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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口龙介:我并不擅长文学和写作,我更喜欢在电影中让事情自然发生

滨口龙介:我并不擅长文学和写作,我更喜欢在电影中让事情自然发生

电影



Interview: Ryûsuke Hamaguchi

本文原载《电影评论》Film Comment
采访者:卡洛斯·巴利亚达雷斯(Carlos Valladares)
译者:Ⅻ月的太阳、湿度


2021年出现了两部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带有挑战性色彩的新影片。第一部是由浪漫德米式的巧合旋转起来的《偶然与想像》(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2021),这部作品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银熊奖。在这部滨口龙介的短故事集里,他在一些冷酷的文学类型和迷人的错过的联系中设计了复杂的命运。就像2018年的双连画作《夜以继日》(Asako I & II,2018)一样,《偶然与想象》也使人们被那抑郁的梦幻所触动。一个女人被她最好的朋友和她前男友之间浪漫的约会弄得不可开交;一个不快乐的研究生与她的教授兼文学偶像来了一场具有挑逗性的且无法预测的邂逅;两个女人在一次偶遇中误会了对方的身份,而这又使得其中的渴望与遗憾变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失败和失望很少在这样的短寓言故事中能让人感觉到如此可爱。

而第二部电影《驾驶我的车》(Drive My Car,2021)则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映,它是滨口龙介迄今为止最为动人且设计还十分协调的作品。而正是这部不同寻常的情节剧打破了以往的常规惯例——一部开放且极具破坏性的作品,就像契诃夫(Chekhov)的短篇故事集或者卡尔·西奥多·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的《葛楚》(Gertrud ,1964)一样,这部作品保存了伴随着优雅和痛楚的人类经验的奥秘。相比较于以往的作品,当滨口龙介和他公司的演员们在逝去的阴影下毫无畏惧地去面对平静生活中的虚无时,这两部电影中情感的调色盘戏剧性的扩大了。


这部三小时的《驾驶我的车》(它的放映过程中的每一分钟都很精彩)是对2015年村上春树同名短篇小说的一次松散式的即兴改编。家福 Kafuku(西岛秀俊Hidetoshi Nishijima)是一个演员、一个导演和一个鳏夫,他组织了一个《万尼亚舅舅》(Uncle Vanya)的改编戏剧,而他此前已经扮演过数次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并且这个角色还带给他巨大的声誉。但是,当家福遭遇车祸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视力受损后,戏剧公司雇佣了年轻的司机美莎纪 Misaki。这个角色由令人印象深刻但在影片中却轻描淡写的三浦透子(Toko Miura)饰演,她在广岛驾驶着家福的车。很快,司机和导演就向彼此展开了他们被埋葬的过去。电影中大多场景都被限定在一些车内的对话之中,以及由他们的对话所涉及的生动的回忆之中:美莎纪和她残暴的父母;家福的编剧妻子音Oto(雾岛丽香Reika Kirishima)的突然去世以及他们女儿的死亡;还有就是关于音小心谨慎的事情。随着叙事的展开,角色的生活在一个记忆的剧院中上演,不可靠且不断地在修改。


《驾驶我的车》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后,我与滨口龙介进行了两天的对话。我们谈论了改编剧本,新冠疫情对于他这两部电影制作的影响,以及表演的本质的奥秘等问题。

你本人和你的作品是如何被疫情所影响的?

当然,《偶然与想象》和《驾驶我的车》都被疫情所影响,而这导致了这两部作品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但这并不是我的意图。《偶然与想象》是一部非常独立的电影;我一有时间就进行拍摄。2019年,我开始拍摄第一个和第二个故事。此后,2020年我开始拍摄《驾驶我的车》。我本应该在《偶然和想象》发布之前就结束拍摄的。我们当时在东京拍摄《驾驶我的车》的片头,但此后我们得到了封控的通知,所以不得不停止拍摄。我们本来打算在韩国釜山拍完这部电影的剩余部分,但这变得不可能了;所以我们必须想出另一个城市,那就是广岛。我们一共被《驾驶我的车》打断了八个月的时间,这是一个非常长的延期,而这使我在几乎同一时间完成了《偶然与想象》的最后的故事。


鉴于你没有打算让它们同时与观众见面,那么你如何看待这两部电影之间的关系的?并且你是否把它们视为一种相互间的回应?

通过拍摄这四部电影(《偶然与想象》是一部三个四十分钟的电影合集),我能够组织我的思维。《偶然与想象》是一部完全独立的电影,而这意味着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它帮我反思了我过去的工作,也帮我准备了我未来的工作。在《偶然与想象》的第一个故事中芽衣子Meiko(古川琴音Kotone Furukawa)和次美Tsugumi(玄理Hyunri)的车内场景是一个对于高槻Takatsuki(冈田将生Masaki Okada)和家福在《驾驶我的车》中的车内场景的准备。《偶然与想象》中的某些性爱场景也是为《驾驶我的车》而准备的。


剧本的阅读与排练对我来说非常的重要。这是我们曾经有能力为《欢乐时光》(Happy Hour,2015)所做的事情,并且我们也为《夜以继日》做了一些这样的事,但是对于《夜以继日》来说,我最大的后悔在于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而在拍摄《偶然与想象》时,我可以自由地和那些愿意在我需要的时候和我合作的演员们相处。

一次又一次的剧本阅读——不需要情感,只需要把它固定在你的脑海中——就可以使你自然地说一些事情,甚至说一些完全,乃至不现实的谎言。这些文字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让人信服,它们充满了血肉。

在这两部电影中,语言都是焦点:角色们遭遇到了交流的不可能性,即使当他们使用自己的母语时,并且作为媒介的语言在此灾难性地呈现了。我想问的是,这是否是你选择电影作为你的媒介,而不是创作文学的原因?你有想过写一些故事或小说吗?

我并不否认,我曾经在我的生活中曾尝试写过小说。但我意识到,我没办法完成它。我并不擅长写小说。我认识到,文学、描述、描写,这些都不是我所擅长的。我认为我很擅长想象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说些什么。但是描述一个完整的、整一的情景我并不擅长。我所做的是我写一些文字,而它们将引起反应并刺激演员。


对于我来说,文字和文学都仅仅是演员用于沟通的媒介。它从来不关照文本自身。这是一个对于语言将带给电影主体和叙叙事过程什么的问题的重要概念。

比你此前任何一部电影更加明确的是,《驾驶我的车》带领我们转向了一个上演一部电影的过程:导演、编剧,演员之间的关系等等。它当然也是关于生命和艺术之间的血流。你是否感受到,当你制作这部电影时,你的部分生活或者演员的生活正在流血?

我的生活反映在这部电影中的核心要素是我围绕表演本身的想法。在《驾驶我的车》中,有戏剧演员。并且通常舞台表演和电影表演是无法很好结合的。它们是两个不同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表演是什么和一个演员如何表演好的主题就自然而然呈现出来了。


有时,一些事情在演员之间发生,并且这些事情无法被完全分享出来。这是一个秘密。这应该分享给观众还是导演?我们能对此可以进行讨论。作为一个导演,我想分享这些给观众,但我却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摄影机放在演员面前。当演员的表演达到了一种真正的高质量后,把摄影机放到他们面前就是一个非常正确的时机。并且,如果结果是好的,那么观众将被引导至这个秘密面前。

三浦透子凭借本片获得旬报最佳女配角奖

演员表演对于村上春树的故事来说也是核心。第一次阅读时,如何将头脑中的情节转变为银幕呈现其实并不清楚。那么是什么让你决定改编这部小说的?

我选择这部小说有两个原因:首先演员在车中,其次是因为那些故事所探讨的表演方面的问题。这两个因素立即影响了我。在整个故事中,关键点对于我来说在于一个瞬间,即高槻在他的盲区击中家福的那一刻。家福俯视着高槻。他并没有对这个年轻男人做出足够的尊敬。但是此后家福被高槻所揭露的你无法深入了解一个人所震撼;如果真地想这么做,那么你必须从自我开始。村上春树这样描写这一时刻:“高槻的讲话似乎来自他的内心深处。”这个角色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知道村上春树想说什么。很多时候,当人们说了一些事情时,你可以在他们的声音中听到他们在说那些对于他们来说是真的的事情。

现在,把这放进一个表演的场景中就变得非常困难了。在这个故事中,高槻在为他自己说出了真相。但在电影中,扮演了这个角色的冈田将生就必须说出对他自己来说是真实的事情。希望通过我大致描述的过程,这个短片故事和电影可以相联系。


村上春树故事的开始伴随着演员雇佣司机,并且从他们的对话中,他关于音的记忆开始浮现。而在你的电影中,你改变了这个顺序,所以我们先了解到了最初的历史状况,而在此后电影的剩余部分中,我们就与音的幽灵般的记忆交织在了一起了——这有一点像珍妮特·利(Janet Leigh)在《惊魂记》(Psycho,1960)中的角色。我想知道的是,你能谈谈你的改编方法吗:你如何在扩展一些场景的同时删掉其他场景呢?

这个问题有点难。当我正在建构一个故事时,这并非是一个有意识的行为。我并没有很理智地去做。为了这部电影,我读了《驾驶我的车》。我也读了村上春树的短篇故事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其他故事,而《驾驶我的车》是其中一个非常具有特点的故事。并且我还读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很多很多次。当我开始写剧本时,这些都会直接地呈现出来。我有能力去捕捉全部的小细节,而这些细节在我阅读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完成这个过程之后,我对比了我所写的故事和最初的故事。并且这时我才意识到,什么是我保留下来的,而什么又是我改变了的。但最重要的是,我得建立起一个我和演员都可以尊重的框架。

这里,我必须感谢我的共同编剧大江崇允(Takamasa Oe)。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工作和合作伙伴。他是这个过程中的阅读者。这有一点像村上春树的妻子,她阅读他的作品并且说“这不是真地一致的。但却很棒。”允在此扮演了相同的角色。甚至当电影对观众不那么友好时,他还是会说,“这个故事非常不错”。允提供了一个不同于导演或制片人的视角,他们通常都是以观众朋友的身份来拍摄影片的——他们不想失去观众。所以拥有尊重故事中的其他声音的允是一次非常棒的经历。


感谢 Miyu Mitake Leroy杰出的英日翻译。

卡洛斯·巴利亚达雷斯(Carlos Valladares)是一个作家兼评论家,他在Gagosian Quarterly杂志上有一个固定的电影专栏,并且他的作品还出现在n+1, MUBI’s Notebook, 以及 the San Francisco Chronicle上。他现在是耶鲁大学的电影与艺术史博士。
年度最强亚洲导演,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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