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有一种抑郁，叫“辉煌型抑郁”

说到抑郁障碍，对此略知一二的人会在心里勾勒出这么一个印象：抑郁者情绪低沉、态度自卑、时常自我贬低、对生活乏有兴趣、经常感觉人生没有意义，严重一些的，甚至时不时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如果你真正走入抑郁者的内心深处，就可能发现与这种印象大相径庭的另外一面。

例如，一个正值青春期的抑郁者得知同桌获得了计算机竞赛的大奖，就非常难过，觉得自己更加没有价值。他的心理咨询师问他：如果这件事是另外一个结果，你觉得是怎样的结果你才不感到难过？

他说：“如果我也得到了大奖，而且超过了所有的其他人……”

你看，在他眼里，并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也不是一切都激不起他的兴趣。在竞争中获胜，得到异乎寻常的成功，于他而言就是有意义的。

所以，一个抑郁者，除了自卑、情绪低落和行为退缩，内心还可以同时存在一种看似相反的渴望：成为佼佼者，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

只是获得极致的成功实在太难，渴求极致的成功，同时体验到的就是绝望感、无意义感和挫败感。

《困在心绪里的儿子》剧照

青春期是志向和人生目标发展的关键期，在这个阶段，很多青少年都渴望辉煌，把具有神话色彩的成功人士作为榜样（当然这些成功人士之所以会成为榜样，也在一定程度上拜媒体的渲染所赐）。例如，打算学心理学的青少年最想成为“弗洛伊德”那样的心理学家，想将来进入商界的，则以当今最著名的企业家为目标（最近数十年来，他们依次是比尔·盖茨、乔布斯、马云、马化腾……），想从事艺术的往往以梵高为榜样，想从政的，则以当时最著名的政治家为榜样（在克林顿的时代是克林顿，在奥巴马的时代往往是奥巴马……）。

除了以具有神话色彩的成功人士作为榜样，青春期青少年可能抱有一些更为完美化的人生期待：人生一帆风顺没有挫折、被所有的人关爱有加、不会受到一点点冷遇和误解、别人有的我也都有……要知道，这些完美的事情在那些具有神话色彩的成功人士的身上也不曾发生过。

对生活抱有极其完美的期待，难免就会自惭形秽，甚至自我贬低，结果自身的潜力反而发挥不出来。你会发现一个情绪低沉，时常自我贬低的人，却因为别人的一句小小不言的否定而恼怒。一个总在说对生活失去了兴趣的人，却在网上和别人彻夜打游戏，而且只有大获全胜时才能感到满足。

对辉煌的渴望是把双刃剑，它可以是一种巨大的动力，使人见贤思齐，愿意披荆斩棘，但也可以是一种重大的心理负担——因渴望辉煌而抑郁，就是这把双刃剑带来的糟糕结果之一。这种抑郁，也是颇难治疗的一种抑郁。

有一些抑郁表现为生命力的低落。这种抑郁通过药物治疗、体育运动和人际交往，能够得到很好地得到医治，而辉煌型抑郁则是生命力对生命力自身的反噬，是对极端快乐的期待导致的痛苦。这正是道家思想提醒我们的一种现象——“过犹不及”。

为什么在有些人那里，对辉煌的渴望带来的是不懈的动力，使得生活和工作都富有活力，而在另一些人那里，对辉煌的渴望变成了一种重负，乃至于产生持久的抑郁？

有三种因素导致一个人对辉煌的渴求变成抑郁情绪的来源。

第一种因素是，在有些人内心里，他所渴望的辉煌必须实现。他的生命意义就在于能否实现辉煌的目标，生活里一切其他的东西，亲情、友情、甚至实现目标的过程本身，都不重要，都无法给这个人带来意义感。令他感到兴奋的只有两种状态：

（1）想象自己获得辉煌的成功；

（2）获得了辉煌的成功。

后者在人生中对于任何人都是很稀有的经历。

前者呢，一个人终归不能始终活在想象里，当他接触现实的时候，就总在体验着理想和现实的落差……

第二种因素，我把它概括为“走过那些辉煌的榜样走过的道路”。有些人似乎热衷于亦步亦趋地模仿他们的榜样。做科学的要去研究理论物理，因为爱因斯坦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做企业的要去搞计算机技术，因为比尔盖茨和乔布斯都是在这个领域里封神的。做艺术家必须搞架上绘画，因为梵高和毕加索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是搞架上绘画的……

在有些人那里，这种亦步亦趋的程度还可以更加登峰造极。

有位大学生读到大二的时候，忽然向校方提出要退学，辅导员找他来询问原因，他说他特别崇拜乔布斯和比尔·盖茨，他们两个人都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选择了退学。

这位大学生退学以后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没有一下子火起来，一年后他就匆匆把奶茶店盘给了别人，自己待在父母家里，陷入了长达两年的抑郁之中。

这位大学生在中学阶段成绩优异，在大学里学习法律专业，在他打算辞职创业之际，他并没有可以让他投入的事业可做，只是出于对榜样的刻舟求剑式的模仿，觉得不“重走榜样之路”就不可能达到人生的巅峰。

这种模仿未必能带来辉煌的成就，反倒让一个人自身的优势都可能被消磨殆尽。这位大学生所模仿的两位企业家之所以选择退学，并不是出于对其他人的模仿，而是他们自身事业发展到那个节点上做出的慎重选择。这位大学生在应试的体制里读到18岁，上大学之后其实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职业探索，与他所崇拜的那两个人在人生发展路径上有太大的不同，他的”邯郸学步“，反倒依旧是应试教育带来的封闭的思路使然。

古人早就对这种现象做了持久的反思，翻翻成语词典，你可以碰到大量的同义词：“鹦鹉学舌”“照猫画虎”“优孟衣冠”“枉辔学步”“东施效颦”“邯郸匍匐”……

描述此种现象的语言如此丰富，恰恰说明这是一种不那么容易克服的心理惯性，或者说心理幼稚病。毕竟，道路在变化，环境也在改变，坚持用旧的地图在现实中寻找理想的路径，就是落入了智慧的误区。

第三种因素关乎一个人对于那些在坊间流传的辉煌的“人生故事”的信任程度。此类“人生故事”往往对榜样人物的生平事迹进行了夸张、想象和戏剧化，使得故事具有神话的色彩。人格不够成熟的成年人，会相信这些人生神话乃是真实生活的写照，他或者渴望像榜样那样拥有神奇的能力和神奇的成功，或者自我贬低，精神的力量来自于对偶像的崇拜与依附。对奇迹的渴望于是遮蔽了他的现实检验能力和在现实中实现成长的机会。然而神奇的能力和神奇的成功终不可得，尤其是当精神的偶像“塌房”的时候，失望和忧伤也就在所难免了。

人格成熟之人，可以被有艺术色彩的人生传奇所激励，但也能逐渐意识到它们并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会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无论一个人有多成功、多出色，也不可能有神话般的完美和全能。他不排斥想象和戏剧，但能够把想象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适当地区分开，能够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和朴实性。

以人生神话为激励，并能够区分人生神话和生活本身的能力，是在整个青春期时期发展成熟的。在这个时期的早期，青少年对榜样人物有强烈的认同（不同于童年时期仅仅停留在对榜样人物的崇拜上），努力要变成他们的样子。然后这种认同经历了与现实感的冲突，从而发展成对榜样的成熟的尊重（而不是盲目的崇拜）和对榜样在精神层面的认同（而不是刻板地模仿榜样的人生路径）。

这种成熟一般包含了哀悼过程——完美的崇拜对象是并不存在的，这个认识会给一个人带来一段失望的情感。正如一个高中生说：“当我发现英雄可以堕落，智者可以反愚，勇者终于懦弱，不由得感到悲伤。”成熟，就需要经过这样的悲伤，这样的哀悼过程。

活在永不落幕的人生神话中的个体，规避掉的是这种短暂的失望和悲伤，得到的却是持久的抑郁——他甚至可能贯穿一个人的一生。所以，“辉煌型抑郁”虽则发端于青春时期，但它绝不只是一种青春期现象。把此种心理状态延续到中老年的委实不在少数。当不成熟的个体成为父母，在养育后代的过程中，还可能把这种抑郁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