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第一皇陵,背后有强人
来源:最爱历史
作者:秦时避世人
正德十六年(1521),明武宗朱厚照驾崩,湖广省安陆州(今湖北钟祥)的兴王府却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喜庆。他们15岁的藩王朱厚熜即将赴京,成为牧守天下的皇帝。
按常理说,这等好事并不会落在一个分封的藩王头上。然而明武宗并无子嗣,内阁首辅杨廷和以《皇明祖训》 中“兄终弟及”的规定为依据,提出迎立武宗叔伯弟朱厚熜入继帝位。朱厚熜是兴献王朱祐杬的独生子,兴献王则是明孝宗朱祐樘的弟弟。
杨廷和的主张得到慈寿皇太后武宗生母的同意,这份决议以武宗“遗诏”和太后“懿旨”的名义公布天下。于是乎,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来到了华中的兴王府,其中有内阁的大学士、司礼监的太监、皇亲国戚、太后的弟弟……他们都代表着京城的某个势力,来观察、拥立新的天子。
身在政治漩涡中心的朱厚熜来不及平复内心的波澜,便要前往京师。启程之前,他来到父亲的陵墓洒扫祭拜。
正德十四年,兴献王去世,葬在安陆州松林山。那时,朱厚熜仅仅十三岁,却早已摆脱了孩子的活泼天真,以一位主人的身份得体地操持王府中的事务。
兴献王沉睡的地方是一个典型的明代藩王陵墓,类同帝陵,但规制要“下天子一等”。它位于松林山(后改名为纯德山)上,依山傍湖,绿树成荫,是一个风水宝地。
明朝建立了封藩制度,朱家的子嗣分封在各地,食禄但没有任何实权,交游也被限制在小小的王府之中,如同被囚禁的鸟儿。如果不是因为武宗无子嗣,或许朱厚熜的人生就像他的父亲,以及一众藩王一样,过着锦衣玉食却无所事事的生活,然后躺进这样的一个陵墓之中。
此时此刻,在朱厚熜的眼里,这样的陵墓显得有点小了。
若干年后,离京师几千里远的松林山会兴起一座皇陵,这是中南地区唯一一座明代帝王陵,也是明代帝陵中最大的单体陵墓。这座陵墓的兴建,伴随着嘉靖朝的政坛起伏,以及朱厚熜备受争议的一生。
朱厚熜以外藩入继正统,必然要经历一番龙争虎斗。
当新天子的车驾抵达京郊,朱厚熜仔细看了一下礼部大臣拟好的细则,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他对左右说:“武宗遗诏是叫我嗣皇帝位,而不是皇太子位,为何要用皇太子即位礼?”
内阁首辅杨廷和率阁臣出城迎驾,才知道朱厚熜的不满,于是解释道:朱厚熜尚未即位,仍是藩王,应该先入居文华殿(明太子摄政之所),择日登基。言下之意就是一定要按拟定的礼仪来办。朱厚熜看出了杨廷和和善面目下的固执,便停在城外不进去,双方对峙了起来。
杨廷和想要挟朝廷之力和礼仪制度掌控这个外来的新君,却低估这位15岁少年的心气与智慧。后来,皇太后遣群臣上表劝进,朱厚熜在郊外受礼,由大明门直入京师里边,即帝位,是为明世宗。
一方是势单力薄的新君,一方是把持朝政的旧臣,双方的斗争已现端倪。
▲明世宗像。图源:网络
朱厚熜继位六日,就召集礼官议论父亲兴献王的封号及崇祀典礼,揭开了“大礼议”的帷幕。杨廷和等人引经据典,提出嘉靖皇帝应该尊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在他们眼里,世宗是接继武宗,应该归为武宗一系,所谓“继统兼继嗣”。
嘉靖自然不可能同意,难道当个皇帝还要把改认父母?他坚定地说:“父母可移易乎?其再议!”朝臣一百九十余人次先后抗旨上疏,支持杨廷和的主张。
明世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自己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却被困在一个旧有的枷锁之中。内阁,本该是备皇帝顾问的机构,如今变成了一个有宰相之实的文官群体。他们以礼法限制皇帝,明世宗甚至不得不以“退位”相要挟。所谓议礼之争,实则权力之争。
就在嘉靖孤立无援之际,职衔低微的观政进士张璁上了一份大礼疏,支持皇帝,主张“继统不继嗣”。世宗大喜过望:“此论一出,吾父子必终可完也!”
嘉靖扶持这些中下级官员冲锋陷阵,很多人被杨廷和利用手中的权力贬官外任,足以证明双方斗争之激烈。同时,嘉靖提拔兴王府的旧臣,他们大多是锦衣卫,并不受外廷控制。新的人事结构走向台面,慢慢扭转了世宗的颓势。嘉靖三年二月,杨廷和眼见“中兴”无望,辞官不做。继杨廷和之后,大学士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汪俊,吏部尚书乔宇等先后罢官。
▲杨廷和像。图源:网络
嘉靖三年六月,张璁秘密入京,嘉靖深夜召见张璁说:“祸福与尔共之,如众汹汹何?”
张璁答道:“彼众为政耳。天子至尊,明如日,威如霆,畴敢抗者,需锦衣卫数力士足矣。”
此时,皇权依然伸张,张开了它的獠牙。
七月,世宗成功追尊其父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其母“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但是“本生皇考”之外还有一位“孝宗皇考”,这样便形“两父”并尊的局面,议礼仍不能结束。
群臣没办法了,只能亮出最后一招——“哭谏”。他们聚集在左顺门,“撼门大哭”,有人高呼太祖朱元璋,也有人高呼孝宗皇帝,他们渴望这悲痛的声音可以穿过宫墙,直达皇帝的内心。然而,等待他们却是廷杖,先后死了十七个人,当然更重要的是对读书人尊严的折辱。在皇权的威严之下,所有人都应该低下头颅。
在残酷的政治氛围下,世宗宣布去掉“本生”二字,改称孝宗为皇伯考,自己不再是孝宗之子,明朝帝王的统序也从武宗一脉转移到世宗一脉。嘉靖七年六月,《明伦大典》发布,斗争的胜利果实以官方法令的形式出现。兴献王被“追尊献皇帝,庙号睿宗”,嘉靖帝的母亲蒋氏被尊为章圣慈仁皇太后。
或许在这个时候,明世宗才算真正君临天下。
对于明朝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清除武宗败政、革除积弊的机会。
随着权势的扩张,明世宗对旧有的弊政进行了多方革新,如裁革冗滥、革除镇守中官、限革庄田、初行一条鞭法等等。
松林山上的兴献王陵墓,也迎来了改制。明世宗钦定其为“显陵”,从王墓升格为帝陵。
或许是对于生父的怀念,或许是为了体现自身的正统性,明世宗对显陵的扩建几乎贯穿了嘉靖朝始终。直到他去世当年,陵墓的修建也一直在进行,前后断断续续竟然持续了四十余年。虽然相隔千里之遥,他对于陵寝的建设可谓倾尽了心血。
嘉靖十年,明世宗钦定安陆州置承天府,治钟祥县,将其出生之地与北京顺天、南京应天相提并论。
他命令工匠按照“天寿山七陵之制”大规模改建显陵,将陵殿门墙都扩建了一番。显陵的建筑沿着中轴线极为有序地布列,宝城、明楼、新红门、旧红门、神道、御碑楼、望柱、石像生、棂星门在山水间展开,肃穆的茔城、栩栩如生的文武臣像,弯曲的御河……它们疏密有间,显示出自然的秀美与人工的精巧。
▲明显陵。图源:明显陵文化旅游景区
但由于本身属于王墓的升格,所以显陵和明代其它帝陵又有不同之处。
与天寿山七陵不同的是,显陵在陵区周围建有高6米 ,宽1.8米,长3600多米的外罗城,呈现出净瓶状,与陵宫区围墙相对,被称为外罗城。这是世宗的创造,显陵之后,世宗为自己修建永陵的时候也加建了外罗城一道,这一做法为后世的定陵所仿效,成为明代帝陵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宝城修建成正圆形,这一变化是后期永、昭、定、庆、德五陵宝城变为圆形的转折点。
▲内罗城。图源:摄图网
像是龙鳞神道,琉璃影壁,内外明塘等建制则属于明代帝陵的孤例。
▲内明塘。图源:摄图网
随着左顺门事件的发生,随着内阁首辅再度回归成皇权的工具,明世宗所能攫取的权力,已经比历史上绝大多数帝王都要多。对于乾纲独断的他来说,对生父的尊崇,对皇权的敬畏,需要表现在实在的造物之上,哪怕耗费国力也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史载“显陵旧邸工成,约费银八十九万七千七百两”,这还仅仅只是一项工程的造价。时人唐顺之在《送柯佥事之楚序》中提到:“显陵之工,为费巨矣。去年楚大饥,流人聚而薮于承天左右,僵者日几何人,丘墟之间,刳而市其胔,可谓廪廪。”由于政府的盘剥,楚地的百姓已经无力抵抗天灾,不得不割下死人身上的肉拿来贩卖。
一方面,显陵建筑规模之宏伟,装饰之华丽,耗费之大,是不亚于明朝其它帝陵的。另一方面,楚地的百姓却陷入了繁重的力役之中,已是哀鸿遍野。
《明史》载:“世宗以后,耗财之道广,府库匮竭。神宗乃加赋重征,矿税四出,移正供以实左藏。”明代积累的各种弊病,本该在焕然一新的世宗朝得到一次革新。随着权力的扩张,世宗内心的欲望也在膨胀,大明才刚放晴的天空又蒙上了一层乌云。
其实,明世宗也想过将显陵迁往北京。大臣夏言提出反对意见,认为“体魄不可轻犯,灵秀不可轻泄,根本不可轻动”,世宗便暂时搁置了这个提议。
嘉靖十七年(1538),明世宗的母亲蒋太后去世,留下遗愿希望能和兴献王合葬。为了尽孝,明世宗重提迁移显陵之事,反对的声音弱了,但是他的内心却也犹豫起来。他悲伤地说:“奉藏体魄已二十载,启露风尘,摇撼远道,朕心不宁。”
这时,前去查看显陵近况的锦衣卫也带回了消息,地宫有渗水的痕迹。世宗听完悲伤不能自已,他想亲自回到家乡拜谒父亲和查看显陵。嘉靖十八年二月十六日,世宗的车驾自京师出发,踏上了南归之路。这是他当皇帝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家乡。
正如他离开时一样,车驾之外人山人海,不过恐怕也已经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了。世宗再次来到兴王府,心中闪过少年的时光,而如今物是人非,双亲都已经离他而去。到达的第二天,他便拜谒显陵,好好地考察了一番周边地势,亲定了显陵宝城的图式。
抛开那些伤感的情绪,世宗依然感受到了衣锦还乡的快乐,毕竟这是他的龙兴之地。他想要在这里接受群臣的表贺,夏言表示反对,认为回京之后进行表贺为宜,然而严嵩却认为“礼乐自天子出可也”。夏言的话语又让世宗想起了顽固不化的杨廷和,礼仪的条条框框总是让他觉得不舒服。这么一看,严嵩便显得越发的顺眼。
▲严嵩对明显陵修建一事多有参与,在明世宗面前刷足了好感。图源:影视剧照
最终,世宗还是在家乡人面前展示了一番皇帝威仪。
旅程之中,他作了很多首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陵国南来三月初,双亲欲奠孝躬舒。
讫事出封凝目处,临邦逈绕汉江渡。
流波若叶千叠茂,滚浪如花万里疏。
谁道郢湘非盛地,放勋玄德自天予。
故乡,就是自己心中的盛地!
一个月后,他回到京师,又去视察了本来准备合葬父母的大峪山,突然发现还是故乡的山水更好。终于下定决心将蒋太后的梓宫归葬于显陵。在他亲自决定的图式中,一座“瑶台”连接父母的宝城,整体呈现出一个哑铃的样子。“一陵双冢”在明代帝陵中也是绝无仅有。
其实,南巡途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回乡途中,世宗居住的行宫发生大火,当时近侍迟迟未至,幸亏锦衣卫陆炳冒死打破宫门,将皇帝背负逃出,才保下一命。这场大火似乎改变了世宗的心态,他极度地渴望长寿与福报,于是更加崇信道教。
解决完父母合葬之事后,心中的石头落地,世宗便不再视朝,将朝政交给信任的严嵩和陆炳二人。后来,二人联合扳倒了夏言,严嵩出任内阁首辅,独揽大权,从此时开始,内阁首辅越来越像宰相,一直到张居正的出现。
明世宗以外藩入继大统,伴随他的是无休止的疲惫,大礼议的争论、宫廷的暗杀、繁重的朝政……皇位,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一座牢笼,而此时的他无比地想要逃遁,到道教的洞天福地中去,到远离大内的西苑中去,到祈求长生的幻梦中去。
这一逃,就是二十七年。
嘉靖四十五年(1566),世宗病重。
精神上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紧紧地箍住他的思绪,根本无法排解掉。这时候,他想回家了,与其呆在冰冷的皇宫,不如落叶归根。
他给新的内阁首辅徐阶下了一道谕旨,说自己想回承天府看看,拜谒双亲的陵墓,顺便取药服气。这是他的受生之地,说不定真有灵药。徐阶知道皇帝的状态,于是极力劝阻,承天府路途遥远,往返奔波,身体必然不能承受,如果要取药的话,不如直接派人去取,皇帝就不用费心费力了。
或许,取药只是一个借口,明世宗真正想的是到明显陵见一见父母,好好道别。
后来,世宗又找了一个借口。此前,承天府发大水,世宗的旧邸和显陵都受了灾,世宗便下令修复。他对徐阶说,我听闻建造一事,有人戕害小民,我南巡是为了顺应上天的旨意,保护百姓,必然能够得到上天的保佑。徐阶依然不敢附和,只能强调如今边境不宁,南方也不安稳,为国事考虑,还是留在京师吧。
在这偌大的皇宫呆了四十五年,他却从来没有把这里当作家。但是,承天的兴王府和明显陵,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十二月,世宗走到人生的尽头,他被埋葬于京郊天寿山阳翠岭的永陵,这座皇陵的规模在明十三陵中仅次于明成祖的长陵。
永陵是世宗的归宿,但是显陵却是定位他这一生的坐标,这座特殊的皇陵见证了朱厚熜的即位,也见证了明代世系的转移;见证了皇权的膨胀,也见证了内阁的嬗变;见证了一个离乡的少年,以及一个思乡的老人。
明末,李自成攻破承天府,显陵难逃兵火。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修复后的明显陵。图源:摄图网
参考文献:
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
卜键:《嘉靖皇帝传》,团结出版社,1995
田澍:《嘉靖革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周红梅:《论明显陵由王墓到帝陵的嬗变》,《第十七届明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纪念明定陵发掘六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6年
李登勤:《钟祥明显陵调查记》,《江汉考古》,1984年第4期
邓涛:《大礼议与明显陵——兼论湖广明显陵对明嘉靖朝政治的影响》,《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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