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生命商业”将如何照护这个日渐年迈的世界?
人对“死亡”的看法变了。“死亡”原本是一个“不可说”的话题,是日常话语的真空地带。现在,越来越多的书籍、电影和网络广告,都开始触及这个话题。相关学术交流也正被积极推动。“死亡”逐渐从一个神秘领域被“解放”出来,成为一个可以用理性话语诠释的社会问题。而既然可以用理性话语诠释,那么就有可能用现代的、商业的方式去管理和安排。商业需求由此铺展开来。
在生命尽头,
强者的很多能力积累失效了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
越来越多的电影、书籍和非虚构写作开始触及“老去”和“死亡”的问题。其中描绘了老年人面对的各种困境,且许多困境是结构性的、集体性的,在现有社会服务中暂时找不到解决方案。最近几年,作为对变化的回应,行业做过那些改变?
李经衡:
先谈谈殡葬业务。殡葬的本质是对抗死亡,核心是三件事:殡、葬、祭。过去我们做的更多的是殡和葬,即殡仪业务和墓园业务。但其实,人死亡还是一个社会性的告别,也就是“祭”。在这方面,我们在做更多工作,比如,为逝者做电影,为他们撰写传记,写作成书等等。对抗死亡就是让人获得某种永恒,那么,这些对逝者的记录和留存,就是让他们获得“永恒”的一种方式。
以前修谱需要大量人力投入,是条件优越的家庭才能承担得起的。现在,我们在做“数字+”的工程,利用人工智能和数字化手段,可以更方便地做资料留存。我们甚至可以让逝者永远生活在数字空间,让他们与生者持续对话。逝者的后人和朋友可以持续在数字空间不断添加东西,达成一个绵延不断的怀念。
现在,福寿园在销售墓位的时候,每一个墓位会配一个数字空间,生者可以将图像、文字等都上传上去,永久保留。
我们福寿园内部有一个“三记”的概念,就是“记号、记载和纪念”。第一个是记号,也就是墓地和墓碑,传统观念是希望把墓做大,但现在出于资源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考虑,我们在尽量把墓做得小而美,把墓园变成公园。“记载”传统上主要通过墓志铭来承载,我们现在用网络空间把记载做大,做厚。“纪念”就是后人一次次的怀念,我们正在探索“数字人”的产品,让纪念可以变得很长。
网络已经在改变中国人纪念先人的习惯,从前,人们在一些特殊的节日扫墓,比如清明、冬至、春节等等,现在因为有了云祭扫的空间,人们可以时不时去这个空间看一看。
另一个重要的变化是,我们正在跨越“死亡”这道门,将业务衍生到全生命周期。比如,在对老年人的服务当中,我们在做的一项业务就是“安宁疗护”。
不少统计显示,人一生花费的医疗费用,一大半是用在最后这几个月的,有些治疗让本人和家人都倍感痛苦。现在有很多声音在呼吁人们重新思考:人到了最后阶段,应该如何选择生命的去留。在对临终阶段的照护上,一方面是需要立法来确认,另一方面,需要有专业人士介入其中,帮助家庭成员来做出应对方案。我们现在就在重点培训“生命社工”。
生命社工包括四个类型:教育社工、健康社工、安宁社工以及殡葬社工。安宁社工要做的事具有创新性,也极具挑战。他们解决的就是临终关怀的问题。在介入一个案例的时候,他们通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召集家庭会议,组织家庭成员们来决定最后阶段的治疗方案。更具体地说,就是要决定是否放弃治疗,是否用更为缓和的治疗方案。
当一个家庭面临成员死亡的时候,做出决策是非常艰难的,而且,家庭成员也很难先开口。第三方介入时,当事者的心理压力相对更小。
另一种情况是,在实践案例中,我们也发现,哪怕身患重病的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反复要求在最后阶段放弃治疗,子女处于“孝道”考虑,也有可能而违背本人的意愿,选择继续治疗。这时候也需要第三方力量的介入。
安宁社工的另一项工作职能是做“心理疗愈”,为临终者提供面对死亡时的心理支持。“生命社工”是将来会出现的一个全新行业。
袁长庚:
商业对社会问题的触觉是十分敏锐的,这些新的服务和理念其实是在恢复这个社会从前有过的规范和常识。就刚刚提到的安宁社工,让我想到,在传统社会,尤其是村庄里,会出现几个大家非常信任的人。在一个老人濒临死亡的时候,这样的人会组织召开家庭会议。比如说我自己的家庭中,我爷爷那一辈有两、三位亲戚,有男有女,他们有很丰富的社会经验,在村里也很受尊敬。在一个家庭中有人面临死亡的时候,这样的人就会出面提醒家族成员接下去要操办的事情。这其实是一个“死亡”事件从家庭被移交给社区的衔接。
但很多传统都曾遭遇中断。文革以后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40多年里,每个人都接收到一个强烈的暗示,那就是,活成一个强者。通过资本积累和能力建设,每个人好像都能够完成很多事。但在应对衰老和死亡的问题上,很多积累都失效了。人无法单独应对衰老和死亡。在生命的尽头,人开始重新意识到社会的重要性。
这时候,我们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是否拥有技能储备,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做?我们现在还没有底气作出肯定的回答。所以,培养人才是十分重要的。
安宁疗护这个岗位,特别需要相关人员在技术和意识上的把握。面对临终关怀这个问题,需要掌握的就不仅是医学知识,而是把握他的心理状态、家庭处境、社会处境,需要做全方位的评估,而且要及时调整,这项工作的挑战是极大的。
这也对现有的教育体系提出挑战的。我们现有的学科分类和知识体系当中,没有提供这样的工具。
老年人需要
走到一个群体中去
CBR:
老去以后,除了身体照料之外,“孤独感”是人们要面临的一大问题,现有的商业设置是否能提供好的解决方案?
袁长庚:
现在,上海女性的平均寿命已经快要逼近日本了。假设一个人60岁退休,那么还有20年时间,将要离开工作岗位。这意味着,老年人需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构建自己的生活意义。
根据我的观察,目前纯粹靠自己活得精神富足,或者说,精神世界比较完整的人,其实很少。大多数人依赖两种方式或得满足感,第一是美满的家庭,和子女、亲戚构成一个小小的核心圈子,在这个圈子的保护下生活;第二是,重新找回自己的爱好,或是在社区里做义工。
要重新找回意义感,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把自己放回到某个群体中去。
其实,在做好防护的基础上,劳动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就像孩子通过劳动理解社会的运作,老人也可以通过工作找到与时代的共鸣。
我们有一个对老龄社会非常错误的理解,就是老人应该被养起来。老人不需要被“养”,他们需要的是扶助,需要解决基本的需求,其中很大一部分需求就是与社会的互动。不能因为一个人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就阻断这种互动。我们不能人为设限,要强调人的多种可能性,老年人与社会的联系不能被封存起来。
李经衡:
上海养老有个9073概念,90%的人居家养老,7%社区养老,只有3%的人去养老院。养老院对整个社会来说,还是短缺的资源。所以,我们现在的重点还是放在照顾居家养老的老人。我刚刚提到的社工,其实就有陪伴老人的职能,他们能够定期上门陪伴老人。现在,这项业务已经形成一个产业,很多人愿意为此付费。
还有一点,我认为,社会应该为老人重返社会提供一些服务。比如在日本,老龄化很严重,但同时,老年人就业率是很高的。老年人就业,对他们自己来说,一大意义是重新找到和社会的链接。日本其实有银发就业中心。我们的政府其实也在推进这方面工作,只是没有非常旗帜鲜明地突出。
对身后事的提前安排
CBR:
年报显示,去年福寿园的“生前契约”业务签约量上升了21%。“生前契约”这个概念在这两年也逐渐成为热词,殡葬业、保险业不少人在谈论这个话题。
李经衡:
生前契约在未来是一个增长点。美国最大的上市殡葬企业,生前契约占它总营收的60%。
现在要接触生前契约其实相当简单,京东平台上就能找到福寿园提供的产品,网页对业务的介绍也很详细。信息不透明,这一直是我们这个行业被诟病的一大问题。在网络平台上,一切都是明码标价。对顾客来说,明白消费很重要,尤其是在对大事的处理上。
袁长庚:
生前契约在中国的特殊性在于,“死亡”事件与一个人的家庭、社区存在很深的纠葛。因为,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个群体的哀伤,大家都要做出哀悼的行动。而生前契约是逝者本人定制的一项服务,如何在之后协调好家人,让事情得以持续下去,是一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家人有时候会问:我在这件事情里的角色是什么?
另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一个人的遗嘱,有时候不是一件事情的终结,而是一次断裂的引爆。尤其是关于财产安排,这样的冲突屡见不鲜。有时候清晰的语言表述背后也会有言犹未尽的部分,需要更多力量加入去协调。
李经衡:
的确如此,在执行过程中,也会遇到家属干预的情况,有时的确也会在一定范围内做出调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去尽一切可能协调各方,履行契约。另外要补充的一点是,签订生前契约的人也会有考量,比如他们本身就是独居老人,或者他们预料到子女无法赶到身边。
关于如何保证契约能够被履行,我们提出“福寿三嘱”,包括遗嘱,主要是对财产的处理;预嘱,主要是针对生命最后阶段的医疗方案;以及,针对后事的生前契约。三份契约加在一起,能够提供一个比较好的稳定性。
面对衰老,建立可靠的
人际关系很重要
CBR:
我们对“死亡”问题的讨论,除了对一些事务安排的思考外,更关乎对“如何渡过这一生”的理解。袁老师曾经开设的“死亡课”受到了很多关注,最近,听说你又带着学生去读“幸福人类学”领域的书籍。这个过程带给你新的感触吗?
袁长庚:
我想很多人可能对幸福存在误解,认为这是一个恒定的状态。人类学研究幸福,其实是提醒人们,幸福是一个非常脆弱而短暂的状态,是人生当中通过比较才能确立的感受。在获得幸福的过程中,需要经历很漫长的阶段去塑造,才能等到那一刻的来临。而在那之前,需要做很多准备,其中就包括对不幸的确认和消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借由思考“死亡问题”,我们也在思考,究竟在期待何种幸福?
我们今天的社会不会太多去谈论“死亡”。这首先是一个能力的问题,的确是很多人不知道如何去谈论和处理。
今天大家感兴趣的,也不仅仅是“死亡”本身,这里面其实裹挟着很多其他问题,比如,当人生没那么有希望,当整个社会不是那么昂扬的时候,应该怎么应对?年轻人所说的“躺平”、“摆烂”,其实不是他们真的就躺平了,而是他们先把这种消极的姿态摆出来。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排解方式。如果现在去问我的学生,他们愿不愿意从事有关殡葬的工作,我想有很大一部分会愿意的,因为这里头牵涉到对“意义感”的确认。当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物质发展速度慢下来以后,人很自然会转而寻求更多有关生命的意义。
用“消费”的模式去解决问题,这对现代人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尤其对年轻人来说,从小承受应试教育的压力,很多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情,不愿意向他人敞开自己,因为一旦打开,可能就意味着被损耗或被占便宜。但我们对很多问题的解决,其实无法依赖消费,而是需要重新回到人群当中去,建立可靠的人际关系,寻找自己与他人的共鸣。这一点需要重新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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