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萌
图 | 储卫民
编辑 | 陶若谷
我在新加坡读的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新加坡做了3年程序员。 平时我喜欢摄影，2017年，我辞职做了一名全职风光摄影师。 最开始以国外拍摄为主，因为我不是本地人，会以外来者或游客视角构思创作，总觉得不够深入。 如果想创作更出色的作品，还是得回到国内，在熟悉的环境找灵感，两年后我就回国了。2022年4月底，看到一个up主拍的一段视频，是西安易合坊烂尾楼里的事情，几个画面让我印象深刻。 一位老奶奶，她年纪特别大，没有电梯需要每天爬楼，上厕所或者打水都要爬楼，特别不方便，不得已才住进这里。 另一个住户家小孩在水泥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都是那种充满向往的画，我脑子里立马就有了画面感。 我收集了一些资料，发现不只有易合坊，还有好多类似的情况。
●西安易合坊烂尾楼盘。虽然住在没有水电的毛坯房里，住户们仍将“福”字和春联挂在窗外。
●在烂尾楼里居住的年轻人。
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值得关注。一方面我作为青年人也有买房的压力，家人总说让我去买房，我特别能体会这种压力。如果我买的房子烂尾了，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很难想象。2020年，我在重庆买了套房，中间停工了一段时间，业主群炸了，生怕烂尾。后来恢复正常施工，那会儿我对烂尾也是心有余悸。
●西安易合坊微弱的灯光，和背后的万家灯火形成了鲜明对比。“由于烂尾楼业主使用的是网上购买的太阳能灯，光线都比较偏冷。”
去年四月，我通过社交媒体找到一些业主，通过卫星地图看了下周边，比如易合坊周边已经修好了很多房子，就想能不能取一些角度，把周边小区的万家灯火和烂尾楼里微弱的灯光做对比。2022年6月，我第一次去了西安灞桥区的易合坊，这个楼盘是2010年开始建的，2015年停工烂尾，已经很久了。很多人疫情下收入受到影响，看到别人搬进来，越来越多的业主就搬了进来，据说已经有300多个家庭住进了这个没水没电的水泥房子里。
●西安易合坊夜晚微弱的灯光。楼盘较大，储卫民只拍了其中一部分楼栋。
其实从远处看易合坊的外观，不太容易看出来这是个烂尾楼，它的完成度很高，玻璃安好了，外立面也刷漆了。但进到楼里，都是毛坯的状态，也没有栏杆，特别是屋子里，全都是水泥板，下面最多铺一层塑料薄膜，和光鲜的外立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家徒四壁，但这些住户还是尽力去布置自己的房间，把春联、福字贴到窗户上，也不会把垃圾都堆在一起，弄得很脏。他们说：“真的非常想拥有一个家。”
●一位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眺望远处的万家灯火。
●易合坊离地铁站不远，周边商场、餐饮等配套设施丰富，周围也有很多早已入住的小区。
●易合坊居民正在用液化气罐做饭。由于没有通电，她只能一手举着电筒一手掌勺。二号楼的业主达成了高度统一，自己出钱把水电接到楼里。其他楼栋的业主则认倒霉，不愿意再投入资金，就没有水电，非常麻烦，上厕所、打水都只能去楼下。他们在网上买了太阳能充电灯，放到地上，是偏冷色调的光。之前在up主视频里看到的那位60多岁的奶奶，在这买了用来养老的房子。她几年前出了事故，腿上有伤，打了很多螺丝，养老金不多，在外面租房成本也很高，没办法只能住进来。她房子在十几楼，每天上下楼特别不方便，还要搬水，要慢慢地爬上去。拍摄过程中，我发现烂尾楼的住户经常一起去争取权益，他们特别团结，邻里之间关系特别好。印象最深的是西安的锦嶺公寓。在2022年7月，拍完易合坊就去了锦嶺公寓，那时候西安特别热，白天能达到40度。公寓里没有通电，住宿环境非常差。
●西安锦嶺公寓，夜晚漆黑的房屋中，居民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刷手机。
锦嶺公寓2015年开始建，本来应该是2017年10月交房，交房时封了顶，但是已经停工。原先开发商计划在周边建三栋楼以及一整套社区配套设施，但资金链断了，旁边的两栋房子根本就没动工，建了第一栋楼，就烂尾了，周围一大片都很荒，全是杂草。不远处就是西安工业大学，买房子时价格挺吸引人的，相比旁边的楼盘，它每平米会少1000多，对务工人员比较友好，临近大学，很多教职工也在这里买了房。他们大部分没有搬进来，也没有参与业主维权。
●西安锦嶺公寓，业主无奈地望着窗外，外面就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南校区。
锦嶺公寓不像易合坊那么大，它的楼很少，情况也复杂一点，很多业主在当初购房的时候没有交全款，只付了定金。项目停工时，开发商曾承诺，把剩下的房款全部交齐，保证不烂尾。于是业主自发凑齐了所有住户的尾款，将近九百万，但依旧没有复工，这导致了业主再也不相信开发商，他们很绝望，大部分人都是借钱把尾款凑上的。施工电梯还没有拆，窗户、门都没有。但住进去的业主很团结，自己安窗户，甚至去买发电机，买移动厕所做旱厕。几十户一起凑钱，开辟了一个公共空间，一起吃“大锅饭”，组织巡逻队、保安队，每天晚上都有人守夜。我去拍摄时正好是周末，大部分的业主都在家。有一位大叔手艺好，负责烧菜，其他人有的捡菜，有的收拾桌子，因为里面没有灯，需要一两个人专门用手电筒给大叔照着做饭，他们围着一个圆桌子吃饭，像一家人一样。
●锦嶺公寓业主们一起洗菜做饭。
●锦嶺公寓的业主们在一起吃饭，共同采购的物资放在一楼的公共区域。这些烂尾楼最大的问题就是不通水、不通电。至少要花八百到一千万把所有水电搞定，才能去做消防和完工审批，业主是没有办法做这些事情的。他们只能另外去找水，和周围小区协商，用他们的水，接个水管、再安个水表，之前开发商为了不让他们住进去，还几次把水源给切断了。业主说如果能解决水电问题，哪怕直接交房他们都愿意，楼门、刷墙他们可以自己搞定。但业主们没有能力去解决水电的事。一个20多岁的女孩，算是业主里年龄比较小的，她的房子在10楼，要每天爬楼梯。屋子很空，没有家具，只有一个地铺，楼周围全是杂草，蚊子也特别多，女孩没有蚊帐。她和我说她特别不甘心，不能让自己的钱白花，每天都在这住，哪也不去。
●西安锦嶺公寓，一位年轻业主的简易地铺。
还有一家三口做小生意的，疫情赔本了，没办法只能住进来。他们准备了一个大蚊帐，里面有两个小帐篷，小孩在帐篷里玩玩具、玩手机。项目没完工，没有办法登记注册，有孩子的中年业主们，没法享受当地居民的身份和待遇。我还拍了一对老两口，爷爷是在工地打工的建筑工人，奶奶是环卫工人，60岁左右。他们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这个房子，老两口的家具有蚊帐、床、小桌子、小电扇、灯和凳子，东西虽然简单，但是也不少，他们把之前住所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晚上七八点钟，奶奶下班回来，爷爷在整理他的小风扇，老奶奶在拆快递。他们是（2022年）5月份搬进去的，很多东西都在购置中，业主之间互相在分享信息，从网上购买新型太阳能灯，会更好用一些，当时老奶奶就是在拆这个灯的快递，和他们聊天让我印象深刻，他们说现在虽然住在烂尾楼里面，但是还在为孩子的未来、结婚买房这些事操心。
●西安锦嶺公寓，环卫工奶奶正在拆快递，里面是她从拼多多购买的太阳能灯，她的老伴正在维护风扇。
楼里的住户每天睡得早，很多人工作地离这里都比较远，每天通勤时间比较长。高楼层的住户宁愿每天爬楼梯回到自己的房子，也不愿意住进低楼层空闲的房子中。到了晚上，整个锦嶺公寓感觉孤零零的，只有一栋楼立在荒地里，非常黑，只有少数的灯在亮着，周边也没什么灯光。拍完锦嶺公寓没多久，大概（2022年）九十月份的时候，业主们就已经搬出来了，具体原因我问过业主，他们闭口不谈，后来也没有人在视频平台上发相关的视频了。前几天我又问了他们的情况，楼盘还是没有复工，工地现在还晾在那。搬出来以后他们要自己找住的地方，还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西安锦嶺公寓。
2022年8月，我在网上认识了“即墨香香哥”，他一直在烂尾楼里做直播，发一些关于烂尾楼的视频，我才关注了青岛香榭丽舍这个项目。这个项目在青岛的即墨区，离市中心比较远，是所有我拍的楼盘中完工度最低的一个。香香哥30多岁，是做销售的，已经在楼里住了一年多。他是2014年买的这个房子，当婚房，全款50多万，先交了20多万首付，花光了家里的钱，后来开发商以降价为诱惑让他交齐全款，他也是东拼西凑才交上的，结果买完过了几个月，这个楼盘就停工了。
●香香哥在他的房间直播，可以看到他装饰的鲜花和当做栏杆用的简易砖墙。他希望通过吸引社会关注的方式，促进烂尾楼问题的解决。
香香哥自己平时一个人住，爱人和孩子在父母老房子住。香香哥说，买房的时候即墨还是青岛的周边城市，房价没有那么贵，现在即墨划到了青岛，房价也跟着翻倍了，现在想再买一个住房改善生活也买不起。香香哥和楼里十几户人家成立了一个小型业主委员会，利用周末去收拾建筑垃圾，在低楼层的楼梯，他们自己安装了一些护栏，很简单，都是用木板钉的，增加了一些设施，还收拾出来一个院子种菜。
●青岛香榭丽舍，住户们把原本二楼的商户区域，打造出了一片住户共用的生活空间。
●香香哥正在网上直播，分享他的烂尾楼生活。
当时他带我去看了地下停车场，6月，青岛下大暴雨，业主做的围栏被风吹倒了，地下二层也变成了一个蓄水池。他们很担心，没有人去管这些积水，地基一直泡在水里，会加速这个楼的老化。任何狂风暴雨都可能把他们修了很久的家搞得七零八散。拍摄了这些烂尾楼盘，我感触很深，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愿意住进这么简陋的环境里，他们确实都有各自的难处。即使是楼层高的业主也不愿意住在低楼层的空屋子里，他们一定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以前从没接触过烂尾楼业主，拍摄烂尾楼后改变了我以前很多固有的认知。
●青岛香榭丽舍，这位业主是一名建筑工人，因为最近受伤正在医院住院治疗。房子是loft结构，他安装了门窗并简单布置了家居。我20岁就到新加坡读书了，刚回国时对买房子是很抗拒的。我没成家，觉得住在父母家挺好的，即使是租房也还好。在国内，房子的租售比是一个很离谱的数字，几百万的房子租金也就几千块钱，如果合租会更便宜。租房这么方便，买房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必要。如果买房，一二线城市楼价格相对于工资的比例是蛮高的，可能会对长期的现金流造成非常大的影响，比如说你想辞职换工作，或者说想去创业就很难，年轻人会背上一个比较沉重的负担和压力，可能会造成缺少闯劲或者说冒险精神。2017年，我父母自作主张给我买了一个五十平的小房子，说至少在国内要有个“基地”，他们对置业是特别关注的。我妈是做保险销售的，我爸是会计，想法都比较传统——家是一个人的港湾，房子特别重要，都希望自己有个一亩三分地，买房等于安定的生活。所以他们会给年轻人压力。后来和家人交流，包括拍这组照片，我才慢慢理解了这种传统的安居思路。有个港湾，就有了一种旱涝保收的感觉，即使发生经济危机，至少还有一个小屋。●视频来自：一期一会_trea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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