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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古代的天下观

西方古代的天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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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为克尔斯特(J. Kaerst),原文题目为《古人的天下观及其政治与文化含义》,卢白羽译,选自《西方古代的天下观》(刘小枫编,杨志城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本次推文删除全部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原文。


中世纪基督教世界从古人那里继承了一笔意义深远广博遗产这就是天下的观念天下是一个由共同的法律凝聚起来的大一统的文化世界,人类在其中被联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的世界构成一个组织的整体包括人类的全部生活,世俗宗教按照中世纪晚期的“双剑论”学说世俗与宗教两柄剑相互其实它们不过是一个共同体的两面而已。这个共同体承载保护个人,同时又通过法律约束他的生活。个体生活都被安置结合进这个全面而一体的有机体之中程度上,这个有机体是最高机构,它意味着牢不可破无法逃脱秩序,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终究是被给定的。

共同体通过秩序规则而具有绝对的约束力承载这一观念的思想并不是从原初基督教中生发出来而是诞生自希腊文明的土壤之中。它延伸至那样一个世界,其中似乎还没有为一个包含人类的普遍构成(universale Bildungen留出位置。

从古希腊城邦生活的狭窄领域之中诞生出了统领世界的天下观,此乃古希腊精神生活的内在完整性广博之力量的奇妙证明。探究这一观念的生成,将引领我们进入希腊文化真正最具创造力的时期,就是那一时期,古希腊天才创造出了伟大的文化价值借此丰富了世界。


本想更为详细阐发希腊科学发展天下”(Oekumene)这一地理概念,这超出我的使命与能力的界限。我也有幸拥有一些对地理问题鞭辟入里内行研究。此处希望能够简要强调那些天下的地理思想的整个研究最为基本的东西设想延展地上的被居住或可居住的关联Zusammenhang。我们能在这一关系中发现地理观的逐步累积。长期盛行希腊地理科学中的观点是,天下局限于一个气候适度的地带,而随着地理科学的发展,这一观点逐渐让位于另一个观,它放弃了其它地带无法居住的想法,而主要将天下设想为四面大洋环绕着的陆地岛屿无论如何对于天下观的形成具有重大意义的是,希腊科学早就形成了大地是球形学说

只有一个大地这一影响深远的真理若想成为现实,必须满足相信大是球形这一前提因为,这才是大地得以成为处处相互关联、作为整体环游als Ganzes zu umwandernd、人类唯一家园的先决条件


而我们现在则要说明,这样一个原本是地理方面的思想如何成为政治文化思想,而这一思想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又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古希腊城邦的繁荣期诞生一种关于国家生活的独特理想。正是使古希腊人成为伦理国家概念ethischer Staatsbegriff真正创始人。在国家里应该实现紧密生活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不是狭义上的政治共同体,而同时还是一个突出的文化共同体。国家共同的法律成为具统摄性、全面生活秩序规定着单个市民的单独存在、从内心约束他们的共同生活目的就应该这样的共同生活根基之上得以实现。实现这些目的离不开一个独立、自为市民阶层富有创造力的共同努力。他们通过自己的作为,使国家的共同秩序得以呈现。

古希腊城邦的自足Autarkie促成它独特本质的主要原因。这一概念更多表达的是国家生活共同体的伦理关系,而非国家对外的权力关系。单个市民主要是从国家共同体生活的目的之中获取他的生活内容国家能够、也可以用它的使命涵盖、渗透个人生活,因为只有实现国家共同体的目的才能保障单个市民有可能过上尽可能完美幸福的生活配得上一个希腊人(Hellene、即一个真正的人的生活。

古希腊城邦的普遍文明意义就建立在这一独特的共同体理想基础之上。然而尽管共同体的理想力量具有建设性,通过更加深入公允的研究,我们也懂得正确认识和重视那些具有瓦解性、多重破坏性的社会趋势,社会阶层之间的相互冲突,以及社会统治阶层的自私自利。可是,难道因为国家共同体生活的那个理想古希腊城邦的实际发展之中实现得如此不充分经常受到阻挠、还被社会上那些自私自利的特殊企图扭曲,它就因此失去力量和历史意义吗?


▲ 《雅典学院》,拉斐尔·桑西 绘,1510―1511年

国家共同体生活的伦理使命、国家作为文化国家的特征强调得最为厉害也是最先从原则进行描述的,是古希腊观念哲学尤其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两位哲人最为坚定地强调在国家生活中精神共同体的必要性。诚然,古希腊观念哲学从某些特定的、非常片面哲学前提出发,勾勒出古希腊国家的理想形象这形象作为理想与现实形成某种程度的对立。然而,更深入审视这一理想形象,就能让我们同时也辨认出历史古希腊人的国家所持的理想思想只不过独特的方式有所增强、扩展。

以前在重构古希腊国家时流行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的国家理论进行片面有时甚至不加批判的利用。而现在又同样片面地轻视而不加利用若要更为深入地理解古希腊国家生活,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是必经之途,将来也仍然如此。无论如何,正是过观念哲学古希腊国家理想的独特表述,古希腊人政治生活的理想内涵才最大限度地成为共同世界文化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

理应在国家里实现的共同体,是生活的共同体在历史上古希腊人的国家里(城邦的鼎盛期)仅仅生活的共同体。不论如何明确强调都不为过的古希腊国家的宗教特征,也突显出这一基本特征城邦的宗教不是别的,正是城邦共同生活目的的理想表述或认可宗教凝聚意义主要体现在共同祭礼Kult上。履行祭礼,是国家市民阶层本身息息相关的内心义务。希腊历史的国家里,人们从未提及这一教义的强制性同样,也没有提及任何等级制的专制作风。

▲ 希腊德尔菲神庙遗址

另一方面,人们也从未提及在希腊城邦是否有基本的自由遵循这一教义。自由自足的市民阶层的共同生活中,宗教的载体可是如果忽视这一共同生活及其国家中的秩序带有约束力特征,就会犯下后果严重的错误,尽管在这方面不同国家之间实际上肯定存在着显著差别。我们只需看看斯巴达国——当然是希腊城市国家生活最为粗暴和片面的代表——就能知道,这样一种共同体的生活秩序可能会有何的强制,虽然它根本不具备教义的特征。斯巴达国尝试通过统一教育达到贯彻共同生活目的,从而遵循规定着它独特形态的趋势,并带来特定的后果。

希腊的观念哲学——最为明显的是柏拉图的理论——建立国家理论时,在共同的生活秩序之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要素:一体与共同的教义只有一体与共同的教方能使真正共同生活成为可能。因为那些理应将公义理念实现于国家生活的市民必须知道什么是公义因此,国家肩负着公共教育指点的义务。这一点在柏拉图的《法义804d)中说得尤其清楚

只要有可能,每个男孩必须强迫接受教育,因为他们首先属于国家,其次才属于父母

哲学认知越是被赋予更大的确定性,伦理生活的形态片面越多地依赖正确的认知,教义包含的约束力特征就越强烈。

古希腊文化的伟大理想生长的狭隘世界,既不能满足不断进步的政治和社会发展的需求,也无法满足古希腊探索精神的要求:对环绕在人周围的自然、搭建在他头顶宇宙,形成融贯的知识进行研究概括。古希腊哲学不辞辛劳,创造出形式各异关于宇宙的图景。一体宇宙这一观点在我们今天已司空见惯,可是,过去却需要多么强大的哲学抽象,需要它多么勇敢冲出民间宗教观,冲出那些独断专横的渺小世界,它们用法律约束个人想把个人牢牢吸引在它们的圈子里。一种普的哲学宗教诞生了设想有一个一体的神性存在,这不意味着别的,正是一体地充盈着einheitlich durchdringend世界的基本原则一体地统领着世界的普遍法则的化身。

这场世界观的革命,引发人生观和人生方向的剧烈转变一个广博而全面的世界逐渐成形,通过普遍的法律单个人结合在一起。法律在理性思想中得到佐证,作为未成文法也能够凌驾于个别国家的特殊法律之上国家传统世界必须思考的、理性认知的个人讲坛前为自己辩护。而个人则越来越普遍世界为力图以思考的方式来把握它。而随着视野拓宽,个体可以对比观察人类的各种习俗观念这样,个体有时甚至也以人们当中普遍使用因此似乎也符合他们普遍人性本质为基准哲学个体大胆阐释,相信自己能够认识世界法则,也能够将人类公共生活的规则与宇宙法则联系起来。

而今普遍世界不但思维提供规范,同时也逐渐为个体的生活领域提供规范。由此观之哲学政治方面尤其自4世纪以来出现了平行发展的现象尤为值得注意。普遍世界既是实现哲人个人主义美德与幸福理想舞台,政治上也是展现要将世界收入囊中的野心与统治欲的舞台。统治的个体,其统治权立足于他个人治国能力,这一统治权膨胀到无以复加不可测度地步,随而来的是,统治者个体也挣脱希腊诸国狭小的世界,转而寻求征服广阔的大千世界。对于统治而言,基本上除了统治的可能性外就不再有别的界限。同样哲学个体也以其个人主义生活理想、追求过上有美德幸福生活,进入(hineinwachsen)一个普遍的世界。

个体进入世界乃一个特别的现象,只有古希腊文化Hellenentum特殊发展方能解释清楚。与所有真正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历史发展一样,这也是一场特殊的、绝无仅有的历史进程本身乃是我们文化发展整体根基古人的历史中无出其右者。宗教方面,或许旧约先知代表的宗教普遍主义可资作为某种类似对照


 先知阿加布斯预言圣保罗在耶路撒冷的苦难,路易·切隆 绘,1687年

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差异。这两者之间不仅的概念完全不同:一边是超验、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神,一内在的、化为这世界的神,是世界法则的化身。此外还有另一个因素旧约的先知宗教里,我们发现普遍世界进入到犹太人特殊的民族世界中宗教发展的中心永远是犹太民族,神的民族。希腊文化则完全两样,在其中,个体成为载体,普遍世界成为政治和文化发展的根基。

因此,古希腊哲学的生活理想因其个人主义普遍主义而超出城邦自足这一古老的希腊理想。哲学个体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受到小国共同体生活的狭隘天地的约束。城邦统治政权依据的思想根基由此受到动摇。那场与亚历山大大帝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的政治变革则另一种方向击败并毁灭了古希腊国家的自足。之前不过是概念的东西,如今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现实。现在,政治生活以世界帝国规模呈现,这一形态对当时世界具有决定性意义。统治者个体走出古希腊文化领域空间局促的境况进入东方的大规模社会状况Massenverhältnisse之中而希腊文化也追随那位伟大的征服者,踏上开辟的道路

即便在东方较早的历史中,我们也发现强有力统治构成(Herrschaftsbildung,可以不无道理地称之为世界帝国。亚述列王,以及部分古巴比伦新巴比伦列王,就已宣称统治对“世界”的统治权,自封为“天域地域的主”,“全体万有之主”,而阿契美尼德帝国的统治构成则更加全面,自称为“万国之王,大地之王”,“从日出日落之一切人的主”。那么,从亚述帝国到亚历山大,这之间难道仅仅只是的差别吗?世界不过是一个相对概念随着政治和思想视野的扩自然也会跟着扩张

可是,如果我们如此评判,就会忽视一个根本的要素。虽然,在古代史中,我们赋予亚述乃至波斯帝国在国家以及思想生活的伟大统一进程中以重大意义,那些东方帝国与亚历山大却因为一个本质差异而尖锐地开来。无论疆域如何扩大,东方帝国统治构成仍然保持了本地民族基础,由一个特定的部族或民族来实施统治。这样的统治构成中“世界”并没有获一个独立的意义,而只不过是统治阶层民族的权力帝国的根基。亚历山大的帝国则不一样。

首先,疆域不仅更大而且我想说的是,更具原则意味亚历山大竭力在他的统治机构内尽可能最为全面实现天下这个虽然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流动的地理概念。这要体现在他四面八方想要寻求与大洋联系抱负亚历山大尝试查明里海与北大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一路挺进到东边与印度接壤的大洋。他委托舰队司令尼阿库斯Nearchos出航,将波斯海岸地带与印度河河口建立联系颁布命令绕行阿拉伯半岛,胸怀大志,要将势力西扩至赫拉克勒斯之柱(译按直布罗陀海峡),以抵达大西洋。


 《亚历山大建立亚历山大城》,Placido Costanzi 绘, 1736―1737年

尽管对亚历山大规划的疆域大小众说纷纭但在其它方面,关于他帝国的世界主义这一根本特征,却不可能有任何异议。亚历山大希望(这一点毋庸置疑)帝国里不同民族因素之间的政治与文化差异让位统一的帝国思想,通过一个他本人代表的帝国联盟Reichsverband)这一共同观念与机构,来克服战胜者与被征服者、希腊人与蛮夷之间的对立。

亚历山大统治在疆域上越是努力接近天下的边界,的帝国臣民的归属感就越是明确且唯一地建立在从属于一个大一统的、囊括世界的统治联盟这一事实本身之上,这一统治构成的新颖之处就越是清晰可辨与古代晚期世界帝国观相关联这一意义上的世界帝国特征就越是清晰地突显出来。此帝国,其本身从根本上天下自身重合,它体现出天下黎民在一个统一的政治组织相互关联

亚历山大的帝国以这位伟大君主赋予它的形态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久。亚历山大政治大胆冒进那些需要持续几百年的发展方能根深叶茂、根基牢靠的政治与文化现实,他在他个人绑定强大统治建筑(Herrschaftsbau)里提前施行不过,亚历山大留给后世一笔重要的遗产这就是不会再度湮没世界帝国这一观念。罗马、罗马帝制就继承了这笔遗产。

除了政治作为可以征服世界还有哲学思想能够统治世界。为天下思想上奠定基础,也是发生在亚历山大的统治时期以及不久之后的时期。尤其是原本为古希腊的世界哲学,廊下派将之前希腊精神生活的基本思想发扬光大,天下观的思想内涵用哲学方式表述出来。


 芝诺(Zeno of Citium,前334―前262)

伊壁鸠鲁派原子化个人主义相比,廊下派哲学以独特而生动的形式、充沛活力代表共同体式思想不过真正表明廊下派观念特有的文化意义及其独到之处它将代表迄今为止在古希腊城邦之中体现出来的共同体生活趋势与理想,并投射普遍世界之中去。宇宙万物相互关联,这关联充满整个世界,也承载着世界。这一思想才是这个体系真正令人振奋核心思想。

普遍世界的自足取代了城邦的自足。只有从属于这个普遍世界,才有完满幸福的生活可言进行理性认知活动的个体在其理性认知过程中也分有了整体的幸福。克利西波斯Chrysippos曾言

只有普遍世界才能在自我中得到满足,因为在它自身之中就有它需要的一切

金嘴狄翁Dio Chrysostomos有言

整体世界自身幸福而智慧无尽的周期里一直漫游在无垠的时间之中,并施仁政,统治最为公义良善

人类嵌入这一普遍世界关联之中。因着这一关联,人类共同体也有了根基。人类显得是一个统一其内部因为天性而相互关联,这人性不是别的,乃是普遍自然的一种特别溢出通过共同的理性资质而相互依赖。这资质使人们可以与众神一起分有一个普遍理性共同体。这个将与人联结起来的共同体越是全面,越是反映出宇宙的普遍关联,它越为真实、有效,内部也更有活力和约束力。

由此可以看出,天下观正因其与宇宙观关联具有何等意义。天下只是普遍世界关联的一部分、一个摹本当然,天下比某个特殊的在更高程度上体现出这一普遍的关联。这个存在于人类理性特征之中的联结替代了特殊的、历史局限、随民族或地方而各异各个共同体。廊下派创始人的共同体理想追求的是:

我们不再按照城市、部族、特殊法律相互分隔开来,所有人应该都被视为部族成员、同乡人出现一个统一的生活秩序,一个共同的法律维系在一起就像兽群那样。

由此,我们看出发生在天下观内部的深化。天下不再只是诸如犬儒派(或称Kyrenaiker)那样的智者的个人生活的舞台,处处相同,相反,这样的个人生活被嵌入一个充满活力的关联之中,且作为关联而对人约束。就为人生活提供自然条件而言,天下相似gleichartig世界,不仅如此,天下还是一个整体其中各个个别部分息息相关这样的整体将它的居民相互联结在一起。天下观蕴含的文明意义也就在此。人道(Humanität)观就是建立在人类的内在统一之上,现在则成为天下精神纽带。


 亚历山大会见第欧根尼

人道观相对应的思想,φιλανθρωπία[爱人]人道观本身一样,都只有在天下建立起联系才获得完全的力量与意义。φιλανθρωπία[爱人]这一概念最先出现在犬儒派那里他们的圈子尤其积极维护这一美德理想。廊下派犬儒派那里继承了这一概念,并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它进一步培育。犬儒派还未形成完备的共同体思想,与之相应,他们的φιλανθρωπία[爱人]似乎主要针对代表人类的个别人,而廊下派却明确把重心放在人类关联以及由此而受到约束的共同体理想之上。这在点上,爱比克泰德他的廊下派观点归在第欧根尼名下很具典型性

他如此温柔,如此爱人,为了全人类的利益,他愉快地承受了这一切身体上的痛苦折磨diss.III 2464

在以上观点的脉络里,天下的地理概念获得了更深一层的崭新意义。天下诸国在地理上相互依存恰好在大地乃球形的观点之中从根本上得到支撑,这一点现在又过渡为诸国内心的相互依存。作为人类文化共同根基的天下,也维系了人类本身,并且更加强烈体现出立足于共同天性的人类的统一。地理观以独特的方式渗透政治观和文化观之中作为Volk)自身而言本应相对其他民具有政治和文化上绝对的优先权,但民这一概念在人类大一统的思想却不再享有完整的权利了。

当然亚里士多德尝试地理上论证希腊人优于蛮夷这一理论(Polit.VII 7 p. 1327b20及以下)。鉴于希腊人坚不可摧的民族自豪感,地理上的论证倒在其次。这一论证与的天下观,及其由此生发出的政治文化的结论,都无法取得一致。亚里士多德曾建言亚历山大,当将领般对待领袖希腊人,主人般对待蛮夷。然而,某一特别国家作为一个优先的政治与文化发展载体的独特地位——甚至我们可以说——特别的祖国土壤具有的排它意义天下这一普遍观点面前烟消云散就地理而言,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地丰富,并无天然的主仆之分。”不过这是现代的看法就我们所,古代并没有得出与之对应的直接结论。正因如此我们更不应忽视恰恰是天下的地理观所具有平衡效应。


▲ 里士多德教导亚历山大》,让-莱昂·杰罗姆·费里斯 绘,1895年

因此,不仅希腊思想上升为宇宙一体假设而且政治与思想发展也涌向这一方向:大地,或至少是大地上可以居住、能产生文化的部分,被视为一个相互依存的整体人类文化生活统一舞台天下的大一统和休戚与共这些性质又引申出天下的部分从根本上具有平等的权利因此,一些新东西从这一思想的整体中脱颖而出,这一新的理念在之前的发展,尤其在东方的历史中,还很陌生然而整个历史文化就建立在这一决定性的成就之上。古人熟悉的天下,其疆域相对较小,那时的视域与我们今天相比十分狭窄,但这并未削弱这一成就的重大意义。我们甚至可以说:鉴于古代的交通条件政治征服广大地域并对其进行文化渗透带来的困难不容小觑,古人视域所受的限制或许反倒恰恰有利于推行并巩固天下统一。

古代晚期的发展大体而言世界主义为标志。然而,这个世界主义并没有否认它的希腊出身,以及由此来的独特色彩,正如这个词本身透露出滋养了世界主义这一理念的那片独特的希腊土地。普遍人性的东西,如今作为具有规定意味的文化理想,身着希腊服饰登台亮相希腊的东西成为普遍有效的东西。希腊历史更早的时期,民族这一概念就已经带有某种抽象的特征它不是特定政治形态的根基,而是真正共同体生活——也即名副其实的国家共同体生活的一般前提。这一基本特征日后的发展里得到进一步深化。

正如哲学观点陈述的那样,真正天下市民阶层是理想希腊(idealhellenisch市民阶层,只不过褪去了偶然的历史特征而已。理想的希腊的,其本身又是世界主义的,它代表着真正的人Menschentum脱离自己特殊的地方背景占据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各个民族文化并立并存而是文化素作为文化而出现,具有普遍约束力诉求本来非希腊之物,现在因被视为普遍人性之物,因此吸收进希腊之物里去;它理性之物这一概念下,提升理想希腊之物这一领域。何为希腊何为蛮夷,两者之间的对立发生了位移。希腊物为统领天下,放弃了它的民族限制。文化世界基本上与天下一回事。化外之地Unkultur)则移到天下的边缘

一个广博全面的世界如今接替了城邦。它似乎与希腊城邦国家的那个疆域小世界形成最为鲜明的对比。然而,即便有普性,这个全面而广博的世界仍然带有城邦的理想本质相关的共同体的独特特征。普遍世界是城邦的一个副本此处Ar. Didym.其中一段,以飨读者

以这种方式,据说城邦在两种意义上就是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整体,正如城邦是邦民的整体;因而宇宙就像城邦,由诸神和人组成,诸神拥有领导权,人则服从。

整个宇宙以城邦的样式来加以察看这样不仅体现出世界内部紧密关联,且主要由此也同时表明,一个确定的秩序是这一世界共同体生活的根基,并对它有约束力。作为宇宙秩序的这一秩序也同时约束着人类,人类不过是那个广博共同体的一部分而已。以弗所那位深刻的思想者曾经极大影响廊下派哲学强调指出,在规定人类生活的法律与宇宙的秩序之间有某种关联。

人们应该用大家共有的东西来武装自己,就像城邦法律来武装自己那样,甚或过之。因为一切人间法律都受到那唯一律的滋养

这一思想现在以各式变体的形式不断得以强化统辖世界的普遍法律,νόμος κοινόςλόγος ὀρθός人类共同体的生活法则Lebensgesetz),也是人类对待彼此的一切公义之源。这一法律坚不可摧且绵延万年,不受任何人间制裁的约束,不受限于任何地方,处处以同样的必要性强迫理性认知接受自己。

因此,这一秩序必须首先在维系人自身的最全面的共同体之中,在天下的共同体之中展现它具有约束力特征。如同某特定城邦的法律(Nomos市民紧密联结起来,普遍的世界法律也将天下的帝国之民紧密联结起来。这一点普鲁塔克的《亚历山大的机运或德性》(de Alex. fort.I 6)论述芝诺的理想国家时表述得最为清楚这部著作后来天之内推行共同秩序这一意图归在亚历山大名下

但他想使大地上的一切属于一种理性统治和一种政制,使所有人属于一个部落,他将自己塑造成为此目的而生;若不是将亚历山大派到这里的神灵迅速将他的灵魂召回,一部律法将看顾所有人,使他们朝向正义,就像望向同一束光。I 8 p. 330d

如此建立起来的将人与人维系起来的纽带同时也是所有特殊纽带的根基,正如所有特殊法律和秩序约束性力量都派生于普遍法律。

人们通过一个共同的秩序,与一个全面且有组织的整体的各部分联系起来然而人与人之间却完全平等。正如柏拉图理想国里,只有哲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市民阶层才能够认识善好,并依此行动,从而也只有他们才能完全维护真正的共同体如今包罗世界的纽带里,也只有哲学的世界公民方能担此重任。柏拉图建构的国家伦理观极为片面,由此他必然要贬低大部分市民。他不能让那些无法把握国家共同体崇高目标阶层,主要是商业erwerbend市民阶层,自动参与到国家生活真正任务中去,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天下的纽带与理想城邦一样,也会产生类似的差异。进行哲学思考和行动的人,有能力将世界法律接纳进自他们剩余大众形成对立。大众或多或少还未成年他们自然也必须某种方式被吸收进共同体生活中


 柏拉图“灵魂马车”之喻

然而从真理、普遍的世界关联中流溢出的大一统,可以必须强迫的形式加诸大众身上。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这一整体观点的鲜明的基本特征。就其本质而言这是始终如一的真理它经由一个具有均等约束力的秩序而得以实现。这个真理理性认知力从万物本性之中推导出来,而不是由人类不断前进的历史工作获得、实现。

这样整一的真理,由哲学认知力获得,被提高到人类共同体来源与规范的地位——它难道不能轻易成为对人类之中的大众具有约束力的传统吗?尤其统治世界的个理想,已经真正转变为现实。这一脉络里,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大公教会成立时期,什么这一观念部与基督教思想联系在一起,又是什么使必定对基督教思想的教义和建制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一个大一统真理它植根于个体约束着个体的生活,以及一个与这大一统真理相应的组织此二者乃支撑教会这大厦的顶梁柱。

政治发展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精神思潮尤其哲学为代表相遇。大众都是思想不成熟的人,他们必须受到哲人更优越的智慧的引导。这些人政治领域中就对应臣仆阶层政治上不成熟大众这个臣仆阶层的自身利益要求统治者以优越的力量和关怀统治他们。他们取代了之前希腊国家里自治市民阶层所占据的位置。哲学为这场转变做了准备真正的政治发展在亚历山大及其继任的帝国中已经实现了这场转变,后来罗马帝制时期的世界帝国里则实现更为彻底。这场转变道德特征则恰恰随着领土疆域的扩大更加深化。君主被视为泽被世间的宇宙主宰宙斯的摹本,君主神性的这一概念圣光取代了中央行政由于交通工具简陋在介入的迅速和可靠方面欠缺之处

罗马帝制时期,天下观越来越深入古代人心。人类大一统的这一文明性质的观念越来越与罗马世界帝国组织方面的联合融合在一起。不过,统治联盟远远没有囊括当时所知的整个天下。东方大片土地,尤其是繁衍伊朗民族与文化地域,一去不返。尽管如此天下的大一统基本上得到巩固与深化天下向西方敞开胸怀时刻准备着,同时也有能力将要素吸纳进它的文化圈里——我们整个历史世界主要奠立在这些新要素之上。

如果说在这段时间里自主塑造生活的自由度和原始力量在逐渐衰竭,那么一种归属于整体的意识却因此而愈加强烈这个整体的政治中心、它的支柱立足点,都落在统治者个人身上。罗马帝制时期的墓志铭,钱币上的文字与图丰富多彩的层次体现了这一基本氛围。笔者回想起钱币上的大地与海洋如何与皇帝像联系在一起,以及将皇帝刻画σωτήρ[拯救者]κτίστης τῆς οἰκουμένης[天下的奠基者]诸如此类。很具代表性的比如有在铭文中,Halikarnassosσωτήρ τοῦ κοινοῦ τῶν ἀνθρώπων γένους[整个人类的拯救者]称呼奥古斯都。

罗马帝国囊括寰宇的大一统之中,原初有民族和地方特色的生活形式逐渐吸纳了天下普遍特征罗马逐渐转变成世界法经验方面出发,罗马法要求统一那些不同民族特殊法里同等程度有效的东西而从理性论证出发,罗马法普遍自然和世界理性建立起了内在联系。天下的宗教大一统也随着政治和文化的一统逐渐壮大起来。按照古代的观点,政治和文化的大一统要求有相应的宗教表达。那些相互抵触或相互斗争的宗教权力,在大一统的帝国里没有位置


▲ 《十二铜表法》的制订

西尔维斯特·大卫·米利斯(1742-1810) 绘制,克劳德·尼古拉斯·马拉波(1755―1803)雕刻

帝制时期极具代表性的宗教调和,就是植根于如下基本前提:本质上,不同的宗教形态都属于一个世界,特别的宗教世界之间也不再是老死不相往来或势不两立。基督教罗马世界帝国的胜利,除了它更优越的宗教力量之外,还有一个并非不根本的因素,就是大一统的需求提供了一个特别有效的宗教基础。从帝国利益或存在于帝国之中的大一统需求出发,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异教的国家力无法消灭基督教或基督教能够与当普遍主义的异教建立起持续的内在联系,可以解释,为何恰恰是基督教取代异教而成为帝国宗教,并由此成为帝国机构一统天下的有力工具,更有效的新宗教方式表述帝国的国祚绵延。

随着基督教会的统治,统一的学说一统世界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宗教权威由原初的内部依据更替为外部依据,更强化了这一决定性意义。虽然我们必须合理评估基督教会自身产生的趋势及其影响,但我们也不能不知道早在-世界,某些有组织的生活方式它们的约束力具有的意义——尤其是这些生活方式哲学论证——也在某种程度上为统一学说的威力强力约束提供了土壤

不过,其中最为特别的还是逐渐衰落的古代末期,宗教教会思潮某些哲学学说之间的特有关联这些哲学学说迎合了在教义与建制方面都统一组织的基督教会的雄心壮志。而那些植根于俄耳浦斯-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宗教流派它们在形成一种处于“神律”之下的特殊宗教或精神生活,这些流派被城邦宗教排挤到幕后,但也并未彻底销声匿迹。作为时隐时现的暗流,它们伴随古代宗教生活的一路发展,直到最后阶段再次发挥有力效用它们与新柏拉图体系独特地融合在一起,由此而为建立一个统学说规范,创造出一片合适的宗教生活土壤。

异教国家力自身也积极尝试,自己的方式实现这一雄心壮志。罗马帝国东部的皇帝达嘉Maximinus Daja)就试图用国家服务异教教会的目最高祭司接收到任务,要重视:“既不要让基督徒建造(会场),也不要让他们公开或私下聚会,而要让那些根据他的法律被捕的人,聚在一起献祭或交给法官。”尤里安Julian)皇帝在位时虽然短暂但这一趋势却体现得更加鲜明。他力争国家权威服务于一个对立于国家生活的超验目标,即实现僧侣共同体的理想。

格拉提安和狄奥多西皇帝执政期间颁布了著名的380年皇帝敕令,确立基督教会的绝对统治地位。归属于罗马帝国,我们甚至可以说,归属于天下这一有组织的联合体基本上认信正统大公教绑定在一起。一个统一的学说在普天之下具有绝对约束以及普遍有效性——这两点是基督教世界帝国建制(konstituierend秩序鲜明特征。只有学说统一才将天下观有的内在完整性的效果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 圣安布罗斯和狄奥多西一世,彼得·保罗·鲁本斯 (1577–1640)  绘

大一统就此完成后续发展都受其影响。天下之民结为一个相互依存、被统一组织起来的整体,这圈子已经封闭完整。大一统虽然没有完全消灭新萌独特生活的自由和自主,但越来加大力度致力于征服诸种丰富多彩的构成,从而人类施加一些重压。因此,我们不应忽视大一统观造成的重大文明意义。对于我们历史的文化生活至关重要的那些特殊的政治与文化世界,它们因其特殊性,宣称对人有唯一的统治因其偏狭片面的局限性,使人们结成的共同体之间相互封闭。这样的世界被废除、消融一个全面广博的普遍世界之中。这个普遍世界把整个可被开化的人类,都卷入它具有绝对约束力的共同体圈子之如果这些普遍强制秩序和有组织的权没有克服特殊的构成的话,人类文化生活的普遍关联这一观点,或许根本就无法占据统治地位。

人类大一统这个思想如何在基督教的影响之下另起炉灶、别有安排,此处无法也没有必要进行详述。不过请允许我借此指出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天下观最深刻的字义层面上是一个普遍历史universalhistorisch观念。不管在哪里都没有在此处更为清楚地显示出,不可能将古代史视为一个完全封闭的发展将之与后续的历史时期割裂开来。而与此同时古代史里获取对后来发展的更深刻的理解,这也是存在于历史脉络本身之中的必然性这正是一个历史生活进程(Lebensprozeß它作为整体,也必须科学研究把握,因为它实际上自身也是一个历史整体

我们现在的历史世界呈现的是完全不同于前面描述的趋势和理想。取代古代那个普遍、自成一体的世界的,是包含大地的文化生活、涵盖世界的视野这两者的无尽扩展。精神的内心世界尝试着实现更大的独立自主,对抗法律来规定并约束人的外部世界。宗教生活松开了与一个固定形态的世界、尤其与国家共同体及其具有约束力的秩序之间的紧密团结的纽带它努力以生机勃勃的内向赢得自由和独立。与世界国家世界文化相对的,是民族国家民族文化。与天下有组织的大一统相对的,是全面广博理想的文化共同体其特征并非具有约束力的组织形式。然而所有这些新的精神力量和追求都生长于古代政治和精神发展创造出的统一共同生命根基之上。天下观实现了它宏伟的教育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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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金政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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