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一段家庭录像3年，她拍出一部引人入胜的“桌面电影”

2023-04-30 14:04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互联网都有巨大的力量来形塑我们对图像的消费。忽视或未能解决这一事实将不会改变现状。通过制作这部电影，我并不是在为互联网作为历史资料的搜索引擎做辩护；我更多的是探索这种工具在我们的社会中，作为图像和历史话语存储库所扮演的角色，所固有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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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ivate Footage》预告 © Janaína Nagata

《Private Footage》（暂译《私人影像》，2022）是 Janaína Nagata的第一部长片。从网上购买的16毫米电影卷轴中，她发现了一部上世纪60年代在南非拍摄的阿非利卡人家庭电影。这部引人入胜的“桌面纪录片”，在完全由互联网展开的细致调查过程中，带我们回到了这些影像留下的线索，揭示了它们的潜在意义。影片在马赛国际电影节首映，并在2022年Beeld & Geluid IDFA中获得ReFrame奖项，在第37届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

导演Janaína Nagata是一位艺术家和研究员。1991年出生于巴西圣保罗。她曾参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展览，并在西班牙帕尔马和中国北京进行过艺术家驻地。她目前是圣保罗大学艺术研究课程的博士在读生。

△ 导演 Janaína Nagata

深度挖掘私人影像的契机

纪录公社：这部纪录片基于你在网上购买的一段私人影像素材，我想知道起初是什么促使你购买这段素材的？是什么激发了你的好奇心，让你去探索这段影像背后的真相?

Janaína Nagata：我发现这段并不专业的家庭录像与我当时的艺术创作有关。那时我刚从纯艺术（Fine Art)专业毕业，尝试着各种艺术形式，比如绘画、蚀刻和摄影。具体来说，我当时探索在摄影素材上再创作，在上面题字或涂涂画画，然后将它们投射到墙上。

后来，我发现我的邻居正在修理一台附近教堂捐赠的16毫米放映机。我有了想购买这台放映机的想法，把它作为我电影胶片项目的延续。在寻找卷轴来修复这台旧的16毫米放映机时，我偶然发现了这段私人录像。于是我在网上从里约热内卢买来了标着“卷轴+私人录像”的商品。

当我看过这段私人录像后，大吃一惊。看起来只是记录了一个白人家庭在非洲旅行的家庭影像，但内容让人隐隐不安。镜头的拍摄方式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暗示着一种暴力的凝视，有时是隐晦微妙的，有时是非常明显的，尤其是在呈现黑人个体时。在很多方面，都让我想起巴西。但最重要的是，这段影像似乎不仅仅是一段家庭旅行的记录，更像是一份历史文献。我开始更深入挖掘这些镜头，考虑到我正在研究的私人影像的性质，我无法再继续我先前的电影胶片项目，它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就在那时，我产生了制作“桌面电影”（Desktop Movie)的想法。

△ 《Private Footage》截图 © Janaína Nagata

纪录公社：你提到这段私人录像让你想起了你的家乡——巴西，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你家乡的背景和你第一次看这段素材的感受吗？

Janaína Nagata：首先，承认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是很重要的。巴西和南非（影像拍摄地）都经历了不同的殖民过程。但是，在承认这些差异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找到共同点——暴力和种族主义。在巴西有着奴隶制的历史，而在南非则是种族隔离政权及制度。

其他让我想起巴西的地方是，拿着相机的家庭带着“种族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将有色人种的身体物化。这在巴西的一些档案素材或是以白人视角拍摄的家庭影像中也很常见，这种凝视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宣言”。但是，素材中也展现了人们用手势抵制这些种族目光的场景。这是关键的一点，这促使我更加仔细地研究这段素材。

影片以类似所描述的调查方式展开

纪录公社： 你用了多长时间来制作这部影片？又是如何处理这段私人影像的？

Janaína Nagata：从最初阶段到后期制作，我大概用了三年时间来完成这部影片。我的大部分调研和创作都是在疫情期间进行的，这意味着我要在社会限制的情况下进行创作。在这期间，我基本上是独处的状态，但我仍与我的剪辑师Clara Bastos密切合作。我主导调研工作，然后把桌面录屏的影像初版发给她，她会去弄明白这背后的用意，然后剪辑并发回给我。这就像交换信件的过程一样。

纪录公社：调研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还是和其他人或者其他机构一起进行的？

Janaína Nagata：这部影片是以一种类似于它所描述的调查方式展开的。在Matheus Ferreira的帮助下，我对这段素材的痴迷让我开始了一段大范围的调研之旅。我仔细阅读了很多相关文章、书籍和电影，来深入研究南非历史，以更好地了解这个主题。研究贯穿整个创作过程，从最初几个月直到最后，作为一名博士生，深入研究已经成为了我的第二天性。此外，我还得到了研究南非历史的巴西历史学家Núbia Aguilar的帮助，他看过影片之后成为了我的顾问。

尽管我致力于深入研究，但我认为这部电影与其说是关于南非历史，不如说是从像谷歌和Youtube等在线搜索引擎上找出叙事线。《私人影像》不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影片，而是一部探索支撑历史建构的可用信息的电影。

△ 《Private Footage》截图 © Janaína Nagata

纪录公社：影片中不仅展示了你购买的私人录像，也包括你在网络上调研的过程，我们很好奇你是如何平衡这两方面的？

Janaína Nagata：这部影片是在一个严密的框架下运作的。我们的第一步是使用原始编辑模式播放整段素材，就像它刚到我手上一样，除了添加了新配乐。然后我们使用分屏设备进行在线的研究，按照顺序，从一个画面无缝过渡到下一个画面，不能中断。这一搜索过程遵循着超链接，将我们引向了不同的路径。这个长时段的排序方案被分为三个主要的在线研究部分。第一部分集中于研究野生动物园和植物园的影像，以建立这段家庭影像的时间与空间背景。接下来，我们研究了这一家穿越乡村的旅行影像。最后，我们深入研究了晚餐的场景。每一部分都会在某一时刻被重新全屏播放，让观众可以重新审视这段影像素材，并赋予它们新的含义。

纪录公社：我们注意到，在这部电影中，你有时不得不向相关网站支付一些费用才能获取你想获得的信息，同时你也用了一种幽默的方式将这些片段剪辑进了成片中。我们很好奇你对这些片段的看法。

Janaína Nagata：这些片段确实有你们提到的功能：用幽默的方式质疑档案信息的货币化。同时，这也是一种与观众沟通、吸引观众、建构“更真实的叙事者”的方式。

互联网调查的经验

纪录公社：你认为通过互联网调查历史真相和运用传统的方式的区别有哪些？你是否在其中获得了一些新的经验？

Janaína Nagata：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私人影像》并不是一部关于历史的电影，而是一部考察构建历史之基础的可用信息的电影。然而，有些人经常会问一个问题：“这部电影到底是关于什么的？是关于互联网还是关于种族隔离？”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想绕个弯，转向我更熟悉的艺术史领域。此外，我还想延申一些没有提及的问题，但它们也与这部影片有关。

在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艺术家罗伊·李奇登斯坦（Roy Lichtenstein）绘制了各种情形下的金发和蓝发美女形象，例如擦拭泪水或沉入水中寻求救援。这不仅暗示了这些女人的脆弱性，而且还暗示了当时正在流传的一种新型图像——漫画——的大量生产。对这些女人重复和刻板的描绘表明，李奇登斯坦绘画的真正主题不是处于无助境地的女人本身，而是她们在大众文化中的表现方式。

△ 罗伊·李奇登斯坦作品 © Roy Lichtenstein

一件作品中所表现的主题——在这种情况下是女性形象——与表现这个主题的手段是不可能分开的。通过描绘一系列处于危险、脆弱或等待救援的女性，李奇登斯坦加强了无助、脆弱的女性形象在文化中的霸权地位。然而，他也探讨了无助女性形象与大众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一种新型的图像生产与流通方式，它系统性地生产了一系列与女性形象相关的刻板印象。

一旦我们承认这一点，将主题及其表现手段分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做只会过度简化作品所宣布的问题，并肯定李奇登斯坦只是一个处于支配地位的、白人、美国异性恋者，喜欢描绘处于劣势地位的脆弱女性。但这不是关于艺术家和他被压抑的虐待狂欲望，而是关于社会。

我不想将《私人影像》与李奇登斯坦的作品进行比较，这是不合适的。但我们可以将类似的思维方式应用于电影。电影的主题是互联网还是种族隔离？将主题与表现方式分开是否合适？主题的表现方式本身是否就是一个主题？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互联网都有巨大的力量来形塑我们对图像的消费。忽视或未能解决这一事实将不会改变现状。通过制作这部电影，我并不是在为互联网作为历史资料的搜索引擎做辩护；我更多的是探索这种工具在我们的社会中，作为图像和历史话语存储库所扮演的角色，所固有的冲突。今天，任何拥有手机或电脑的青少年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来消费历史叙述。

曾经，我们可以打开家里的窗户，看着天空，画出蓝色的天空。如今，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醒来后，向 Alexa（亚马逊公司出品的智能语音助手）询问天气信息，然后听到一个机械的声音告诉我们以比率或百分比表示的降雨可能性。忽略所有这些，再去画蓝色的天空并不会改变我们所处的具体情况。我们时代的日常生活指向了一种不同类型的语言。今天，蓝天的图像与三百年前的不同，因为气象信息的可及性塑造了我们对天气的理解。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通过互联网调查历史事实与使用传统方法调查历史事实没有任何区别。当然，我可以使用讲述人和配音程序来创作有关种族隔离的电影，但那将是一部完全不同的电影，而且我认为作为一个几乎不了解南非历史的巴西人，来做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的优势。相反，我更喜欢通过互联网来介绍种族隔离问题，这也是我接触到这个主题的方式。

影片形式挑战传统叙事

纪录公社：关于电脑屏幕电影（Computer Screen Movies）或桌面论文电影（Desktop Eassy Film）的概念来自哪里？你有参考过其他的电影吗？

Janaína Nagata：我可以列出许多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们拥有不同的背景，如Harun Farocki、José Luis Guerin、Su Friedrich、Susana Sousa Dias、Martin Arnold、Yervant Gianekkian和Angela Ricci，等等。但他们没有人专门创作桌面电影。关于电脑屏幕电影的想法来源于我自己的经历。我独自抱着电脑，沉迷于拾得的影像片段。

△ 《Private Footage》截图 © Janaína Nagata

纪录公社：你从一开始就决定要使用分屏的形式了吗？你觉得这种形式有什么优势？

Janaína Nagata：是的，分屏是我一开始就打算采取的想法，而且我从未放弃它。这是我发现的、能让图像互相“评论”对方的方式。在互联网信息过剩的情况下，分屏的结构，能让两个镜头图像之间创造出一种图像话语的空间。这种互动可以通过图像之间的互补性（相似性、重复性、同时性）或辩证性（对比性或对立性）来实现。这里的重要议题是，让图像说话并传达意义，以打破基于符号主义的传统叙事结构，挑战传统的叙事方式。

纪录公社：这部纪录片的声音设计非常特别，为什么你选择用浏览器自带的朗读工具而不是自己的声音去阅读文本呢？

Janaína Nagata：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避免使用配音的想法。具体来说，我旨在避免那种让配音评论时刻伴随镜头的叙述，就好像影像片段只是对历史的一段说明。相反，我的意图是使用Google语音作为评论镜头的手段，而不是使用镜头来说明宏观的背景。档案资料常常被视作历史的视觉性证据，拾得影像片段则被简化为文献事实的文本权威。相反，我的目标是直接从图像中提取主题，而不是仅仅使用图像来说明某个历史叙述。

为了使这个想法付诸实践，观众必须运用自己的能力来理解和联系同时呈现的各种信息。然而，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必须做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避免使用预设的叙述，这会让观众被动地坐着听，而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

用自带工具探索版权和档案

纪录公社：可以和我们分享你是如何处理影片中出现的照片、视频等内容的版权的吗？另外，你也捕捉了一些互联网上其他用户的评论。

Janaína Nagata：我能说的是，我们的电影只在电影节上展示，并且没有从中获利，也不打算在商业性的影院上映。这部电影使用自己的工具来探索诸如版权和档案的商品化问题。在其中——就像学术文章的引用一样——一切都作为桌面电影文本的引用来运行。

△ 《Private Footage》截图 © Janaína Nag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