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是个累赘，这是公认的事实，他无法劳动，只会吃饭，他又脏又臭，惹人厌烦，他这辈子制造的唯一喜讯，就是自己的死讯。没有人怀念他，连那只高脚凳都不见了。他住过的房间，里面养了一头猪，人们再也闻不到他的气味了。他死后，遗体被挖出来强行火葬，那一天人们倒是又被迫闻到了他。那些看热闹的，闻到了他喧腾的尸臭。”山林、海洋、高飞，是来自《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的三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除了他们，在这本书中，我们还认识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人，老的、弱的、病的、疯的、死的、穷困的……他们从驻马店来，或是留守在村子里按部就班过日子、或是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挣钱。我们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大楼、同一片小区里，每天与他们擦肩而过，但对他们的过往、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他们是城市角落里沉默的大多数。但在郑在欢的笔下，这些被忽视的畸零人在我们面前鲜活起来，他们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精彩。作者将小说前半部分的故事取名为“病人列传”，因为“十一个故事，十一个人。十一个人，有十一种病。这只是汪洋中的一滴水，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病。我们治不好自己，只能去嘲笑别人”。今天分享小说集中的一篇——《人渣的悲伤》，顾名思义，讲的是公认的“人渣”三舅的故事。这位三舅，“酒精是他唯一的香水”，因为酒掉进了别人设的骗局，也因为酒丢掉了自己的铁饭碗。即使沦为受人唾弃的失败者，亲友口中的人渣，但他还是不知悔改地，毫无计划地，甚至是兴高采烈地烂活着……
人渣的悲伤
我的三舅是个人渣，这几乎已经是公认的事实。外公活着的时候，不遗余力地把这个称号贯彻到他身上，骂他不成器、不是货、不要脸，现在他的预言应验了，在他三周年死祭当天，他儿子的脸掉了半边。
那日下着小雨，外公所有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大部分孙子外孙重孙重外孙孙媳妇孙女婿从各地赶回，济济一堂纪念他的离世。一大家子二三十人，几乎占据他们那个小村子三分之一的人口，这就是让外公自豪的地方。他总把这个庞大的家族挂在嘴边，拿这一家二十多口和人打赌，替人作保，或者跟人叫板。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奔向墓地，抑扬顿挫哭成一片，看起来蔚为壮观，显得极有脸面，外公在天之灵想必也很满意。等仪式结束，这帮人的作为估计他就不太喜欢了，比如说男人又打起了麻将，小孩又玩起了游戏，最可恶的是，三舅又喝醉了酒。这在他眼里全是不务正业的行为，他在世时大家还有所忌惮，在他的祭日上，总算可以放开膀子玩了。
电影《一一》
大家常年在外讨生活，难得聚那么全，即便是舅舅兄弟五个，长大后也绝少重逢。加上两位姨父，一共七个大家庭，那么多人，平日里难免有什么摩擦，正好借着外公的死欢聚一堂，一笑泯恩仇，即便不泯恩仇，坐在一起互相明枪暗箭地过过招也不错。作为一个骨灰级酒鬼，见到平日里不怎么见的人，三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喝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些兄弟姐妹，他全都借过钱，也几乎全都打过架，个个对他有恩又有仇。置身于汹涌的恩仇之间，他没有一丝尴尬，有的只是团圆的喜悦。这要得益于外公的卖力宣传，对于一个出了名的不要脸，恩怨是无效的。他结的仇和借的钱一样多，连自己都记不清，看到酒，他眼里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天他们玩到很晚。因为房子建在村子外面的省道边，他要一个人穿过公路回家。路太泥泞，他怕弄脏了摩托车，就走着回去。他走在深夜的柏油路上，小雨还在下，打在脸上凉凉的。他的外套上有个帽子，他戴上去，省得回家再洗头。从村里到家大约有八百米，天黑路滑，他又喝醉了，所以走得很慢。当然他也不着急，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着过急。他总是不紧不慢的，哪怕弄丢了工作，哪怕妻儿离他而去，哪怕一辆卡车迎面相撞，他都从容面对，不慌不忙。就在他家门外，那辆卡车疾驰而过，留下他和一地鲜血。他昏迷过去，雨点不断打在脸上，把血冲淡。后来他醒过来，对着亮灯的窗口呼救，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烂了，所有牙齿都离他而去，像弹珠一样散落满地（后来舅妈又打着手电一颗一颗找了回来）。他看着亮灯的窗口，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动弹，只能躺在雨里，任鲜血汩汩流出，一点一点丢失知觉。期间舅妈从楼上的窗户看了看，见他一个人躺在地上，以为他又喝醉了，赌气般拉上窗帘，继续看一部追了很久的韩剧。等她看完电视，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她意识到不对劲，拿着手电跑下楼去，看到三舅，她的叫声响彻夜空，差点就要昏过去。车祸后的三十分钟，不知道三舅是怎么熬过来的，面对生死未卜的结局，面对漫长无助的等待，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越来越痛、血越流越少的状态下回顾自己这不受欢迎的一生。以他的性格多半不会，往日已逝，他感兴趣的永远都是下一局，所以这种娘娘腔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干吧。
提起三舅。我立刻想到酒味，酒精是他唯一的香水。小时候，为了营造出一种潦倒的男子气概，我曾把白酒洒在身上，摇头晃脑地模仿李白。三舅当然不会这样糟蹋东西，不管看到什么酒，他都会一点不剩喝进肚子。所以，他身上的酒味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就像爱吃花瓣的含香引来蝴蝶，爱喝酒的三舅也招来了不少酒朋肉友。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风光无限，过着夜夜笙歌的日子，那是外公刚把银行的公职传给他的时候。因为一条腿略有残疾，外公特殊对待，略过长子，直接把奋斗一生的成果交付于他。那时他刚刚完婚，还是个乖巧青年，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赌徒加酒徒。据外公说，他每天喝得五迷三道的，常常一连数日不回家，今天在王家喝醉，明天在赵家醒来，后天又去了刘家。有时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当然这不重要，他只要知道酒在哪里就行了。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握住小镇的经济命脉，有求于他的人排着队往杯中倒酒。他来者不拒，吞下那沸腾的液体，签出一张张单子。终于有一天，他签出了大事，在一个谋划好的酒局上，他先是被人灌醉，继而签下一张大单。他当然不知道借款人只是一个傻子。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骗局，等银行的人去收款时才发现借下巨款的竟然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弱智。钱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了，外公内疚不已，不能接受儿子给国家带来那么大的损失。他东拼西凑，填上大半窟窿，余下的就从他的退休金里扣。作为当事人，三舅当然脱不了干系，好在他那时候已经弄丢了工作，身家也不比找他贷款的傻子高出多少，外公又那么积极地将功补过，他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他弄丢工作的原因比借傻子钱还不可原谅，同样是在酒局上，他跟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大打出手。老所长资历很高，并不常和他喝酒，那天是因为所长的一个亲戚贷款建厂，老所长屈尊和亲戚一起，打算在酒桌上把事给办了。三舅见所长都有求于他，心里高兴，喝起酒来如虎添翼，没完没了。他不住地劝酒，老头很快就招架不住，后来也是急眼了，把他递过来的酒杯扔到桌子上。酒水洒在他的身上，酒杯轱辘到地上摔碎了。那段时间他本就膨胀得厉害，再加上喝醉了酒，他一下就怒了。”我一手掀翻桌，一手抄起酒瓶，”每当讲到这段他就眉飞色舞，连演带说，“我揪着他的衣领，把酒瓶砸到他的头上。你别说，白酒瓶子就是瓷实，那老头子当场倒地，酒瓶子一点事没有。”三舅被当场拘留，没几天革职令就下来了。外公知道他惹了什么人，根本没做努力，只是一个劲儿给人赔不是，把他从里面弄了出来。照外公的说法，他一辈子不要脸，就那天要了一回，结果就丢了工作砸了饭碗，从此再也没有人给他好脸看。
弄丢了铁饭碗，三舅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天天上街喝酒打牌。情况和他料想的有些出入，他的口袋越来越瘪，他的朋友越来越少。没有人再请他吃饭，没有人再许他赊账，赌桌上，没有人再借钱给他。很快，他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从舅妈那里索要存款，要不来就打，闹。舅妈不胜其扰，终日以泪洗面。那一年，住在他们隔壁的女人跟人私奔到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舅妈得到启示，也要和三舅离婚。三舅这回倒是怕了，怎么都不肯离。连外公都支持舅妈，他接管了三舅的儿子海波，让他跟随舅妈的姓氏，不许他再认三舅这个父亲。舅妈在外公的鼓励下离家出走，去追寻自己的生活。这下三舅彻底成了孤家寡人，用外公的话说，既然是个不知悔改的烂人，就让他自己烂掉吧，免得连累别人。三舅一个人烂了好些年，还是活蹦乱跳的。他的院子长满杂草，他的厨房荒废了。他练就了蹭饭的本领，每到饭点，他就积极地走亲访友，总有人于心不忍，给他盛上一碗。他懒散惯了，再也没有工作过。大姨在一个南方小城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带去了四舅五舅。有一年三舅心血来潮，也攒钱买了一张车票找过去。大姨给他租了房子，让他推着车子去卖货，他把车子推到黑车司机的聚集处，跟等活的司机打扑克。每天下来，他卖掉的水果还没有赌徒们吃掉的多，更别提他输掉的了。除了赌钱，喝酒这件事他也没怠慢。跟众多亲友聚在一处，他每天都很开心，看谁家做好了饭，他打一瓶散装酒就过去。一喝多他就胡说八道，疯言疯语，难免说到人家不爱听的。三个月不到，他几乎跟亲戚们吵了个遍，其中也不乏动手的。大姨见他还是老样子，只好放弃努力，不再给他交房租也不再给他进货。很快他就待不下去，借钱买了张车票铩羽而归。一生之中，他就做过这么一次尝试，还这么快就以失败告终，从此他再也没有工作过。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外公的授意下，兄弟疏远他，妻儿不认他，村人躲着他。他常年身无分文，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每一年我去拜年都别想从他手里拿到压岁钱，见到我，他总说今年没挣到钱，来年给你补上。我没指望他给我补上，我只是担心他靠什么为生，直到有一天我误打误撞发现了他的秘密。十四岁那年我离家出走，跑来投奔外公。外公要把我送回家去，我对他失去信任，在他们村外徘徊，不知道能去哪里。一天晚上三舅醉酒归来，在池塘边发现了我。他把我带回家，给我泡了一碗泡面。吃完之后，我们看着电视，等着。到了凌晨，他带我出了门。在一家叫“艳妹酒楼”的公路旅店，我们吃了点宵夜，三舅又喝了不少酒。后来我们沿着公路往回走，在学校门口的商店，他找出藏好的工具，开始挖商店的后墙。挖好了洞，后面还有货架遮挡，他用力往里踹，被倒下的货架压住了腿。我们被困在那里，直到第二天店主赶到。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了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自从知道他有这一手，我就放心多了，再也没有担心过他的吃饭问题。
外公来解救我们的时候态度很强硬，只想带我一个人回去，让店主送三舅去坐牢。店主和三舅是朋友，他只想挽回损失，并不想惊动警察。他知道三舅没钱，死命缠着外公，让他给钱，不然就让警察把我们俩都抓走。外公骂了我们一顿，最后还是同意了赔偿。就在那一次，外公给我转了学，我在三舅家住了一个学期。他经常彻夜不归，我和海波睡在主卧，他睡在厢房里。有时他半夜回来，过一会儿又出去了。半夜里，他煮一碗泡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完，再到院子里把碗洗净，放到橱柜里。柜子里一开始只有一只碗，我和海波加入后又添了两只。有时候我们会被泡面的香气熏醒，就坐起来各泡一包一起吃。在自家的晚上，三舅只能吃泡面，到白天，他才能去别处蹭点饭。在自家兄弟那里，从来没人请他。好在他脸皮够厚，总能主动寻觅，等人家都吃完了，他去厨房掀开锅盖看看，碰到剩饭就一扫而空。他太急迫，都是直接用勺子舀着吃，一边吃，还一边装模作样地评点几句，好像只是去品尝一下，而不是为了果腹充饥。
三舅妈在家的时候，特别会做饭，我至今记得她做的鱼头煲和炸豆腐。她应该是喜欢三舅的，只是怕他没钱的时候闹她，才被迫常年在外工作。她很少回来，零星的几次还是被三舅抓住机会，有了身孕。那是他们的次子海浪，尚在腹中，已经注定了坎坷的命运。三舅天天闹着要钱，她挺着大肚子艰难度日，对三舅失望透顶。一生下孩子，她就走了。外公断定三舅养不好这孩子，强行让他过继给五舅。五舅那时不能生育，已经收养了一个女儿，也很愿意收养这个儿子。他给了三舅一些钱，把海浪要了过去。海浪生得漂亮，学习也好，每次都是前三名。海浪越好，三舅就越后悔，每次见到他都父爱泛滥，言辞间全是言外之意。搞得五舅防他就跟防狼一样，见他一靠近海浪就浑身不自在。防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没防住，海浪差不多到了十岁，三舅突然发难，要把儿子要回去。为什么一贯穷酸的三舅突然敢去索要还在念书的海浪呢？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却敢违反和外公定下的诺言，不但把真相告诉刚刚懂点事的海浪，还要把他从五舅手里夺回来。他能养得起儿子吗？从生下海浪舅妈就一个人在外打拼，据说她一个人在上海卖烧饼，还有人说她在卖身。这种说法很恶毒，还是出自亲戚之口，我至今不能相信，在我的印象中，舅妈是一个特别有爱的母亲。小时候，我去外婆家，她见到我非常热情，抱着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我的手握在手里，下巴抵在我的头上，在我脖子里呵气。那时我大概七八岁，第一次从她那里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可惜我们没见过几面，她生完孩子出去，我们再没见过。不管她在外面干什么，反正一直在挣钱，十来年间，她应该存了不少。她知道指望不上三舅，这些钱都是为大儿子海波存下来的。前年，她带着几张存折回来，给海波在外公指定的坟地里，同样也是外公指定的盖房地点——起了一座楼房。那是一片极好的位置。挨着省道，离新修的高速公路不远，单是一块地皮都可以卖十多万。从地理上说，外公青睐这片地是因为风水，他说了什么已经没人记得，大家只知道这里很旺，所以他要埋在这里，也想让子孙们住在这里。他料事如神，只是没料到一件事，这样一来，生前厌恶至极的孽子就与他朝夕为邻了。谁能想到，三舅的妻子念及旧情原谅了他，他的儿子也改回姓氏，重新叫他爸爸。这些外公极力反对的事都成了真，每个人都说三舅好福气，不知道外公在不远处的坟墓里是不是服气。
同年，海波结了婚，妻子很快有了身孕。作为一个马上就要做爷爷的人，三舅痛定思痛，决定戒酒。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比从前好多了，家里放着一箱酒，他竟然可以控制住不去拆开包装，到后来又当作礼物送了出去。去年我去拜年，在大舅家里和四舅喝酒，他一进门我就开始高兴，心想这下要喝个痛快了，没想到他连连摆手，连坐下都不肯。在赌博方面，他也不再是那个兜里有五块就赌十块的愣头青。他终于学会了量力而行，大多数时候，他只跟自家兄弟玩，为了几块钱吵得不可开交，像一群过家家孩子一样懵懂又较真。到了晚上，我像小时候一样在他家住了一晚。三舅的老房子被五舅做了养猪场，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头猪和两条看门恶犬。我和四舅五舅一起去养猪场睡觉，三舅拿着一副扑克牌跟了过来。房子里堆满饲料，我们曾经在屋里的水泥地上玩玻璃球，曾经在深夜里吃泡面，也曾坐在床上玩贪吃蛇。如今物是人非了。只有两张破床摆在卧室里，五舅太胖，他那张床烂得不成样子，我只能和四舅挤在一起。我们洗过脚，坐在被窝里。三舅拿着扑克牌，和大家商量玩什么好。我说玩扎金花吧，四个人玩着有意思。听我说到我在我们村一局就赢了一千块，经历过大场面的三舅不禁发出惊叫，说你们这些愣头青可真是太虎了，我们都是一块一块地玩。果真不假，玩起来之后，他们哥仨你一块我一块跟个没完没了，就是不肯一下子跟五块。后来三舅输光了兜里的几十块零钱，又开始耍赖算起旧账，说上午的牌局五舅和三舅还欠着他的钱，他要“兑账”。他们说着说着吵闹起来，把陈年旧账一板一眼摆出来，吵到最后我都迷糊了，不知道他们到底谁欠谁的。牌桌上可以有烂账，但在孩子这件事上还是很清楚的，五舅帮三舅养了十年的儿子，这是不容抵赖的。就在外公三周年之际，三舅突然毁约，要把孩子要回来。他这一决定显然得到了舅妈的支持，虽然出来说话的就他一个人。海浪每天上学都会经过他家门口，那天放学，三舅拦住了他。他把海浪带回家，和舅妈一起宣布了真相。海浪很聪明，就算没人把话挑明，恐怕也已隐隐意识到自身的境遇。三五岁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特别委屈，动不动就哭个不停。虽然五舅夫妇对他视如己出，似乎还是有 一道看不见的隔膜存在于家族之中。这也要怪我那几个舅妈，海浪脾气倔，一犯错她们就骂，说他跟那个死爹一样软硬不吃。五舅作为名义上的父亲，站在一旁嘿嘿傻乐，无从辩驳。就是这样，大人们言辞间的闪烁逃不过小孩子敏感的心。他们总以为孩子太小不懂事，可他们总能记住成长之中的那些蹊跷，并在脑中不断反刍，直到有一天恍然大悟。在这一天将至未至之时，三舅夫妇推波助澜，把这个原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当晚，他第一次和亲生父母住在了一起。
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就差要打官司了。亲戚们都觉得五舅冤，把孩子养那么大，有了感情，再加上海浪学习好，他们一家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三舅夺去海浪，无异于夺去了人家后半生的希望。因为太胖，五舅早年间不能生育，我妈去世的时候，外公还想过把我送给五舅养，最终因为我爹的反对未能成行。时隔多年，五舅收养海浪，总算有了儿子，明确了下半生的奋斗目标。在这之前，他的奋斗目标一直集中在下半身，眼看着不能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弥补一生的缺憾，没想到在收养海浪之后的短短几年时间，他突然灵光迸发，接连生了三个女儿。遗憾也跟着升级为生不出属于自己的儿子，舅妈做过两次剖腹产，年纪越来越大，这个遗憾恐怕注定无法填补。好在还有海浪，这个流淌着自家血液的聪明孩子让遗憾减到最小值，他们在看似圆满的生活里过得提心吊胆。总也阴魂不散的三舅无疑是一枚定时炸弹，就差有人给他拧上发条。
当初把海浪送给五舅的时候三舅就很不情愿，因为外公的全权做主，他自己又没有一点能力，只好勉强同意。现在外公不在了，儿子结婚了，老婆也回来了，他啥都没干，却啥都有了。或许他也是想为家里干点事，或许他只是单纯想挑事，于是事就挑起来了。鉴于情况太过复杂，我们或许得综合各方好事者从现场发来的第一手材料才能一探究竟：三舅：因为是我生的，当初我要是射到墙上你养个屁，自己生不出来就抢别人的孩子养，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三舅：嘿——哈！三百块钱还叫钱，这点钱你连个猪娃都买不到。五舅：那你还拿着？给你养孩子为什么还要给你钱，我要不养他就饿死了。五舅：当时你也同意了，把孩子给我，现在又反悔，你还是人吗？三舅：我又没跟你签合同，白给你养这么多年还不便宜你了，你还想养到他七老八十吗。五舅妈：都怪咱爸，当时不让签个字，说什么不用担心，谁养的孩子跟谁亲，你也不看看他生的都是什么种。五舅：我问你，养孩子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让他老了以后养我。五舅：你生的有什么用，你给他擦屎把尿了吗？你给他喂饭泡奶了吗？你每天接他上学放学了吗。三舅：那都是保姆干的事，难道所有保姆带大的孩子都叫保姆爹妈吗。五舅：保姆还有工资呢，我养了那么多年就没有劳务费吗，有种你给我钱。三舅：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钱，你等着，我回家拿三百块钱还你。五舅：怎么是三百，养了十年，一年两万，你要还我二十万。三舅：嘿——哈！二十万，你以为你是李嘉诚的保姆吗，你是金牌保姆啊？你要就三百，不要拉倒。五舅：怎么不答应，海浪。（等了好一会儿，海浪的眼里憋出泪水，最后还是答应了。）你看，答应了吧。三舅：答应你有什么了不起，叫名字就是用来答应的，你看我，儿子。（海浪没有答应。）你怎么不说话，我可是你亲爹。五舅：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爹，走海浪，跟我回家，别理这个疯子了。（他去拉海浪的手，他闪开了。)三舅：你家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家了，我们让他自己选择，看他愿意跟谁回家。走儿子，咱们回家。（他去摸海浪的头，海浪闪开了。他笑笑，说赶紧回家吧，你妈给你炖了鱼头汤。他走在前面，海浪犹豫一下，跟了上去。）五舅：海浪！（海浪没有回头，五舅也没有追上去，他哭了，二百四十斤的身体里流出眼泪，不知道淌到何时是个头。）事情惊动了所有亲友，五舅发动了众多长辈前来评理。三舅活那么大，从没讲过理，这次也没例外。倒是三舅妈过意不去，想要给五舅三万块钱平息此事。五舅一直没有接受这笔钱。现在三舅人在医院，正是用钱的时候，那么多兄弟姐妹，个个都有难处。在集资的家庭会议上，家家都毫无保留地掏出了一本难念的经，所以他们的经，只能自己去念。可惜三舅已经不能开口了。医药费数目惊人，肇事车辆逃逸了，没办法找到。三舅没有保险也没有医保，他本来有兄弟，现在就跟没有一样。他的命很大，车撞烂的只是他的脸而不是脑子，他躺在床上，头脑还算清楚。医生说可能得装个假下巴，也许会丧失语言功能，也许下辈子只能吃流食了。家人们闻言说正好，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喝酒了。这里是《驻马店伤心故事集》
前段时间，一位小红书上的读者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后留言：“伤心是绿色的。”绿色和伤心，好像总是离得很远，但这个充满生命力的颜色与这本伤心故事集里的人离得很近，即便你会用嘲笑的姿态去看待他们，但他们依然活得生机勃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