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六梦：维米尔的音乐世界

（本文节选自《爱乐》2023年第6期 “华彩·弦歌六梦：维米尔的音乐世界”，作者：秋鹭子）

《绘画艺术》,The Art of Painting,1666—1668年，布面油画，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

维米尔一辈子统共画了不到五十幅画，存世的也就三十多幅，还不及伦勃朗创作的一个零头。就在这寥寥三十余幅作品中，有三分之一与音乐有关。我们能数出五把西特琴、四架维吉纳琴、三把低音维奥尔琴（viola da gamba）、两把琉特琴、一架羽管键琴、一把吉他。这些乐器的主人有时在场，有时不知所踪，留下一个迷人的音乐世界。

“黄金时代”的音乐往往为情爱而生，但维米尔的音乐世界更像一个丢失的梦。这个梦，因为它不会发声，便可一直做下去；一旦发声，梦就醒了。这个梦被镶在画里，是最好的结果。画连着记忆，萦绕在看过那些画的人心里，有那么一刻，我们感到自己也曾像维米尔那样拥有过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清澈无垠的梦。

这个梦，当它还做着的时候，再真实不过。它是日常的，又是超现实的，两种印象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这个梦做了许多回，每一回都遇见不同的人，有时一个，有时两个，从来不超过三个。他们喜欢音乐的陪伴，却又不要太热闹。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这些秘密封存在他们把玩过的乐器里，汇成一首《琴诗》，琴声既不在弦上，也不在指上。可我仍不甘心。特别安静的时候，我重新打开维米尔的音乐世界，目不转睛地看着，有那么一霎儿，我以为听到了琴声。我屏住气，怕它消失，可它还是消失了。就在琴声明灭之际，我渐渐看清了维米尔镶在画中的梦。

第一梦

若有人来 ，琴歌映双眸

《琴师和少女》,Girl Interrupted at Her Music,1658—1661年，布面油画，纽约弗里克美术馆藏

清晨，运河上起了一层薄雾。早起的鸟儿已经吃饱，排成一行，朝海的方向飞去。昨天，他的群青用完了。他要把群青全用在女仆的围裙上，女仆一边倒牛奶，一边小声说，留一点吧，还能画个中国花瓶。他想了想，明明是昨天的事，怎么觉得那么远？也好，——他摘下帽子，望着飞鸟说，你们去看看商船有没有来，我要的群青，也该到了。没有风，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鸟已不见踪影。

天亮了一点，市场还空荡荡的。一扇窗打开，吱——呀——，终于有声响了。紧跟着一声吱呀，另一扇窗也开了。这一唱一和，使他心里猛然升起了渴望，脚步也停下来。他张望着，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像沉睡的猫头鹰。有光，他对光是极敏觉的，但那不是太阳的光，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是一块白头巾的影子。他赶紧看过去，白头巾晃了下，又藏起来，那两扇窗同时关上了，关得很轻，怕给人发现似的。雾还没有散去。

画个花瓶？他念着女仆的话，却拿眼睛望着河对岸紧闭的窗，在心里勾画着白头巾的轮廓。白头巾和青花瓷，大抵错不了。迎面走来教堂的敲钟人，向他问早安。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从那窗子里飘出一首歌。

歌声很细，小心翼翼地，唱一句，停一下，像在等待什么。果然有了琴声，是西特琴。有一阵子，他总跟太太说，想玩一玩西特琴，他喜欢这琴的黄铜弦，弹起来比琉特琴响亮、欢快。算了吧，——太太终于说，你干嘛不把琴声画出来呢？琴声——怎么画？用深深浅浅的群青，还是把群青、藤黄、象牙白搭配起来？琴声有颜色吗？形状呢？

琴声断了。只剩下歌声，像刚学飞的云雀，扑着小翅膀，壮着胆子往高处飞。太阳从教堂后面露出半个脸，雾给它和歌声都蒙上一层纱。他扣好帽子，迈过小桥，径直朝窗子走去。

琴声再没响起，歌声越来越亮。他站在窗下又听了一会儿，还在想琴声的颜色和形状。有风了，雾随风荡漾，河上搓起一片细密的涟漪。他走上台阶。推门的一瞬，歌声戛然而止。

河上泛起的波光还留在他的视网膜上。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昏暗，有一种朴素而诱人的情味从昏暗中溢出来。他看见了那扇把他带到这里的窗，从铸铅花纹里漫进来的光越过一把空椅子，落在桌上。他看见了椅背上雕着的两只狮子头和它们闪烁的鬃毛，西特琴和它后面的中国花瓶，光在花瓶的银口上凝成一粒珍珠，西特琴垫着翻开的谱子。他看见两个重叠的身影。她穿一件绛红天鹅绒大褂，转过头来，白头巾罩着她小巧的脸。给她伴奏的琴师就站在她身后。他们手中的纸在他推门带进的风里晃了一下。

他不记得那页纸上是音符还是歌词。也许是一封信。但他记得那间屋子渐渐明了，他看清了墙上的画，丘比特在画里向他招手。假如没有屋里那两个身影，墙上的丘比特该是多么寂寞。他记得那个瞬间无比安静，他们把琴声和歌声让给了他的眼睛。——你干嘛不把琴声画出来呢？他想起了太太的话。鸟还没从海上回来，雾，却不知何时散了。

第二梦

情未了 ，海潮生

《拿琉特琴的女子》,Woman with a Lute,1662—1663年，布面油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已是黄昏。她闷着声，弦总是调不对。放下琴，起身把窗帘又拉开一些，夕阳照在她脸上，一丝兴奋和一丝失望同时从她眼中掠过，像弦上滚落的一对滑音。那人来了、那人还没来。她坐下，重新抱起琉特琴，赌气似的，再也不看窗外，继续调她的弦。

他这才发现，她那么小，仿佛一只黄雀。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连同那把琉特琴在内，都比她大。地图就不用说了。可她好像根本不在乎那张地图，她心里藏着的世界比地图上的宽广多了。唉——，他暗自叹了口气，你只是不愿去想，那人也许就在茫茫海上，你不敢看地图，是怕找不到他。地上躺着那人的低音维奥尔琴。说好了要来个二重奏的，边弹边唱。她把家里存的歌本全都翻出来了，她只要其中一曲，愿今生常相守怜我怜卿。

还有那把空椅子，在暗处耸着两个狮子头，山一般沉默着。他庆幸那人没来，来了，坐在这椅子上，拿起低音维奥尔琴，不就把她全遮住了？他宁愿这椅子一直空着，哪怕她不能开怀。无论如何还有夕阳，不会让她淹没。他要努力挽留这夕阳。他看她转轴拨弦，弦一会儿紧，一会儿松，故意逗她似的，不成曲调。他总嫌琉特琴音色感伤，谁知也有这么调皮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她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还不如一张地图重要，也许只是她眼中的一个静物。这样也好，他想，他要的就是这种浑然不觉的画意。他作画的时候，最好整个世界都把他忘掉。

他正出着神，窗外传来人声。她一下子转过头去，硕大的珍珠在她耳垂上荡起来，脖子里的珍珠项链跟着一闪，她穿着明黄的镶着貂毛的褂子，就要隐去的夕阳像一支润湿的画笔将那圈貂毛揉成粉白，她侧着头，一动不动，脸庞如一只完美的鹅蛋，迎着夕阳熠熠生辉，鼻梁又细又直，一双眸子在高高的光滑的额头底下亮起来，亮起来。他忽然想，也许她是一个私访人间的维纳斯，正在寻觅与她失散的阿多尼斯。他屏住呼吸，按住心跳，就在这时，她的手指在弦钮上轻轻一弄，他分明听到一个清润的和弦，心中顿时涨满了潮水。夕阳啊——，他说，再待一会儿吧。

这个一身鹅黄的维纳斯，他是忘不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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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2023年第5期

「弦歌六梦：维米尔的音乐世界」

 本期精彩 

[前奏] 听《镜中之镜》

[华彩] 弦歌六梦: 维米尔的音乐世界

[变奏] 波德莱尔与瓦格纳

[泛音] 倾听家园

[幕间] 美国摇滚乐队猫头鹰与河豚

[对话] 青年作曲家文子洋的成长密码

[再现] 弗罗贝格尔和他的音乐

[专栏] 袁乐—科恩和他的哈利路亚

[安可] “李鬼歌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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