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嗓门配演讲腔,不但不文明,还是审美绝症
前些日子乘高铁出门,旁边坐着一位老大爷。他显然有着经历过匮乏时代的基因记忆,吃相很不好看,但有两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吃完东西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地上掉的一点渣都捡起来放到垃圾袋里;二是从头到尾都很安静,看我一直在读电子书,始终没有搭讪,直到在长沙站下车时,他才扭头跟我说了句“小伙子,一路顺风啊!”途中接过两个电话,也始终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在素以噪音多且大而著称的高铁上,遇上这样的邻座真的是好运气。
我在群里提到这段经历,一位朋友说“能不留垃圾,能不搭讪吹牛,这老大爷的体面程度可能超过了身边90%的人”,我加了一句:“能懂得在公共场合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可能超过了95%。”毕竟,高铁向来是噪音重灾区,肆无忌惮聊微信语音的,开大音量看抖音的,还有那些闹上几个小时、家长却无动于衷的孩子,碰不上的几率几乎为零。
之前有次乘坐长途飞机,眼见着前排来了母子二人,小男孩才四五岁的样子,顿时有点担心,心想十二个小时的旅途,万一遇到一个吵吵闹闹的熊孩子可咋办。但这个小男孩实在太讨我喜欢了,他很聪明,我在座位空隙看他玩拼图游戏,反应很快,思维敏捷。他也是个活泼的孩子,一会儿看窗外的云,一会儿在屏幕上看航线,对世界充满好奇,不断问妈妈各种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么聪明活泼还好动的孩子,在整个飞行途中始终保持轻声说话。坐不住的时候,无论是变姿势还是爬来爬去,动作都非常轻。吃完飞机餐之后,他也听妈妈的话,把东西收拾整齐,不给空姐添一点麻烦。
临下飞机时,他回头看到我站起来时,还笑着吐舌头来了句“叔叔再见”,我忍不住对他妈妈说:“你这孩子实在教得太好了。”聪明活泼好动但又懂礼貌的文明孩子,谁会不喜欢呢?更重要的是,他懂得轻声说话。
对我来说,判断一个人是否文明,嗓门大小是重要标准。甚至可以说,我对大嗓门的人有天然恶感,第一印象就不会太好。
有人说过,大嗓门其实是小农社会的基因,因为要种地,田间地头离得远,说话只能靠喊。这个说法倒不是歧视农村,而是有一定道理(当然不能绝对化),毕竟一个人如果从小就不需要大声说话,他的音量多半会得到控制。
但如果仅仅用“小农社会的基因”来判断大嗓门,显然并不充分。在中国式家庭教育里,“声音洪亮”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要求。我并不反对声音洪亮,但这事儿因人而异,正常人能做到说话清晰就已足够。更重要的是,声音洪亮并不等于扯着嗓子说话,不等于大喊大叫,但在习惯走极端的家庭氛围里,这种曲解并不罕见。许多人对孩子的评价体系就已经将孩子推向“不文明”,动辄对孩子的大嗓门表示赞许,认为这是“大方”“有胆量”的表现。
大嗓门如果碰上演讲腔,那就更是灾难。遗憾的是,我所见到的大嗓门,十有七八离不开演讲腔。这同样也是价值观问题,因为在许多父母看来,抑扬顿挫的演讲腔是感情丰沛的体现,甚至是“口才”。所以在声音洪亮的同时,也会鼓励这种演讲腔,巴不得孩子天天去参加所谓的演讲或朗诵比赛。他们并不知道,如今所谓的“演讲”,跟传统意义上的演讲完全是两回事。
演讲这事儿历史悠久,古希腊时代的演说就极其繁荣。它在古希腊的社会生活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公民大会上,民众对城邦事务的集体决策主要基于政治家演说的内容和表现。因此,演说成为一种技艺,它既要有洪亮声音与激昂语调,也要言之有物,有平实表达的一面。
即使直到今天,世界上主流的演讲仍然强调平实与内容。知名演讲者没有一个是靠大嗓门和慷慨激昂取胜的,他们多半是各个领域的杰出人士,演讲的核心是内容。看他们的演讲就知道,腔调跟平时说话没有太大不同,许多人甚至十分平实,只在某些重点表达时提高音量,或是仅在有政治诉求时启用煽情模式。另外,语速普遍不慢,也没有什么假大空的字句。
但我们身边的演讲,尤其是学校里的演讲比赛,完全就是另一回事,甚至会让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种演讲,一种是演讲,另一种是中国学校式演讲”。
上过学的人都应该对这种演讲有印象,它充斥着假大空的词句,也过分强调演讲者的慷慨激昂,嗓门要很大,语速要控制,尽量慢、尽量拖长腔,还要尽量抑扬顿挫。
在我眼里,这种演讲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样说话,完全违背了“说人话”的基本原则。
这种腔调的出现并非无缘无故,它与假大空的演讲稿是标配。假设你用“说人话”的方式去写一份演讲稿,会发现它完全无法用慷慨激昂的演讲腔来表达,而要为这个演讲腔配上“合适”的演讲稿,那就只能假大空。
与这种演讲类似的是朗诵。老实说,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会,各种舞台上的朗诵,我都听不下去,因为有一种特别假、特别土的感觉扑面而来。还是那句:这种表达一点都不像“说人话”。
如果认为演讲腔只不过是一种演讲技巧,那就低估了它的害处。你越投入,就越容易被假大空所俘获,习惯这种言语体系,往往就会沉迷于宏大叙事中,动不动就“拔高度”,动不动就找“意义”。而这种自以为高级的宏大,最大危害就是会让人忽视个体的命运,丧失人性,甚至制造集体癫狂。
即使抛开这些不提,习惯了“演讲腔”,甚至将之代入日常表达,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一张嘴就像在演讲,有人或许会认为这种人口才好中气足,但他们显然误解了口才,也误解了气质。
从审美角度来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实在太土了,而且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审美绝症。而审美的缺失,本质就是人性少了一块儿。
可惜的是,不文明的大嗓门,无可救药的演讲腔,在许多人看来居然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无论是交通工具里的噪音,还是学校里的虚伪演讲,都并不奇怪,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被这个社会所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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