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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奇:海洋之歌

塞尔奇:海洋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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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上有多少种生物,深海里就有多少,它们一一对应,而海豹就是海中的人类


对于一个多世纪以前居住在苏格兰、爱尔兰、舍特兰和赫布里底群岛的渔民和海员们来说,海豹大概是最日常却又最神奇的生物。作为欧洲西北海岸上最常见的鳍足类,这些棕灰色的庞然大物们虽没有手脚却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到陆地上,在岩石中或嬉戏玩耍或晒太阳,没有鱼鳍却可以在波浪和深海之中游走:它们似乎同时属于陆地和海洋两个世界。不仅如此,海豹的脸和声音还酷似人类:戴维·汤姆森(David Thomson)是一位在上世纪四十到六十年代为BBC工作的作家和广播节目制作人,当他在苏格兰和爱尔兰沿海一边旅行一边收集海豹的传说时,他屡屡被当地的老人们告知海豹拥有一张老人的脸和一双人类的眼睛;它们会为死去的同伴哭泣,会亲吻彼此,会在波涛中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谣。


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汤姆森在奥克尼群岛偶遇的男孩才会告诉他,陆地上有多少种生物,深海里就有多少,它们一一对应,而海豹——或者塞尔奇(Selchie,盖尔语中的“海豹”)——就是海中的人类。至于塞尔奇的起源是什么,男孩并不确定。老人们说它们原本是挪威国王的孩子们,因为引起继母的嫉恨才被变成海豹;也有记载声称它们本是法老的士兵,当摩西分开红海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时溺死在海中;亦或者干脆说它们是所有溺死者的灵魂。众说纷纭,但共识似乎只有一点:塞尔奇曾经是人类,如今它们活在某个诅咒之下:当它们在陆地上时,它们向往海水;当它们在海中,它们向往陆地。它们既有着双重身份,又没有身份,因为它们并不真正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这个诅咒无疑决定了过去几百年里海豹的命运,也决定了陆地人类与这海中人类之间爱恨交织的纠葛。直到上个世纪初,从海豹体内提取的油还是一种供不应求的能源——点灯、做饭、取暖,这些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都靠它。海豹的皮、肉和油脂也各有各的用处:在汤姆森的旅行中,他也遇到过年轻时参与猎杀海豹的老人向他展示海豹皮做的钱袋,据说这些钱袋的毛色依旧会随天气而变化。在陆地上时,海豹的行动迟缓笨重,这让它们变成很好的猎物:你只需在落潮时分来到海豹歇息的岩洞中用棍棒打死它们,或从远处射杀躺在岸边的海豹即可;就像故事里流传的那样,海中的它们无法抗拒陆地的吸引力,简直就像径直走进一个陷阱一样。然而一旦潮水上涨,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就翻转了过来:海豹动作灵活,身体沉重,很容易把试图将它们拖回岸上的人拖入深渊。以捕鱼和猎海豹为生的人们一方面敬畏惧怕着海豹,把它们看做某种近似人类却又超越人类的存在,他们相信杀死一只塞尔奇会带来厄运。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因生活不得不与之争斗。这种关系看似自相矛盾,却是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的一个完美缩影。


汤姆森本人就曾经历过一次对海豹的猎杀:八岁时,在苏格兰东北海岸避暑的他在入夜时分走失在了海滩上。为了过夜,他擅自进入了一个存放渔具和三文鱼的小屋——这种屋子(Bothy)在苏格兰和爱尔兰乡下随处可见,通常不会上锁,以便工人或者路人随时进入歇息。谁料这小屋里却放着一头被打晕却没死的海豹,在汤姆森的惊动下突然挣扎了起来。在一片黑暗当中,男孩只感觉有一个“毛烘烘的老人的头颅”紧贴着他的脚,而他的手则摸到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不出意外的,他开始大声惊叫,一个操着一口盖尔语的过路渔夫冲了进来,用力抽打着海豹。汤姆森依旧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女人一般的叫声,他哭着冲了出去,却被渔夫叫住让他帮忙捆绑海豹的尸体。


“要是可以选,我真不想做杀死她的那个人,”渔夫一边冲洗着地上的鲜血一边叹气,“杀死塞尔奇会倒霉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了她?”


“杀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把她带到这里的人。塞尔奇通常不会到这片海岸上来,我猜她一定是迷了路。在这里她是一个陌生人,就像我一样。活在陌生人之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八岁的孩子大概还听不懂这话中的无奈,但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无疑给汤姆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从一开始就让他看到了人和海豹看似矛盾的复杂关系,以及民俗传说背后艰难的生活和现实。在他的第一本书《海中人》(The People of the Sea)中,他不但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走访了苏格兰和爱尔兰沿海的渔民和形形色色的当地人,也倾听记录了无数个塞尔奇和人类之间的故事。它们或许形式各异,但主题往往都是一样的:夹在两个世界当中的生物,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徘徊,不管在哪里都是“陌生人”。


这其中最有名的大概是“苏雷礁的灰色塞尔奇”。这个故事之所以有名,不仅仅是因为故事本身保留完整,主要还是因为它以民谣歌曲的形式流传了下来。在他的旅行中,汤姆森也听到了很多盖尔语的歌谣,它们既没有名字,其意思也很难用英语表达出来,后来因为没有记载,这些歌谣的曲调就慢慢遗失了,只有歌词流传了下来。幸运的是,“苏雷礁的灰色塞尔奇”的主曲调于1938年被一位来自芬兰的奥托·安德森教授(Otto Andersson)记了下来。安德森后来表示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记录下曲调的人,他只是凭借着民谣的五声音阶格式和忧伤的旋律判定这首歌非常古老,就写在了纸上。之后,一位安妮·吉尔克里斯女士寄给他一份歌词:



“在挪威曾经住着一位少女,

‘嘘,我可爱的小宝贝,’

‘不知你的父亲是何人,

不知他来自陆地还是海底。’

一天发生了一件奇事,

就在这少女进入梦乡时。

一只海豹出现在闺房里,

在少女的床边歇息。

‘醒醒,’他说,‘熟睡的少女,

哦,你是如此美丽!

你可知谁是孩子的父亲——

你的床边,他就在这里!’

‘哦!求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告诉我你到底来自哪里?’

‘我的名字是亨因·马勒,

海浪中藏着我的生计。

上岸后我是一个男人,

波涛中我是一只海豹,

当我远离每一条海岸,

我的家在苏雷礁岛。’

‘哦!哦!这是何等不幸的命运!

等待着我的是悲惨的结局,

来自高岛西边的男人,

到挪威与我生儿育女!’

‘我的爱人,我愿嫁给你,

用一枚戒指,我愿与你结为夫妻。’

‘你会遇到一个愿意娶你的人,

但你我永远不能在一起。’

‘我儿将在你的膝头,

度过漫长的七年。

七年之后你我再聚首,

我会带来赡养钱。’

(七年后)

他带来一袋金币

放在她的膝下。

‘给我的小儿子,

拿走他的赡养钱。’

‘我的爱人,我愿嫁给你,

用一枚戒指,我愿与你结为夫妻。’

‘你会遇到一个愿意娶你的人,

但你我永远不能在一起。’

‘但我会在将一根纯金项链,

缠在他的脖颈间,

如果他回到挪威海边,

你与他将再相见。

你会嫁给一个好猎人,

他的枪法无人能及。

他会在一个五月的清晨,

杀死灰色塞尔奇和他的儿子。’

哦,她嫁给了一个好猎人,

他的枪法无人能及。

他在一个五月的清晨,

杀死了灰色塞尔奇和他的儿子。

(猎人回到家后,向妻子展示了从小海豹身上取下的金项链。)

‘哦!哦!这是何等不幸的命运!

等待着我的是悲惨的结局!’

一次两次,她叹息,她哭泣,

温柔的心碎落一地。”



“苏雷礁的灰色塞尔奇”曲谱


这样以塞尔奇与人类爱情或婚姻为主题的民谣传说还有很多,但重点往往都在于陆地与海洋生生相息却不可共存的矛盾关系。在“苏雷礁的灰色塞尔奇”中,少女虽然愿意嫁给塞尔奇,但塞尔奇却指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少女无法在海中或远离人类的礁岛上生活吗?还是因为塞尔奇知道他无法作为人类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毕竟,在海上时就会向往陆地,在陆地时就会向往海洋;生活在陌生人之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歌谣中两族通婚的孩子的命运似乎更加凄惨,落得被母亲的同胞猎取的下场,身上的皮毛、油脂和肉大概也成为了陆地上日常使用的物件和盘中餐。这让人想起收录于苏格兰盖尔语文献社《约翰·麦克科德伦姆歌集》(The Songs of John MacCodrum)的一首歌,但是这次歌手是一个塞尔奇女子:



“嗬噫嗬噫嗬哦嗬噫

嗬噫嗬哦嗬噫

嗬噫嗬噫嗬哦嗬噫

昨夜我还不是孤身一人。

陆地上是多么可怕,

他们把人类当做食物咽下。

你看到那海豹的首领没?

它的肉在熊熊炉火上煮沸。

嗬噫嗬噫嗬哦嗬噫

嗬噫嗬哦嗬噫

嗬噫嗬噫嗬哦嗬噫

昨夜我还不是孤身一人。

我是欧文之子的女儿,

海中礁岛是我的家。

杀死我的人呀必遭厄运,

因为我只是来自外乡的女子。”


海豹拥有一张老人的脸和一双人类的眼睛,会在波涛中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谣


不过,更加常见的一种故事是一个塞尔奇女子因为丢失了海豹毛皮不得不嫁给人类男人。这类故事通常不会以死亡结尾,却将身处两个世界的无奈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根据传说,如果你偷走塞尔奇女子的海豹皮,她就不得不按照你的意愿成为你的妻子。大部分故事里的塞尔奇妻子都在陆地上过着幸福的生活,但她们的心总是属于海洋,会不停寻找着自己的皮,而人类丈夫则不得不每年更换藏匿海豹皮的地方。最终,一般是塞尔奇的孩子们无意间看到转移皮毛的父亲,然后在父亲出海之际告诉母亲,说他们看到了奇怪的事情。这时塞尔奇女子就会取回毛皮,让孩子们陪她走到海边,告诉他们以后每天去海中某一块特定的岩石后面,她会为他们带来各式鱼虾,用以抚养他们长大。其中一个故事中,塞尔奇母亲在临走前对孩子们说:“我有什么选择呢?我在陆上有七个孩子,在海里还有七个,我爱他们每一个。”然后她穿上毛皮,化为海豹,孩子们看到有一只巨大的海豹正在不远处的波涛之中迎接她,想必是她海中的丈夫。


“塞尔奇女子海中的喜悦”主旋律


 《约翰·麦克科德伦姆歌集》中还收入了另一个曲调,名为“塞尔奇女子海中的喜悦”。歌词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但当苏格兰歌手玛乔丽·肯尼迪-弗雷泽(Marjory Kennedy-Fraser)在赫布里底群岛对着一群在海边歇息的海豹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她听到海豹们起此彼伏的回应,但最终让给一个美丽的独唱。肯尼迪-弗雷泽后来在她的书中回忆,那个声音非常接近人类,却又比任何一个次女高音都要洪亮。她记下了曲调,并发现海豹的声音与当地的民谣音乐非常接近,是一个持续升高的六音音阶。她不知道为何海豹们会回应她的歌声。或许“塞尔奇女子海中的喜悦”真的是一首海豹之歌。或许回应她的那个独唱就是一个曾经在陆地上生活、与人类诞下子女的塞尔奇——一个曾行走在陌生人之间的女子,歌唱着她多年后回到同族之中的喜悦。


 但是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某个地方的“陌生人”呢?塞尔奇的命运,其实也是旅者——或者整个人类——的命运。汤姆森生活在英国大陆上,却因沉迷于海豹的传说一个人在陌生的乡间和海边旅行着。他在奥克尼群岛遇到了一个名叫玛丽的少女;当汤姆森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她祖父讲述捕猎海豹的故事时,玛丽则缠着汤姆森询问另一种“魔法”:电炉子。大陆上是不是每家都用这样的炉子?只需一根火柴就可以一瞬间点着火,然后不需要时又可以一瞬间熄灭它?和我们一样,汤姆森在古老的故事中找寻着另一种世界和生活方式,在那个世界里有苏格兰高地和赫布底里群岛渔民们特有的黑房子(Blackhouse)和炉火边用盖尔语唱着无名歌曲的母亲。然而玛丽向往着离开家去格拉斯哥工作、生活,最终成为一个电炉子的女主人。就像塞尔奇一样,我们也向往着遥远的、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也许真的是一个诅咒,但如果没有这种向往,我们就不会踏上旅途,就不会有歌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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