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去世,江湖又无趣了一些
7月3日下午,香港作家沈西城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著名作家倪匡已离世。随后,该消息得到了香港媒体的证实。
眨眼间,香江文坛传奇又少一人,香港“四大才子”仅剩蔡澜。
无穷唏嘘,无穷回味。
犹记得2018年秋,金庸逝世时,确真能感受到一种时代的追思和缅怀。
当时,有记者联系金庸的故交倪匡,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面对向来犀利的港媒,倪匡只淡然回复道:“人到了年纪,必然要面对死亡。不必过分悲伤。”
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以平常心看待死亡的人,2019年,有人问倪匡:“今年贵庚?”他咧开嘴嘻嘻笑道:“如果现在走,就是83了。”
他离开的时候,终年87岁,躬耕文坛54年——145部“卫斯理”,逾8000万字科幻小说,编著261部武侠片……从《卫斯理》到《精武门》,从《蓝血人》到《独臂刀》,倪匡笔下的世界涵盖丰富的想象,抵达到精彩的生命与宇宙。
2002年刘德华主演了倪匡的小说改编电影《卫斯理之蓝血人》
也许正是通过大半生的“活”与“写”,抵达了他心中游不完的千秋万代,对于现世的生死,倪匡便反而能做到淡然自处。
作为武侠与科幻作家,倪匡的生命长度与广度,早已超越世纪,超越了八十多年的岁月。
他这一生,笑看风云,似乎不在乎很多东西,但不尽其数的丰富和时韵,都留在了他的生命里。
从报馆代笔到无人可替代
倪匡自认生平最得意的事有两件:“屡替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
“替”“代”,都是假他人之名与誉的动词,但实乃谦虚之词。
倪匡最开始走上写作这条路,的确是从“代笔”开始的。
金庸与倪匡
1957年,倪匡初到香港,先后做过工人、校对、编辑,算是“集百行之长”而后自学成才。在荷里活道的《真报》报馆打杂的时候,有一次,给报馆写武侠连载的台湾作家司马翎因事需要停更几天,倪匡便向老板请缨自荐:这样的故事我也能写,而且比他写得好。
这并非狂言妄语。几年前还在荃湾工地做钻地工的时候,工人们在开工间隙看《工商日报》,上面就有武侠小说连载,倪匡扫了几眼便放话说:“这东西我也会写”。
当时,工人们一通哄笑,四散而去。
不服气的倪匡花了一下午,一口气写了万字小说拿去投稿,一周后,竟真的刊出了,他得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90港元。
到了《真报》,他更加得心应手。老板为了应急,答应连载倪匡代写的小说,几天后刊登出去,获得读者好评如潮。
原本写故事的人回来后,发现有人代替了他,还续写了故事,十分生气,看完倪匡的续写后,又不得不服:“续得很不错”。
倪匡笑道:“岂止是很不错,简直是比你好。”
就这样,倪匡接着写,写成了一代名家。不过,后来渐涨的名声,已经不依托武侠小说,而是以科幻小说为著了。
倪匡旧照
倪匡无疑是个高产作家,自谓“汉字写作,速度之快,世界第一”。盛产时,12家报纸同事约稿,他在墙上钉12枚钉子,小说稿件对应夹好,写完一张就抽出一张,一小时能写满9大张稿纸。
他始终不用电脑,也从不用口述代替,最高纪录速度为一小时4500个格子(字);写剧本更是“毫不手软”,曾经创下过一个月内写八个剧本的记录。
但这并不代表文章质量的降低,在倪匡自己看来,“十本书中如有一两本不符合该作者一贯水平,读者还会原谅,十本书中三本失去水平,全十本会被读者唾弃。”
60年代初,金庸和梁羽生开启新派武侠小说,在香港文坛上杀出一条血路,很快声名鹊起。
金庸创办《明报》之后,特地找来倪匡——当时他还叫倪聪,邀请他来写通俗小说,严格来说,“倪匡”的名字,是这个时候才正儿八经传开来。
不过,相比起金庸,倪匡属实是“顽童”,不老实,爱挑战大众的期待和保守习惯。他替金庸代连载《天龙八部》,持续数个月,竟把阿紫的眼睛给弄瞎了。
97版《天龙八部》中的阿紫
金庸对倪匡说,想删去他写的一段,倪匡忿然:“来问我,就不当我是朋友。”
倪匡有武侠热情,但没有自视甚高的武侠“情结”。和其为人处世一样,不为吃亏恼,不为小名小利忧,删他几万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他还为古龙代写了十几万字的《绝代双骄》,还是一写就刹不住车。古龙拿回后感到难以为继,怎么办?干脆将倪匡续写的十多万字统统删掉,因为那些全都是小鱼儿做的一个梦。
倪匡还是那样,一笑置之,接着照常与好朋友一起喝大酒、说笑话。
“乐”字至上,笑看风云
能和倪匡成为好朋友的,都是能和他玩到一块儿去的,他和他的朋友圈,交杂了香港数十年的文坛风云。
蔡澜在《蔡澜谈倪匡》里提到了几件倪匡和“吃”有关的趣事。
第一次吃叉烧饭的时候,倪匡见到一大碗白饭上面盖几片叉烧,油流到碗边,还没吃进嘴里,他就乐得咯咯笑了起来。
后来,他一见到大碗饭,就会不自主地发笑。
左起:倪匡、蔡澜、林青霞、黄霑
还有一次,倪匡和年轻人一起在工地打工,每天晚上放工后,所有人把一天的钱凑凑一块儿吃饭。钱多就吃饭,钱少就喝咖啡。喝咖啡时可以拼命放糖,因为糖不要钱。
后来,倪匡喝咖啡还是会不自觉地放很多方糖。
这些都是底层劳动生活给倪匡留下来的印迹,恰好契合着一种以平民与劳动为中心的香港精神。
不过,倪匡实在算不上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他的生活信条就一个字:乐。写作得乐,交朋友得乐,说话谈天更得乐。从二十岁到八十岁,好像一直是个小孩儿。
1965年7月,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小说《地心洪炉》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其中有一段,讲卫斯理在南极遇上白熊,把熊杀了,吃了它的肉、披上它的皮,最终才得以保命。
连载出来后,有个读者写信来骂倪匡:“南极哪有熊?北极才有熊。”
倪匡看了顿觉不妙,“我心想南极只有企鹅,但总不能把那熊改成企鹅吧?”
那读者不依不饶,每星期都写封信来,语气强势,要求倪匡公开回答“南极没有白熊”的问题。
倪匡只好在报纸上一个叫“沙翁杂文”的专栏公开回复读者:“某某先生,今天我要回答你的问题。第一,南极没有白熊;第二,世界上也没有卫斯理,为什么你不追问呢?第三,第三没有了。”
倪匡亲书:所有卫斯理故事,全属虚构,看看就好
金庸见了,也忍不住替倪匡打圆场:“原来南极是有白熊的,现在没有,因为给卫斯理杀掉了。”
那位读者最后又来了一次信,只写两个大字:“无赖!”倪匡看后哈哈大笑。
1972年,倪匡小说改编的电影《精武门》上映,获得好评如潮,有学者开始专研陈真生平。
倪匡听闻,又是一个哈哈大笑:“陈真的故事,都是我编的。”
倪匡就是这样一个“嬉皮”的作家,即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从采访文字里看到他的说辞,一下子就能联想到:他一定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不过,笑看风云背后,也有孩童般纯真和固执的一面。
1985年9月21日,古龙被小混混捅伤病危,输了外面买的不干净的血,加上他平日贪杯,最终没能救回来,英年早逝。
古龙与倪匡
一众好友去吊唁。倪匡在送行的队伍里放声痛哭,还拿着古龙的血衣不肯撒手,有朋友劝他不要拿古龙的血衣,怕有病菌传染。倪匡不管,坚持拿着古龙的血衣回港。
在给古龙守夜那天,倪匡给古龙棺材里放了48瓶白兰地陪葬,他自己在旁边哭,哭着哭着哭得口渴,心想,古龙一个人喝酒大概会寂寞,于是打开瓶盖,叫上大伙一起陪古龙喝。
后来大家回来一看,棺木里只剩48只空酒瓶。
真性情是真,顽童也是顽。七老八十了,好像还是长不大,用长辈们常说的话,“没个大人样儿”。
爱玩的倪匡下棋、玩鸟、养花,也养鱼,养鱼的时候自称“倪九缸”。其实他拥有远远不止九缸鱼,其中还包括一条食人鱼。
倪匡的儿子倪震小时候有一次摔了一跤,被碎玻璃割破了一片皮肉下来,倪匡一看,第一时间不是去心疼儿子,而是拈起那片肉扔进鱼缸,“我想看食人鱼到底吃不吃人肉。”
他早早结婚生子,心却定不下来,多年来沾花惹草。得亏妻子李果珍的隐忍,为倪匡维持了一个能安享晚年的家庭。
倪匡夫妇与倪震夫妇
说他幸运吧,如其自己承认的那样,倒是真幸运,年轻时吃过苦,但天赋、机会、友情、爱情,一样不缺。在写作这条路上,倪匡没有“搏命”的奋斗叙事,这个胖乎乎的小老头儿,就那样一路笑着,喝着,恣意快笔地就挥洒完了数千万字。
何其羡慕,又何其叹服。
人生,不恋战
倪匡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兄弟姊妹众多,除了他自己,最出名的要数其最小的妹妹,同样身为香港著名畅销小说家的倪亦舒。
年轻时的倪匡与弟弟、妹妹倪亦舒
亦舒与倪匡一样投身畅销小说行列,一样精力旺盛,高产如打字机。她在回忆倪匡的书籍《我哥》里抒发现实中略显肉麻的情意:“少年时黑白世界因这位兄长添上许多色彩。”
亦兄亦友。
妹妹对倪匡的才华也丝毫不吝溢美:“老匡的聪明机智,为人高估,其写作才华,却为人低估”;“他从来不想做一百分,太浪费时间,不符合经济原则,他永远只做八十分,可是又胜过许多人呕心沥血之作。”
亦舒很喜欢倪匡家里的盆栽,青葱可爱,长势喜人,遂向兄请教秘诀。
倪匡笑道:“死的丢掉,再买新的。”
亦舒愣了,她原以为会得到浇水、施肥、剪枝等技巧,没想到,“原来枯萎的盆栽同濒死之感情一样,根本无解救,最妥善最好的方法是丢掉旧的,迎接新的。”
不论在为人还是写作上,倪匡都秉承着一份“松弛自在”之道,某种程度,这也是为了人生本原的意趣与自由保驾护航。他得写想写的东西,做想做的事,交想近与相近的人,就必须有的放矢,对生活中的一切大小事务,有所疏密。
其中之一大要义就是求“真”。他“不听编辑的话”,可以让笔下人物恣意生死,写作本身也像是在游戏,就像他评价自己给各作家代笔,“好玩死了。这有什么不可以?写武侠小说本来就是游戏行为嘛。”
这样一个“游戏文字”的天才作家,脑袋里装着天马行空但绝不儿戏的离奇故事,后来转化为剧本,直接牵动了整个香港新武侠派电影业的繁荣。
而晚年的倪匡,仍然在采访里自认“我不是天才,没受过很高的教育,认识的汉字不超过三千个。”一如二十岁来港时那个小毛头,跟谁都是“嘿嘿嘿”,笑起来脸上的肉把眼睛给挤没了。对私,对公,一张脸上只剩下笑容。
上文说过,他不避讳“死亡”,也不稀罕世俗追求的“长命百岁”,到了晚年,有晚辈建议他每天多走路、合理规划饮食,倪匡反问人家:“目的是什么?”得到“长寿”的答复后他嗤之以鼻:“我的目的跟你不同,我最好现在死掉。”
这段采访发生在他七十多岁时,倪匡还是那样,笑眯眯地坦言,“(活)够了囖!”人一定会迎来死亡,与其哭哭啼啼的,倪匡更愿意“高高兴兴”地离开这个世界,且笃信自己不会怀有遗憾。
人类对于离世的遗憾,有一部分来源于“未尽”与“放不下”,而倪匡,这位著作等身的世纪大作家,竟然通透地直言:“我毋需‘放下’,因为我一无所有”。
2006年,倪匡出席书展
他笃信,一个人来世上一趟,应该追求快乐,“为何要自寻烦恼”?失恋不值得哭泣,失业不值得哭泣,理想不该让人烦恼,而终其究竟,最值得追求的,是“自由”。
“我坚持人要有个人自由,人应该生活在一个完全有个人自由的社会里。”
自由且快乐的倪匡老先生,该是笑着、平和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莫奈
排版 | 文月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欢迎分享至 朋友圈
投稿、投简历:[email protected]
广告、商务合作:
nfcnewmedia
记得星标!点点在看让理性的声音传得更远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