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张京棣：80后美女奶奶

撰文 张林

摄影 张煜、黄对岱、张林等

摄像 王崇秋

弦鼓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

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

奔车轮缓旋风迟。

旋转如风，弦歌如玉，婀娜柔美，缨络叮咚，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今日的敦煌之舞，也许是胡旋之舞幻化而来。充满异域色彩和眩惑感的飞天身体呈“S”形，也就是所谓的“三道弯”，甚至大脚趾都在性感地舞动，让人有不知今昔是何年之惑。

2022年12月29日，北京寒气凛冽，新冠疫情的阴影尚未散去，第五届凤凰教育家大会如春潮破冰，夺闸而至。群英荟萃，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大幕开启。迄今为止，凤凰教育家大会已经评选出教育家50位，都是中国教育界青史留名的“教书匠”，堪称“伟大”。

教育家大会有个保留节目，就是舞蹈家张京棣的独舞《敦煌壁画》。

每次张京棣上场都是一片喝彩。

天冷，张老师却一袭纱衣。

上场前，她对我说，给我加油啊。

灯光转暗，追光亮起。鼓乐齐鸣，银铃叮当。

张老师沉静地如一尊菩萨站在壁画里，玉指纤纤，状如莲花。

随着音乐的流淌，她缓缓从壁画中走出，扬眉动目，双臂轻舒，舞之蹈之。

时而连续十个旋转，时而金鸡独立，还要单腿向下深蹲，全是高难度的动作。

要知道，此时的张老师刚刚送别了相守数十年的丈夫、教育家姬崇恭，自己患新冠肺炎康复不到十天。更无法想像，她是一位“80后”，是一位80岁的舞者。

北京虽大，但能在80岁时登台表演如此高难度舞蹈的，非张京棣莫属。

2022年12月，80岁的张京棣在北京表演《敦煌壁画》

舞毕，张老师经过我身边，看到大家都在泪光闪闪地为她鼓掌，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不稳。”言语间有许多遗憾和自责，“这个新冠对人的体力妨碍很大”，她补充说。

几天后，我与凤凰教育的同事去张老师家祭奠她的丈夫姬崇恭——中央戏剧学院的资深教授，发掘并培养了巩俐、张静初、孙红雷、于月仙、印小天等著名演员的中国教育家。

左起：孙红雷、张京棣、姬崇恭、金小山、刘红梅。摄于2018年

姬老师和张老师与他们的学生

迎过来的张老师哭了，她说，怎么办呢？我天天都在想他，天天做梦都梦到他，梦到他给我说话，叫我的名字……

一席话，众人伤感。

大家宽慰她，说是天上的姬老师关心她，不想让她太累、太瘦。本来就瘦的张京棣已经瘦了一大圈。

说到舞蹈，张老师才回过神来。她说是呀，我不能再瘦了。跳敦煌舞不能太瘦。唐代女性有以肥为美的风尚，敦煌舞蹈强调的是圆润与曲线。就必须要有丰满的体魄，少女的圆润。所以我不能太瘦了，再瘦就干巴了，做出来的动作都是瘪的，那就不行。我们中国舞从古到今都讲究个圆字，所以在每一个动作和造型，大多是从圆的造型开始，再以圆的造型结束，让人感觉到非常圆润才对。

姬老师、张老师和他们的两个女儿

张京棣是甘肃人，生于兰州市的一个大家庭，父亲张武是位工程师，家中八个孩子，张京棣排行老大。1956年，张京棣该上初中了，但父亲因为家里孩子多，想让她早点自立，减轻家庭负担，辍学去当绘图员。有个性的张京棣酷爱舞蹈，不想绘图，自作主张考进了甘肃省歌剧团舞训班。从此开启了她常青树般的舞蹈生涯。

在67年的艺术生涯里，张京棣有几个闪亮时刻让人记忆犹新。

其一，《丝路花雨》救场演“英娘”。

1979年，甘肃省歌舞团通过对敦煌壁画上舞蹈动作的挖掘研究，创编了大型舞剧《丝路花雨》。开创了20世纪80年代舞蹈艺术创编的一个高峰。学者们认为，它不仅成功的复活了敦煌壁画中的舞蹈形象，更大的成就在于开创了一个新的舞种——敦煌舞，其中“琵琶舞”、“反弹琵琶伎乐天”的造型是敦煌舞的标志性动作。

张京棣那年已经36岁了，她既是演员，也是老师，她与创作人员一起到敦煌，走进一个个洞窟看壁画、观彩塑，尝试从壁画和彩塑的造型动作中，体味传统舞蹈的动律和韵味。晚上，她在灯下临摹敦煌文物研究所整理出来的舞蹈造型，汲取了一生受用的精神营养，厚实了文化底蕴。她自己不知道，一个敦煌的曼妙飞天，一个西域之舞的精灵正在她的心中孕育、生长，振翅欲飞。

按照剧团培养年轻人的规划，张京棣与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三个青年舞蹈演员，一同担任女主角英娘的扮演，其中除A角之外，其他三个英娘扮演者还都兼职任务不轻的群舞的领舞角色。

《丝路花雨》于1979年5月23日在兰州市黄河剧场正式公演。这是甘肃人久久关注的第一部舞剧，人人都想先睹为快。那时候大家的口袋还没有多少余钱，但还是把《丝路花雨》的门票抢购一空。演出盛况空前，座无虚席，掌声、叫好声不断！

当年的丝路花雨剧照

5月24日的演出延续了首场公演的盛况。眼看着《丝路花雨》到了顺风顺水加速前进的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英娘的A角贺燕云病了，不能坚持演出。甘肃省歌舞团的领导急了，5月26日一上班，他们就去找替补的B角、C角英娘，动员她们上场。可是公演前因为三个替补都忙于自己群舞的排练，谁也无瑕顾及练习英娘的舞蹈动作和肢体语言，也就是说，她们并不会跳英娘的舞蹈。于是，两位青年演员都拒绝了救场的要求。

无奈之下，两位领导不得不找到排在D位的张京棣老师，事先他们商定，行也是她，不行也是她，再没有退路了。

那是张京棣此生最难忘的一天。

她回忆说，记得那天早上九点多，胡德汉团长和陈泓副团长（丝剧艺术指导，创作组副组长）到我家来说：“出大事了！这些天的票全卖光了！贺燕云病倒了，很严重，我们也找过小付和张丽，她们都说动作一点都不会，坚决不上，只有找你了。你是团里多年培养的优秀演员，你跳过那么多独舞领舞还有主演过多部舞剧，你有丰富的舞台经验……”

他们还没说完，我就抢着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排练过英娘这个角色呀！我也不会动作，有舞台经验也不行啊！”

可是，领导比我更坚决，你一言我一语严肃地说：“行也行！不行也得行……救场如救火……你是老演员，你懂得救场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这一场由你演英娘，你必须上，现在十点了，乐队马上紧急集合，给你合乐，排练英娘的舞蹈和场次调度……”

我当时心情很复杂，既被他俩吓住了，也被他俩激励起来了。这是责任，这是大局，我必须硬着头皮上，还不能演砸了。总之，紧张又害怕。

上午合乐后下午我一个人在排练室默练到乘车上剧场，化妆，晚上演出。

说句不好听的，当时我连出场后站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是全团的兄弟姐妹喊着拉着，各种提示，各种慌乱和应激反应，我才能找准位置。我使出浑身解数，不会的动作就按我的理解和音乐的情绪去表演。我把我从敦煌壁画里看到的、学到的、体会到的都尽力表现出来……

跳着跳着，我越来越忘我，越来越状态越好，简直是激情飞溅，我仿佛看到无数的飞天仙女向我飞来，无数的花朵从天空缤纷而落，香气袭人……

那一刻，我表演的是我心目中的英娘，我理解的敦煌和我与生俱来的丝路情结。

不要忘了，我长在飞天的故乡。

不知不觉中，大幕落下，我一下子瘫倒了，汗水淋透全身，泪水滚滚而落。我太难了。大幕之外，掌声像黄河的潮水一样哗哗的喧响，我泪流满面地一次次向观众深深地鞠躬致谢……万万没想到，这种反复谢幕竟然达到五次。

当我下场走到侧幕边时，陈泓副团长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救场成功了！演出成功了！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张京棣……

第二天（27日），考虑到我的体力，晚上的演出由我演《丝》剧前三场，付春英演后三场。两人共同完成了舞剧的演出。

随着舞剧《丝路花雨》的火爆，随着我的老去，回忆往事，是感恩！是自豪！我觉着当初的那个张京棣真不容易啊！两个孩子的妈妈，已是36岁的中年人了！当你突破了极限，挑战了困难，战胜了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无奈顿时变成了担当和伟大。

2023年4月，我到深圳参加戏剧节活动时，专程去拜见了陈泓老师。陈老师已经九十岁了，我已四十多年未见到她了。车刚到小区，我看到陈泓老师独自站在大门口等我，顿时我心都疼了，眼泪汪汪地急忙下车拥抱，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到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真是欣慰！

一落座陈泓老师就提起当年，“你演英娘我记忆犹新！你是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我一直很欣赏你，相信你能完成任务。到你家谈话是我和团长事先商量好的，因为在你之前我们已经碰了钉子，所以才要逼一逼你，不逼你，你会演吗？你的那次救场可以说是你艺术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你证明了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人……

其二，用白鹤仙子和《俄狄浦斯王》再次证明自己。

1984年，张京棣随丈夫姬崇恭准备调来中央戏剧学院，由于当时她没有合适契机，她就在北京文化宫、北京市服务行业从事教学，编创舞蹈，做礼仪礼节指导工作，其间她的独舞《唐舞》登上了北京春晚。

此时，脍炙人口的86版电视剧《西游记》开拍，杨洁导演是在经费匮乏，困难重重的情况下拍摄的，有时必须请艺术家朋友友情出演。拍摄 “蟠桃会”时，需要一段唯美的独舞，正巧张老师参加完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唐舞》获得了创作、表演奖，于是，杨洁请她创作和表演剧中的白鹤仙子舞。

张京棣听了杨洁的构思和要求，有点信心不足。她说：“那年，我已经是43岁的人了，没有信心，但杨导说，扮上相了你就是个古典美人，根本看不出年龄来。你那么喜爱自己的舞蹈事业，条件又不錯，就坚持跳下去吧……她的这番话多年来我记忆犹新，至今，八十岁的人了，只要演出扮上妆，我就忘记了年龄，充满了自信。”

拍摄的那天，天幕上兰天白云，瑶池中荷花盛开，白鹤仙子从天而降，在瑶池边翩翩起舞，美伦美奂。观众看到的完全是一位舞姿轻盈年轻美貌的凌波仙女。广大的观众因此认识并喜欢上了张京棣老师。

86版《西游记》中，张京棣扮演白鹤仙子

接着，张京棣接到了中戏导演系《俄狄浦斯王》话剧形体设计的任务。张京棣说，我对希腊文化了解得少，所以，就请姬老师每天下班后给我念剧本，分析人物，一遍遍地推敲揣摩我设计出来的各种体态步法，动作和韵味。同时我查阅了大量图片资料，发现古希腊雕塑的身体美和敦煌壁画中的形态美是异曲同工之妙，二者精髓的凝炼使我的舞台形体设计轰动一时，《俄狄浦斯王》演出后空前的火爆，希腊驻中国大使专门接见了我们，并与我合影。该剧代表我国第一次参加希腊德尔菲戏剧节，逬行了公演，至今是学院的保留剧目。

后来我将创作过程和心得体会总结成《俄狄浦斯王形体塑造》论文，发表在《舞蹈论丛》1986年第三辑。一时间，我得到了中戏的重视，被学院接收为形体教师，当了表演系形体组组长，系艺委会委员，评为一级指导（教授），我还成立了古代服饰舞蹈研究会，并在当时院长徐晓钟老师的推荐下，成为北京政协委员。

在学院任教的23年间，张京棣培养了郝戎、吴樾、黄志忠、汤唯、陶红、夏雨、田雨、陈好、付晶、张静初等很多优秀的学生。

其三，56岁举办个人舞蹈晚会，75岁编创独舞《敦煌壁画》。

在中央戏剧学院任教，深化了张京棣对舞蹈审美和肢体语言认识，她对中国舞蹈的圆润之美，动作之美和服饰之美有了独到的认识，从而发掘出新的舞蹈语言和动作，在创作了《唐舞》后，她又创作了《汉宫秋月》，《敦煌带舞》，编创宋、元、清代等古代女子的独舞，在汉、唐、宋、元、眀、清六朝服饰表演中，把不同朝代的或奔放、或内敛，或娇柔、或充满异域风情的身韵舞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1999年末，姬老师亲自策划并撰写解说词的《中国古代服饰舞蹈张京棣个人作品展演》登上舞台，在中央戏剧学院剧场连演六场。完成了一个舞蹈演员举办个人作品晚会的梦想。“千禧年，牵千手”是这次演出的主题。敦煌壁画中有千手观音的形象，她是大慈悲的象征，能够保佑众生度过难关、消除病痛，一生幸福、平安吉祥。张京棣也希望她传递的美能够给大家带来愉悦和幸福。她的舞蹈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各界的好评，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对她进行了专访，《舞蹈》杂志刊登了业内的评论文章。

2003年，60岁的张京棣退休，但她对舞蹈的热爱是来自内心，来自天然，她不仅每天坚持练功，还在思考如何振兴民族舞蹈。孤独的张老师在孤独中自得其乐，不改其志。

2019年6月29日，张京棣应邀赴敦煌讲学时，在敦煌飞天剧院首演了自编自导的独舞《敦煌壁画》，这是她集毕生的积累，用她的美学思维和敦煌舞蹈的理解而创作的，她对舞蹈的要求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造型，每一个眼神，每一件饰物都是从敦煌壁画而来”，这是她在孤独的快乐中，经过曲折和艰苦努力而完成的。

有个花絮。一曲《敦煌壁画》跳罢，一个60多岁的敦煌收藏家带着珍贵的礼物找到了张京棣。他说，张老师，今天终于找到您了。当年你在《丝路花雨》中跳英娘时我20出头，是您狂热的崇拜者，几十年里一直在寻找您的踪迹，今天总算完成了心愿。

2019年10月9日，《敦煌壁画》在北京首演，同样受到了热烈欢迎。28日，《敦煌壁画》首次在中央戏剧学院演出，演出完毕，张京棣的两个学生抱着鲜花跑上台与老师拥抱。她们一个是“谢大脚”于月仙，一个是王菁华……于月仙羡慕老师的身材，羡慕老师76岁还能做单腿下蹲的动作，说“老师比我们还年轻”。

如今，80岁的张京棣依然活跃在京城的舞蹈界。她说，走到现在，我要感谢我的启蒙老师李波，吴竹，支持过我的甘肃省委宣传部吴坚部长，还有吴晓邦、叶宁、彭松、陈泓老师和杨洁导演，更有陪伴我56年的丈夫姬崇恭，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感谢中央戏剧学院的沃土的支持与栽培，正是无数热爱艺术的人的支持，给了我自信，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坚持！我会一直走下去……

张京棣简历

1943年1月26日出生于甘肃省兰州市，祖籍甘肃文县。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指导，北京市中国古代服饰舞蹈表演艺术研究会会长，北京市第九届政协委员。

1956年考入甘肃省歌剧团舞训班学习舞蹈专业。

1959～1984任甘肃省歌舞团演员、教员。

1979年参演舞剧《丝路花雨》扮演英娘。该剧获文化部1979年新剧目全国调演《创作一等奖》，《演出一等奖》。

1985年调入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形体教师。

1986年10月《唐舞》参加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获创作、演出奖。

1988年担任中国评剧院《多情的河》舞蹈设计，1990年《多情的河》获北京市1986～1989年度新创作剧目评奖演出《优秀编舞奖》。

1995年获北京市社会团体个人先进奖。

1998年12月获北京市民革先进个人称号。

1998年12月16日，澳门回归祖国倒计时一周年参加北京市委统战部组织的《中华民族风情展》，带团赴澳门举办唐、宋、元、明、清五朝古代服饰，舞蹈，礼仪展演。

2000年1月举办中国古代服饰舞蹈《张京棣作品展演》。

2020年11月28日荣获全国十大《中国健康影响力人物》奖。

个人代表作：《唐舞》《汉舞》《敦煌带舞》《敦煌壁画》《俄狄浦斯王形体设计》。

论文：《俄狄浦斯王的形体塑造》发表于《舞蹈论丛》1986年第三期。《让灿烂的古代服饰文化重放异彩》整版发表于1994年8月6日人民日报《市场报》。《晓帮老师的激励》发表于《舞蹈杂志》1999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