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米尔的“寂静之声”

公众号新闻

2023-05-13 04:05

《爱乐》2023年第5期

弦歌六梦：维米尔的音乐世界

领唱者

李睦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如何理解维米尔画中的音乐元素？

维米尔是大家都知道的荷兰艺术家、人物肖像画家，非常优秀、伟大，甚至可爱。我也很喜欢维米尔的绘画。维米尔绘画当中除了那些我们经常会思考到的关于绘画本身的特点——包括色彩、构图、人物形象塑造、情感等等以外，还有很多其他元素，跟音乐相关的也有很多。

维米尔的绘画并不很多，现在流传于世的作品也不多。我差不多每一张都很喜欢，比如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倒牛奶的女仆》《窗前读信的少女》《北方的蒙娜丽莎》等等。这些作品的名字，我提到的时候大家眼前就会浮现出它们的画面来。

至于我为什么几乎每一幅作品都喜欢呢？我想原因大概有这么几个：一是维米尔的绘画风格相对比较稳定，他总是喜欢用相类似的构图来表达他对于人物、对于色彩、对于情感的理解，比如说总是有一个人物在窗前；比如说用比较鲜明的光线对比、明暗对比来描绘他画面当中的人物。维米尔绘画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很静，特别特别地安静。这种安静不仅仅是一种视觉因素，实际上也是一种听觉因素。

他绘画当中的音乐元素是明暗黑白的光影造成的。刚刚提到，他的绘画当中总是有一个人物站在窗前，窗外有光线照进来，照在画面当中人物的脸上，让人物的脸和所处的空间充满了鲜明的光线对比。由于这个光线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给人们一种凝固感，所以咱们看他的绘画作品更像是一个雕塑。这种凝固感是空间性质的，屋子里边的所有东西都是静的，静得惊人，静得像是有一种额外的声音，就像我们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歌，叫“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

所以我觉得，他通过绘画当中常用的手段——明暗黑白的强烈对比，造成了一种凝固的空间感，这个凝固的空间感让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绘画当中有一种寂静的声音。这是我觉得维米尔的绘画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这个例子也可以说明，绘画是可以通过它的形和色来表达声音效果的。

我们常说音乐是听觉的艺术，绘画是视觉的艺术。而听觉艺术里，怎么会有色彩和形状的感受呢？这是我们在探讨音乐和绘画相互之间关联的过程中首先要去触及的。我们都知道，绘画是由形和色构成的。但是大家想过没有，其实音乐，也就是声音，本身也是有形象、甚至有色彩的。音乐里边有七个乐音，哆来咪发嗦啦西；绘画里边有七种基本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音乐里有和声，绘画里有中间颜色、灰颜色，也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外，相互调配出的色彩。那些色彩是那么地和谐。我们看一幅绘画是不是有趣，是不是有价值，可能还跟它是有多少色彩的创造和表达有关，而这些色彩都是人们调配出来的，就像音乐里的和声是利用七个不同的乐音，不断地变化组合成为旋律。

《坐在维吉纳琴边的女子》，A Young Woman Seated at a Virginal，1670—1672年，布面油画，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我们在听音乐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联想到色彩，感受到形象。比如我们在听旋律的时候会有视觉形象的浮现，像河流、山川、光影、起伏变化、转折……这些其实都是形象。另外我们也会在音乐的聆听过程中感受到色彩，比如有扑面而来的蓝颜色，或者扑面而来的灰颜色，当然还会有很多不同关于色彩的联想。喜欢听音乐的朋友，我想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我们在欣赏一首音乐作品的时候，不仅仅是听觉上的收获，也会有通过心理体验到的视觉上的收获。

同样的道理，我们在看观看绘画作品的时候，也会聆听到声音，我们能感受到声音的存在，比如画面当中河流的流水声，还有山川、森林当中发出来的声音，我们甚至还可以听到画面当中有人在歌唱。像这样的例子，我想我们的喜爱音乐和美术的朋友都会有体会。

音乐作品能带来什么样的艺术灵感？

什么是艺术灵感？这个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它确实存在，而且并非是可望不可及。艺术的灵感往往来自于我们观看绘画作品、聆听音乐作品的过程中所获得的瞬间的审美体验。具体地说，就是我们在聆听的时候可能会忘记时间，我们在观看的时候会忘记空间，我们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们只是毫无阻碍地直接去面对声音、面对形象、面对色彩，还有它们共同具备的旋律、节奏、形态等等带来的变化。我们在这种变化当中感受到的那些有趣的思绪，以及非常难忘的瞬间，通通都可以叫做艺术的灵感。

《音乐课》,The Music Lesson,1662—1665年，布面油画，伦敦白金汉宫皇家收藏

音乐作品和绘画作品带给我的艺术灵感一样多，因为我在绘画作品当中可以看到声音的美妙，也可以在音乐作品当中听到色彩和形状的美好，它们之间是互通的，有共性的，就像刚才我们谈到音乐和绘画之间共同的旋律、节奏、组合。这些东西一旦相互关联起来，我们就可以跨越艺术门类的壁垒，通过绘画更好地了解音乐，也通过音乐更好地了解绘画，直到我们有一天不再把艺术严格地区分开来。

所以我想，对于什么是艺术灵感的追问，首先要来自于我们如何看待音乐，如何看待绘画，以及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个性和共性。具体说，我经常在音乐会当中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聆听演奏的整个过程中，我会出现一两次的空白，有那么一秒钟，或者再短一点儿的时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似乎也没有看到什么。那一段时间的空白就像是我内心世界出现的休止符一样——它停顿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快就回复到原来的状态，又听到了音乐，又看到了演奏，看到了舞台的灯光，看到了指挥，看到了观众。但是好像每次去音乐会，我都希望能够获得这样一个瞬间的空白，我觉得这样的腾空，带给我特别多的补充。

我也很难说这种腾空是属于音乐听觉范畴的，还是属于绘画视觉范畴的。总而言之，这个瞬间的美妙让我有点依依不舍。这个也许就是灵感吧，因为从这样的感受延展开来，我会发现我以后的思维、思考、思想都会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不信大家可以试一试，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是不是经由这样的感受，我们能够有所获得。

所以我认为，好的绘画作品是同样具有音乐性的，好的音乐作品也一定具有绘画性。也就是说，听觉艺术应该具有视觉艺术的特点，视觉艺术也应该同时具有听觉艺术的特点，相辅相成。我们在博物馆里一幅接一幅地观看绘画作品，在脑海中留下印象，大家想过没有，这些印象是不是仅仅在视觉层面？我们同样也可以在音乐厅里聆听音乐作品，也会留下各种各样的印象，大家是否也想过，听觉艺术带给我们的仅仅是听觉印象吗？是不是也有视觉艺术融入其中呢？这些问题都很有趣，也拓展了我们对于音乐本身和绘画本身的理解，也引起了我们对音乐和绘画之间相互关联的关注。也许它们原本就是一家，原本就不应该被分开。

《弹吉他的少女》,Young Woman Playing a Guitar,1670—1672年，布面油画，伦敦肯伍德宫美术馆藏

如何通过艺术来实现人格的养成？

我觉得人格的养成前面还应该加上一个概念，就是完善人格的养成。一个人人格的实现，要通过不断地完善来达成，完善就应该是兼收并蓄，通过艺术的学习、欣赏甚至创作来不断地完善自己。这种完善具体来说，是指我们要通过学习或者理解一门又一门的艺术来完善我们自己对于艺术的理解。我们要通过不断拓展地、宽容地理解艺术，包括音乐、绘画、影视等等，来测试我们的接收能力、理解能力、判断能力。这些能力加起来应该被称作为审美判断。我们的审美判断能力的不断完善，也将预示着我们人格逐渐完善，以及它最终达到的目标。

艺术是人与生俱来就应该具有的能力，也是人与生俱来就应该承担的义务，因为我们需要通过艺术这样一个特殊的思维方式、特殊的认识事物和表达事物的方式去探索、去接近我们在通常的生活学习中接触不到、体会不到的那些领域。

我自己觉得，人格的养成是要通过艺术这样的途径来获得的，而艺术的途径里边包括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我们可以从中提取一两部分——专门指音乐、舞蹈或者美术；也可以把这些不同的艺术门类综合起来，不断地去寻找它们之间的共性，然后在这个共性的寻找过程中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不同门类的艺术，达到真正意义上的融会贯通。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真正逐渐达成了完善人格的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