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仿佛被深爱着
《爱乐》
2023年第4期
拉赫玛尼诺夫:
六英尺半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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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已尽而意无穷。”
拉赫玛尼诺夫所创造的深远音乐意境令我意识到,试图想用文字来描述其音乐的美与永恒,这个行为本身或许就显得有些可笑、苍白与多余。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的音乐如此直抵人心?
在距离拉赫玛尼诺夫诞辰150周年的当下,这位20世纪的俄罗斯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的作品,以及他自1917年左右开始流亡海外并终身未归故里的故事,已经成为诸多批评家、作家和爱乐者们反复书写的题材。
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演绎者,我生命中极深刻、复杂、难忘的人生体验之一,是通过在舞台上演绎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抵达的。他的音乐向我敞开了新的生命体验之门,让我亲身感受“超验”经历的力量——这是一种无时间性、无自我性、无刻意性的丰富的出神体验。演奏结束过后多年,我还可以沉浸于此,并随时回想、讲述、回到这种超常的身体与心理状态。甚至,它是一个暗示、一条路径、一把钥匙,让我一次次顺着直觉,去思索伟大的古典音乐作品与平庸的现实之间无法消解的张力或冲突。
《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1920年,查尔斯·钱伯斯绘(TPG/alamy 供图)
悲剧与美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通常都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音符、庞大的结构与织体。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的难点,偶尔真是令人头疼、心疼与手疼。在我看来,拉氏作品中有一种特殊的美,一种绝对坦诚的美。它无坚不摧,当以充盈的方式奔涌而出时,直指人心。所有的音符与乐句都饱满得仿佛是作曲家情感翻腾时溢出的那一高光部分,自然、夺目而迷人。所以在演奏他的音乐时,任何“过分雕琢”的演奏、虚弱且有失真挚的情感表达,都将成为败笔。
不似贝多芬的倔强、刚强,拉氏的音乐浪漫得悲伤,悲伤得雍容华贵。而当这种美扩张到极致后,它便广阔得可以与每一个时代的任何人对话,这是伟大作品的共性,无论形式如何复杂,它们始终讨论着人类共通的基础情感体验: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的无奈、对故土的思恋、对命运苦难的反抗以及对大自然的赞美。
拉赫玛尼诺夫的双手
不同的民族、文化与地域对“美”有不一样的表现,但这种美,能够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接纳与感知——这是拉氏私人的情感,更是每一个人的情感。当我演奏《哀歌三重奏》时,此起彼伏的悲痛犹如形状各异的浪花激溅,翻腾的情感撕扯在钢琴、大提琴与小提琴之间,最后三种乐器齐奏,不屈的步伐与绝望的平静沉默在远处葬礼的脚步声中。
多年前第一次聆听它,我并不了解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年轻的拉氏,为了缅怀他心目中的音乐伟人柴科夫斯基而作。但事实上,他为何而作并不重要,因为音乐的悲剧性效果已经达到。
一部好的悲剧作品,会令观众落泪、反思。而拉氏音乐的悲剧性,不是为了戏剧化而制造冲突,不是为了赚取眼泪而创作悲剧,它更具有一种崇高与英雄的美,一种当命运的必然性与生命的偶然性共存时的冲突之美。人性的软弱与缺陷,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以及在死亡面前的束手无策,在古希腊悲剧中都有经典刻画:是为了维护自然法则、拒绝向权威低头的女性安提戈涅;是反抗命运、日复一日推着巨石上山顶的西西弗斯;更是俄狄浦斯面对终生难逃的宿命时所展现的勇敢与担当。
令我们反思与落泪的或许不是悲伤本身,而是面对无尽深渊时所展现的过人意志、道德和责任。他们是尼采提出的“超人”,他们受难,并清楚自己为何而受难。他们对抗命运、超越渺小之辈、摆脱平庸之流,最终让观看者们产生了崇高的敬意。
罗维:“演奏他的音乐仿佛被深爱着,不再恐惧死亡。”
Dies Irae
拉赫玛尼诺夫在和我相当的年龄24岁时,完成了《第一交响曲》的首演。演出因醉酒的指挥而搞砸,之后便遭遇了大规模的诋毁,多位乐评人撰文联手唱衰。随后拉氏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令他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无法再写出一个音符。
作曲家的隐藏的心事,我们或许还可以从他的创作中略探一二。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大量出现“dies irae”(末日经)主题。这首13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描述的场景为:“末日时分,世界毁灭如灰烬。在最后审判中,不能得救的灵魂将受到地狱火刑的惩罚。”该主题贯穿其一生,出现在他超过三分之一的作品中。它最早出现在交响诗《罗斯蒂斯拉夫王子》中,时年18岁的拉赫玛尼诺夫还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一名学生。而从之后的交响作品《钟声》(四个乐章描绘生命的四个阶段)、《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和《死之岛》等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在非常年轻的时候,甚至在确诊抑郁症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相关主题的思考。虽然可能受其他作曲家如穆索尔斯基、圣-桑、李斯特的影响,但他们在作品中使用该主题的数量远不及拉赫玛尼诺夫。
1939年,米歇尔·福金与拉赫玛尼诺夫合作的《帕格尼尼》芭蕾舞剧照
现实的沉重
拉氏有个动荡的童年。父亲挥霍无度,最后典当家产,并抛弃妻儿;幼年的拉氏和他的姐姐索菲亚同时身患白喉,索菲亚患病后不幸去世。见证亲人的死亡足以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恐惧。之后,他还经历了同为作曲家的斯克里亚宾、学院教授,以及父亲在短时间内的集中离世。
心理上,他的焦虑及抑郁症状很有可能属于死亡恐惧症的症状;而生理上,近2米的他则患有马氏综合症(背部疼痛、超长四肢、手部僵硬、指尖青瘀肿胀等),在俄罗斯时已开始接受矿物浴(mineral bath),治疗慢性疼痛。
远离故土伊始,他在欧洲与美国四处巡演,为全家的生活而奔波。拉赫玛尼诺夫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他更喜欢免受打扰、安静地创作。他过着清教徒般的自律生活,极少接受采访,连最隐秘的心事也很少与家人诉说,而是选择全部投射进音乐创作中。
因此,他在给诗人好友玛丽埃塔·夏金娘(Marietta Shaginyan)的信中写道:“这样活着真是难以置信,当一个人知道最后的结局只有死亡。你是如何忍受关于死亡的念头?”
《失乐园》插图,古斯塔夫·多雷绘
爱——死亡的对立面
抑郁与创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人因受到伤害而感受到恐惧,既是对创伤的恐惧,也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最终可能导向麻木与行动力迟缓。而抑郁症的症状还包括:“看万物失去颜色”的消极与无力,独自坠入深渊的低沉与感伤,幻想破灭之后的万念俱灰,生存的痛苦大于死亡的痛苦等。
经过三年的精心治疗与照料,拉氏显然已经超越了精神痛苦本身,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他在严重抑郁症康复后的第一部作品,献给了他的医生(Dr.Dahl)。这是他的音乐作品令人感动的原因:不仅是旋律与技巧,更让孤独与抑郁闪耀出了别样的光辉,是音乐背后的人性光芒。
回顾我在舞台上演奏这部伟大作品时的体验,则是心情相当复杂。第一乐章乐队齐奏的主旋律,犹如流动的伏尔加河,两岸广袤无垠的旷野有着道不尽的沧桑与孤独。浓厚的音响效果则给我一种强烈的被拥抱、被接纳的安全感。悲伤之外,是作曲家顽强生命力的复活、被挖掘与喷发,犹如滚烫的火山岩泥在流淌。对于随后的第二主题,我追求的钢琴独奏旋律,在长线条的句型前提下,绝不是容易与轻浮的,而是充满了感伤、徘徊与欲说还休,但不乏向上的希望与抗争。
第二乐章的结束部分,则无比包容和温暖。宏大的场景被音乐缓缓托起,仿佛音乐中蕴含着他对世界无尽的善意。在它面前,所有丑陋、动荡与苦难之总和,在那一刻皆可被宽恕。我感受到拉赫玛尼诺夫不是在写景、写人,或者写情、写欲,而是在谱写一种更伟大的场面——爱。
由斯托科夫斯基指挥费城管弦乐团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专辑封面(TPG/alamy 供图)
说来有趣,我的体验完全不是在另一些学术文章中所读到的那样:“拉赫玛尼诺夫音乐中的极致浪漫,如同爱情以及爱情中的自由。”我体会到拉氏音乐中的大爱,或许比爱情更壮观——因为这是无私的情感与对世间万物的感激之情,是对生命性灵的崇高敬意,更是自由意志在艺术中最极致的印证。
我依然记得那晚在音乐厅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刻,我的心仿佛与乐器融为一体,指挥、观众、氛围、状态,皆在最佳水平。我仿佛什么都不是,只是音乐本身。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深深地爱着,而人生能有这样的时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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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2023年第4期
「拉赫玛尼诺夫:六英尺半的愁容」
纪念拉赫玛尼诺夫
前奏|演奏他的音乐仿佛被深爱着
华彩|六英尺半的愁容
变奏|浪漫曲:绽放于拉氏花园
再现|绘画与音乐的轮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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