占了张兰生活的各个角落。进进出出的人多,别墅大门一般是敞开的,连快递员都可以站在玄关里,一边打电话叫里面的人取件,一边欣赏着摆放在透明玻璃鞋柜里的各种漂亮高跟鞋。沙发上是工作人员们胡乱堆放的外套和书包,地上和桌子上随处可见装在纸箱中的货品,车库改造成的仓库里已经摆不下这些东西。甚至她二层的卧室也向网友们公开了。去年12月张兰新冠阳性后,发烧躺在床上,刀片嗓子哑着,还是坚持着直播。用她自己的话说,第一天播了5小时,第二天8小时,第三天抖音对她的直播间设限,没办法才停播了一天。
台湾“狗仔”葛斯齐公布了汪小菲出轨的照片,这让汪小菲在离婚纠纷中陷入了不义之地。为了扳回一城,张兰在直播时爆料大S跟具俊晔在2018年就已经相好,但葛斯齐告诉本刊,这是不可能的。他2017年偷拍到了大S怀上三胎的照片,在2018年4月,大S宣布怀孕,又在5月,宣布怀孕失败,算下来,那时候怀孕的月份已经很大了。“而且我也亲口问过汪小菲,他也说张兰的指控是没有的事。”葛斯齐说,更匪夷所思的是张兰说突然收到了大S发来的照片,是她和具俊晔以及两个孩子的合影。“发完之后,她就‘啪’一下把我拉黑了。”
张兰提到的这件事同样成功地上了微博热搜。但葛斯齐却觉得这件事情不真实,“台湾很多媒体都分析出来了,这是一张网友PS的恶作剧,原图是汪小菲离婚前一家四口的照片,具俊晔是被P上去的,动作跟他另一张照片中一模一样。大S怎么会发这样的照片给张兰呢?”葛斯齐总是跟张兰母子唱反调,张兰说,这位狗仔收了大S的钱。“收钱这种事是我们最忌讳的。”葛斯齐说,做他这行也很看重信誉。他在台湾起诉张兰诽谤,也咨询了内地的律师,“律师说,迪丽热巴这种咖位,告网友诽谤,最后也不过是获得赔偿5万块而已,我怎么可能超过她?但张兰不能信口开河说我收了钱”。
在抖音直播间里,关心真相的人并不多。
“兰姐每一分钱都是用双手挣的,不丢人,不欠任何人的。”这是她面对纷纷而来的诸多丑闻时,惯常采用的一个万能句,只要气势壮起来,很多人就会觉得她说的都对。“对于有人设的达人来说,只要言行一致就够了,真实的人品怎样并不重要,只要你的粉丝能对你产生信任。”为多家知名品牌做抖音广告代理的一位专业人士向本刊分析道,目前粉丝人数超过1000万的抖音“超头部”达人大概有100多位,粉丝量最大的甚至逼近了一亿,张兰拥有八九百万粉丝,虽不是第一集团,但也足够证明她成功地输出了自己的人设,“抖音每个月有6亿人次的活跃量,1%就是600万,任何的小众其实都可以成为大众,只要你多尝试,总会有人喜欢。”
找到如今这种鲁莽中透着精明,真实里又掺杂着虚言的人设风格,张兰也经过了两年多的摸索。
2020年她在短视频上试水,是跟另外两个贵妇朋友一起做的。当时跟张兰一起做短视频的丁玮向本刊回忆道,一开始她看到张兰的一些短视频尝试,“画外音叫‘兰姐’,她一转椅子转过身来点评菜品”,感觉传播效果并不好,于是就介绍了一个“80后”短视频达人给她。“我约了大家一起吃饭聊聊,结果我迟到了。等我去的时候,兰姐说已经定下来了,让我跟她一起拍短视频。”丁玮说,“80后”达人跟她们分析,以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做账号,没有优势,“跟年轻人比美是没法比的”,她们决定张兰、丁玮,再拉上另一个贵妇双全,三人组成一个组合。“大家都认为,抖音上还没有我们这个年龄的贵妇形象出现,这是我们的机会。”双全向本刊回忆道。于是在账号内容中,张兰和两个姐妹穿着皮草逛街、看展,在酒店喝下午茶,跟她现在一心扑在直播带货中的劳碌模样完全不同。
这个三人账号最终只存在了半年时间,当时已经积累了60多万粉丝,但张兰还是在2021年6月说关就关。一位参与账号运营的人士告诉本刊,内部人员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虽然都与张兰无关,但她不希望大家闹得不愉快,索性就关停了账号,“兰姐是想一直往前冲的,不想有这些纷纷扰扰”。账号关了,三个人各起炉灶,开始向不同方向发展。
分开之后,丁玮和双全一如既往地展示岁月静好的优雅生活,张兰则在三人合作期间就逐渐发展出了独特的一面:口播鸡汤和尬演,跟她最初想塑造的贵妇人设已然不同。这其中尤其是与她当时的儿媳大S有关的视频最受欢迎。最经典的一段是张兰举着手机的无实物表演,她坐在沙发扶手上,僵直着腰背,假装跟电话那头的汪小菲聊天,笑他跟大S半夜秀恩爱,庆祝结婚十周年,还“鼓励”准备出差的汪小菲“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时汪小菲其实已经承认大S想跟他离婚了,这段力破家庭不睦传闻的视频因为张兰的“尬演”火了一把。
跟贵妇人设相比,口播鸡汤已经算是更接近她本人的真实,只是它在抖音上没有激起什么水花。2021年11月,大S发布离婚声明,2022年3月,她宣布与韩国前男友具俊晔结婚,张兰播了这样的鸡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遇到那难念的经,不念不就完了吗?咱念那好念的经。这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中间那道沟,你掉下去就叫挫折,爬出来就叫成长。”她最大的情绪起伏,也不过是因为想把孙子孙女接到北京来而流泪。
这一回离婚抚养费引来的口水战,张兰或许是看到儿子太窝囊,没忍住吐露了真实的内心,丢了体面,但却成就了事业。当汪小菲在微博上发表与大S的停战宣言后,正在直播的张兰直接急了。她在屏幕前拿起手机冲汪小菲喊道:“哪点儿做错了,你道歉?你疯了吧你,怂蛋包!”助播卖力介绍产品的声音一点盖不住她的愤怒,她挂了电话后情绪激动地跟网友嚷嚷道,“这不是道歉,这是格局,格局!”
在离开自己创办的俏江南后,张兰很久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了。
“我觉得她心里是有执念的,当时希望带着俏江南走向更远更大的地方,没想到吃了很大的亏,但她是没有放弃的,还要再度出发。”田金鹭是追随张兰和汪小菲多年的老员工,她大学一毕业就去了当时的兰会所应聘,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应聘的岗位却是服务员。“当时我们的总经理是法国人,前厅经理是美国人,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宴请的都是各国高官要员和世界冠军,需要用英语交流,那是一个很高端的工作。”
2006年开业的兰会所是张兰创办的俏江南集团开的一家国际化的会所,从设计到经营都是由留学回来的儿子汪小菲来负责的,兰会所也成为汪小菲作为“京城四少”之一的一个重要标签,后来他跟大S结婚,也被看作是艺人跟富豪之间的联姻。田金鹭从服务员开始,又做了销售和汪小菲的助理,兰会所出售前的最后两年,她成为总经理,“那个时候真的感觉市场变化很大”。
2012年底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出台,以高端奢侈的就餐环境为卖点的俏江南就开始面临扩张的困境。2012年,俏江南的总裁安勇曾表示,2013年俏江南将在一、二线城市的重要地段再开10家新店,跟前几年每年开20~30家新店的规模相比,这个计划已经大幅缩水了,然而到2013年8月,俏江南开的新店只有4家,之前宣布过的海外扩张计划更无从谈起。“那时的餐饮环境对俏江南和兰会所的影响都非常大,客流量连以前的一半都达不到。”田金鹭说。
在高端餐饮整体下滑的大背景下,张兰拥抱资本的尝试也面临着危机。
2008年,私募股权投资公司鼎晖创投向俏江南注资2亿元,占其10.526%的股份。双方都没有在公开场合透露过协议的细节,但俏江南在2012年谋求A股上市失败,接着又在香港H股铩羽而归之后,张兰与另一家国际私募股权投资公司CVC签订了新的股权协议,鼎晖随即退出。对于鼎晖,张兰有着前后矛盾的说法。很多媒体报道,张兰是因为与鼎晖的协议里有约定,如果未在规定时间内上市,俏江南要以一定的方式让鼎晖退出,并给予后者双倍的退出补偿,因此她才急着上市。可餐饮企业上市并不容易。
张兰丢掉了自己创办的俏江南,这成为国内MBA课堂上一个创始人失去企业控制权的案例,很多证监会人士都指出过餐饮连锁企业上市的难点,比如使用现金采购和现金销售,难以核实真实的收入和成本,员工流动性大,社保是否到位无法把握,此外高端餐饮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否能持续盈利,也是个未知数。俏江南几番上市不成,只能继续寻找入股的投资人,以此来回购鼎晖的股权,她曾公开责难“引进鼎晖是俏江南最大的失误,毫无意义”,但她在自传中又否认了这一说法,称“鼎晖始终扮演着最为难得的投资者角色”。而对于CVC,张兰的态度是很明确的,“我必须承认,直到四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在毁谤和是非的漩涡中挣扎……所以我决定为自己写一本书”。田金鹭告诉本刊,2019年张兰出版自传时,正是她与CVC打官司的过程中,“她的心情是很低落的”。
2014年4月,CVC宣布以3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俏江南82.7%的股份,张兰所持股份缩水至13.8%。在很多人看来,在高端餐饮衰落的情况下,张兰拿钱走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次合作双方都异常不满,他们之间的纠纷可能也改变了张兰对于未来人生的规划。
按照张兰在自传中的说法,她与CVC在2013年8月签署了一份购买协议,9月又签署了补充协议,“这份协议是被夹在一堆协议中间,由J律所的助理律师拿来的。他并没有明确告诉我协议的内容,只是翻到签字页让我签字”。最终张兰发现,两份协议连起来,意味着即便CVC最后没有收购俏江南,但“俏江南”的商标依然要归属于CVC。
“兰姐也在反思,是吃了律师的亏。”从有了合作意向到此后纠纷最白热化的四五年时间里,田金鹭一直在陪着张兰处理相关的法律事务,“国内能够叫得上名的律所都去见了,感觉都不止两三百家。”最终张兰与一家有实力的律所合作,可是律师却在谈判关键时刻“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所有的事务都交由两名助理律师处理,张兰认为这让她陷入了极大的被动。田金鹭说:“首先,我们过往没有任何的诉讼,对律师的重要性没有重视起来。第二,兰姐也说过,我们的利润是‘一盘菜一盘菜炒出来的’,律师费真的非常昂贵。”作为创办俏江南的第一代企业家,张兰以“严格控制成本”为由不舍得去请律师,勤力和草莽或许能帮助她成功地开餐馆,但绝对不足以让她应付现代企业发展中的资本博弈问题。CVC一份内部报告中对她本人的评价为“一个头脑简单、不明白交易有多复杂的人”。她也在自传中承认,“我是做实业的,不懂资本”。在失去俏江南后,张兰还专门去读了上海交大的工商管理博士班来提升自己。
2021年4月15日,北京,俏江南创始人张兰女士接受采访。(图|视觉中国)
在她认为自己“吃了大亏”的同时,CVC一方也开始了针对张兰旷日持久的追债行动。2015年5月,CVC向中国贸仲委申请仲裁,要求撤销原收购协议,它认为张兰在收购时,欺诈性地操作了公司的财务数据,导致CVC对收购做出了过高估价的错误判断。2019年贸仲委做出裁决,裁定张兰需赔付CVC约1.4亿美元。在此之后,CVC对张兰进行全球追债,在香港、新加坡、美国等地,张兰的资产屡次被冻结、被申请强制执行,今年2月3日,她在纽约的公寓被拍卖用以清偿个人债务。她的海外家族信托也被CVC抓住了漏洞。2014年,张兰成立了离岸信托The Success Elegant Trust,受益人为汪小菲及其子女,但原本具备高度独立性,用以隔离风险的家族信托,却被新加坡高等法院认定,张兰对信托资产有诸多直接干预行为,因此可认为她是信托所在银行账户资产的实际所有人,同意CVC提出的任命接管人的申请。裁决书中写道,在新加坡高等法院下发资产冻结令之前,张兰急于转移信托账户内的资产,从2014年9月到2015年2月,她分别要求信托所在两个海外银行账户,分别转移300万美元和300万元人民币,以及一笔资金用来购买美国房产。
张兰在最近的一次媒体采访时曾就这个问题解释道,当时是由于办信托手续的时间比较长,其间她有需要,所以动了账户里的资产,“我们当时也是不懂,这是比较专业的……我真的就是过于自信,这是我的一个缺点”。
2019年被判需赔付1.4亿美元后,淡出几年的张兰又重新回到了公众视野里。
2020年初,张兰拿着一份商业计划书找到裴成辉,希望谋求合作。在餐饮行业浸淫多年的裴成辉对预制菜有不少研究,他向本刊回忆道,当时张兰打算融资一个亿,搭建一个面向商家和餐厅的川菜预制菜供应链,“即食的、即热的、像小酥肉这种即烹的,或者洗净的黄瓜、西红柿等即配的,都叫预制菜,我认为这在中国非常有市场前景,张兰的目光是敏锐的”。但裴成辉还是拒绝了和张兰的合作,“首先,她说资金不足,希望我能免费跟着她干,等干好了再说。第二,我认为餐饮企业相对来说资本实力不够,尤其是像美团、阿里这样的巨头已经在布局这个赛道了,餐饮企业烧钱是比不过人家的”。
最后,张兰还是绕过了寻找大资本,她选择了轻型的创业方式,跟现成的预制菜工厂合作,租生产线为自己做代加工。同时她和俏江南的原班班底也在做两个看上去关联不大的项目:做抖音直播和开新餐厅麻六记。“预制菜和直播,这两个风口张兰都占了。”裴成辉评价说,“现在大家都知道,餐厅的外卖收入已经超过了门店收入,做新零售,可以覆盖整座城市,甚至能做到全球。但只做线上是做不出品牌的,盒马鲜生就是这个逻辑,顾客看到实体店里的销售情况,心里有了底,以后就可以直接网上下单。”
开餐馆和做直播,看似南辕北辙,但对张兰难度相当。
1992年夏天,张兰在北京东四大街上开了她的第一家川菜馆阿兰酒家。她的启动资金是通过在加拿大打工两年积攒下来的,那时候她每天要打六份工,为此她与年幼的汪小菲分离,也最终没能挽救自己黯淡无光的婚姻。“我们现在经常开玩笑说,以前做餐饮,觉得这是个勤行儿,没日没夜没休息,从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很正常,现在做直播,发现比餐饮还苦。”田金鹭说道。
今年2月,我去张兰的直播间参观,遇上了她在做一场化妆品专场。
那天她膝盖的老伤犯了,绑着护膝。尽管手机镜头只在方寸之间,根本看不到她的腿脚,但她还是整整齐齐地穿好了丝袜,开播前还换上白色小羊皮的包头低跟凉拖。她原本在灰色针织连衣裙外套了一件枣红色毛披肩,说是特意为直播准备的,“每次穿这件衣服,直播都卖得特别好”。但没过多久她又换掉了,换成了跟其他人同色系的白毛衣,觉得这样更能突出要售卖的产品。
这天的专场以国产化妆品品牌为主。去年11月末开始爆火后,张兰的粉丝画像逐渐清晰,为“30~40岁之间的女性,尤以北京、广东和山东地区人数最多”。田金鹭说,在直播刚开始的阶段,他们是走过一段迷茫期的,“每天都要想找什么样的货盘才合适”,不过现在直播间的销售情况已经基本确定:食品饮料类的销量最高,占比超过50%;其次是美妆护肤,约占15%;然后是8%的日用百货和7%的生鲜蔬果。直播间里销量最高的当然是自营的酸辣粉,累计销售额在2500万~5000万元之间,国产化妆品则是最近跟她合作较为密切的品类。
“知名大品牌是玩不起的。”一位短视频广告业内人士看了张兰4月的专场直播招商广告后,告诉本刊记者,“她要求‘最高佣金品牌提供破价机制’,而且需要三个月有控价保证,也就是说,既要给她比别人更高的佣金,又要给她未来三个月内最低的价格,一般毛利比较高的国产品牌才能满足这个条件。”但一个化妆品专场没有大品牌是绝对不行的。专场一开始,张兰的助播就预告了将会以心动价格售卖雅诗兰黛和海蓝之谜,但真实的情况是,这些大牌并不给张兰佣金,上架纯粹是为了吸引流量,50单或者100单,不用费口舌介绍,也会迅速卖光。接着,他们会使用一个常规的话术,“但是没买到的宝宝们也不要紧,我们还有这款产品也特别好……”
专场直播从中午一直播到午夜,看似时间被拉得很长,但张兰对每一分钟可能产生的销量都不放过。直播团队的年轻人找来软垫给她垫在膝盖下,又从镜头底下给她递上来茶水和水果,她很少吃,一旁的田金鹭悄悄跟我说:“兰姐一定是怕水喝多了要去上厕所,她不想大家看到她腿不方便。”实在忍不住时,张兰一边起身一边嘱咐网友,“大家都别走,兰姐马上回来。先给大家上一波酸辣粉吧,上一波福利。”那些在她去厕所的间隙涌进来的流量,看不到她人,要靠爆品来留客。
她对自己和员工的勤奋程度都有很高的要求。一个女助播有一天生理期肚子疼,镜头前一脸苦相,被张兰直接骂出了画面,“经济下行,谁不需要努力啊?”而作为表率,她常常在开足美颜效果的镜头前,素颜怼脸试用美肤产品,无论是几十元还是数千元的价格,个个认真对待。有一款美容仪被助播们叫苦不知如何介绍,几个人讨论了一番,只能以某个爱美的助播曾以3000多元的原价购入,现在直播间只卖1000多元作为卖点。张兰听完这个无效解说后二话不说,把带感应触头的面罩往脸上一戴,任由里面闪着蓝紫色光,活脱脱地把她映照成了阿凡达,一直坚持了几十分钟才脱下来。
餐饮行业出身也让她比直播间的年轻人更有服务意识。当天的化妆品专场直播状况不断。开播仅40分钟,直播间就因为说了“点抽”“送福袋”等违禁词被禁播,据说禁播时间长达一天。没办法,只好转战到张兰的小号上,没有大号的粉丝量大,直播效果肯定会受到些影响。重新开播后,大家都变得谨慎起来,所有的粉丝福利都不能说“送”,而要改说“给给”,而一旦说错了,张兰便会虔诚地管那个隐形的“老大哥”叫“爸爸”,“抖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希望这份诚意能让监控系统不要揪住失误,再给直播间扣分。张兰的助播在旁边附和着,“宝宝们,看兰姐多大诚意,她什么时候这么跟人道歉过啊!”张兰接过话茬,“这话可不对。兰姐是做餐饮的,服务行业的人永远不掰扯,不解释,遇到问题直接道歉。”
去年12月,张兰和汪小菲在北京前后脚得了新冠。跟张兰躺在床上哑着嗓子也要直播的精神头比起来,汪小菲生病后非常痛苦颓唐。他在直播连线时告诉张兰,如果他活不了了,让张兰把他弄到八达岭去。张兰连忙阻止他“嘴不许胡说”。汪小菲难受得想吐,但还是不忘跟母亲抬杠,“你也知道嘴不能胡说?就别胡说啊!”在关于儿子的纷争中,张兰趁势成了网红,其中她说了很多话,汪小菲并不乐意听到,在各种场合,他都曾表达过不满。
但张兰对于儿子的事并不是一直都口无遮拦。“据我所知,兰姐在儿子的婚姻上是做过很多让步的。”田金鹭说。汪小菲和大S的第一个孩子过百日宴,张兰的贵妇朋友们特意飞到台北去参加,其中一个贵妇向本刊回忆道,张兰在现场不知因为什么就愤怒起来,“宴会没结束就提前走了,第二天起来又一直在房间里打电话,听语气也是挺不好的”。张兰在曾经采访时也提到过婆媳之间的矛盾,大S当着她的面指责汪小菲,她非常不满,但忍着“一句话都没说”,买了当天最快的机票从台北返回内地,“当时小孙孙还等着我去幼儿园接她。我一个人坐在飞机上眼泪刷刷地流”。
跟张兰相比,汪小菲的简单和脆弱显而易见。“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发抨击台湾防疫的微博,他说是因为酒喝多了。我又问他,不是在微博上一直喊话要跟我当面对质吗,怎么又不来了?他说:‘哦,那是我团队发的。’”葛斯齐说,他在今年3月来到了北京,去麻六记直播吃饭,汪小菲不得不出现在了现场,终于与葛斯齐见了面,“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别人,不愿意认错。”见面后,葛斯齐暗戳戳地提醒汪小菲“小心枕边人”,“很简单,看对方放出来的截图照片。截图时间跟两人聊天时间前后相差不超过一分钟,说明这个人在跟你聊天的时候已经在想法算计。”汪小菲是葛斯齐见过的“最好对付的当事人”,身上的线索一抓一大把,“他说他跟出轨对象已经分手了,但他坐在野餐垫上直播,对方反手就发一张一模一样背景的照片放在网上”。相比之下,真正有效的手段都是张兰做出来的,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开餐厅时一样。“汪小菲从国外回来,在俏江南时期是有点不接地气的。”一位合作过的餐饮界人士向本刊回忆道,“做餐饮生意,有时候就要有点江湖气,比如要跟餐厅的经理们吃吃喝喝,打感情牌,他做不到。最后出现了问题还是要靠张兰出马来解决。”
汪小菲在他的自传里写道:“我和母亲的关系很微妙,像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掌握不好。她工作忙时,我们过于疏远,她想关心我时,我们的联系又太过紧密。”汪小菲小学时最盼望的是每周六半天课后放学的时候,因为那一天他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在校门口仰着脖子找来接他的姥爷。每周六他会去姥爷家玩一天,平时放学时,他低着头穿过那些等家长来的同学,径直走回家去,自己掏钥匙开门。那时张兰总是很晚下班,后来又去了加拿大,再回来后,汪小菲就开始放学去阿兰酒家端盘子,直到高一,他一个人去了欧洲留学。母子之间的相处,错过了很多宝贵的时刻。
4月7日是张兰65岁生日,大型直播卖货是必不可少的,直播团队的年轻人跟赶到别墅来庆祝的麻六记高管们比赛演节目,她的粉丝代表们也捧着花来了,室内弦乐团在客厅里奏着乐,麻六记的专业厨师承包了她的厨房,热热闹闹的,但唯独看不见汪小菲的身影。穿着喜庆大红裙的张兰边卖货边顺道回答网友的提问,“兰姐的眉毛为什么一直跳?兰姐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说完她补充一句,“前一天晚上休息不好也会这样。”
和亲儿子汪小菲比,张兰的直播团队才更让她安心。张兰自去年11月以来的直播间报复反击,全靠团队年轻助播们的无条件配合,她新冠难受的时候,春节阖家团圆的时候,也都是团队的孩子们陪在她身边。2月,张兰直播预告将去参观格力电器,会跟董明珠一起在生产线上直播,但到了珠海,董明珠根本不让她的直播团队入场参加会议,不仅如此,进工厂直播也成了泡影。张兰晚上闷闷不乐地回来,在直播镜头前说道:“晚宴我不去了,因为他们不让你们进去。”
只是团队也并非铁板一块。过完年,经常出现在她镜头里的熟面孔中,已经有三四个人离开了。闹得最凶的是3月份离开的孟贺,他声称张兰和汪小菲欠薪,于是他把自己团队20多人都撤走了。孟贺告诉本刊,双方在2021年8月合作,由孟贺为张兰及麻六记的账号做运营,“张兰一开始就喊我‘小孟老师’,我觉得这么大的一个企业家,竟然这么谦虚,还一直跟我讲后期会有很好的发展,也就不好意思去谈条件了”。一开始的条件,孟贺觉得自己是亏的,“不收代运营费,只按照佣金的25%提成”,但随着张兰直播间的红火,这个提成比例显得不合理了,在去年7月,汪小菲降了孟贺的提成点位,“要降一半还多”。直至去年11月爆发,12%的提成点位也成了一个非常高昂的数字。上个月,双方已因为合约纠纷闹得不可开交。
无论团队成员如何各怀心事,但他们还是在一起努力营造了一个虚拟的热闹世界,这个世界中当然还少不了张兰看似强大的铁粉们,夏健就是其中一个。
夏健也在抖音上卖货,一开始他只是想蹭流量卖麻六记酸辣粉,于是自称张兰的“二儿子”,还制作了挖苦讽刺张兰黑粉的视频发在自己的账号上。这原本不过一个稀松平常的粉丝行为,没想到竟然被张兰注意到了,有一次张兰亲自跑到他的直播间里,给他刷了礼物。
如果说他跟别的粉丝有何不同,或许只是他多出了一些成本。麻六记上海新店开张,他买了机票飞过去直播。张兰的直播间被黑粉发起攻击时,他也肯出力花钱。“黑粉头子给兰姐刷礼物,想占据榜一的位置来恶心兰姐。”夏健回忆说,刷大礼物要3000多块,他狠了狠心刷了两个,“结果一下就把黑粉挤出了前三”。这些网红们看似都有着数以百万的庞大粉丝量,但真正能挺身而出“护主”的,其实非常少。三月份汪小菲与葛斯齐见面直播,夏健又是很有眼力见儿,立刻带了两个朋友冲去了现场。“小菲哥看到我,很惊喜,连忙问,‘你咋来了?’我跟他说,怕他被欺负。小菲哥很感动。”夏健说,当时到现场声援汪小菲的只有他。
夏健每次见到张兰,都小心说话,绝不抢风头抢流量,于是获得了张兰的信任。他原本是个北漂演员,在圈子里混要拜码头,学会了察言观色,但也为那个圈子的虚伪唏嘘,“有时候跟大哥喝酒喝得挺好,称兄道弟的,结果第二天你再打电话给他,他就跟不认识你一样”。反倒是在抖音上做得小有起色之后,他感受到了更多来自网友的善意。那次他去上海看麻六记新店开张,粉丝群里热情地讨论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做哪些准备,晚上住在哪个酒店既经济实惠又方便,“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暖的感觉了”。
张兰很可能跟他一样,在虚拟世界里感受的温情与现实中会有错位。“我跟兰姐都是遇到事情自己消化。”跟张兰一起探索抖音的丁玮告诉本刊记者,“有事没事跟人倾诉,我们都没这习惯。”丁玮的家人曾陷入丑闻,当时她非常痛苦,“兰姐什么都没问我,但当我不在国内的时候,她主动接了我妈妈去她家过年。她见到我只是用自己的经历跟我说,‘不能离婚,家不能散’。”也正是同样的原因,丁玮在看到张兰事业陷入低谷时,不想多问,而是直接介绍给她视频达人的资源。
完成了一天紧张忙碌的化妆品专场直播后,张兰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晚上9点多,她让保姆把午餐热热给她吃,一盘土豆丝、一盘胡萝卜青菜肉丝、一张鸡蛋饼,非常简单。她脱掉鞋,坐在圆桌旁,把双脚跷在椅子上放平舒展。三班倒的团队依然在明亮的灯光下直播着,张兰坐在昏暗的角落,大波浪卷发搭在一侧肩膀上,她倒了杯红酒,慢慢地喝,整个人看上去富有风韵。
直到她突然看到了我,原本放松的脸上突然又扬起了一种殷勤的笑意,这跟她那些一下直播就板起脸来的助播们完全不同。那些年轻人把所有的情绪都投入了直播里,但张兰有种本能的服务意识,就算累,但她的表情依然像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餐厅经理。
但客气只是表面,距离才是真实的。她抱歉道,今天不能采访。喝完了酒,她就起身蹒跚地挪步,由两个工作人员搀扶,也就没了平时直播间里斗志昂扬的气势,步伐平静而缓慢下来,接近了一个60多岁人的真实状态。她们缓缓地爬上二楼,然后她自己一个人进屋,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17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排版:琳琳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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