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辞掉狗屁工作，变成街头一只「蛙」

文 |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单身蛙：“我没办法活成理想中的样子”

寸铁，女，30岁，西北地区

我尝试“卖崽青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我是一个平时很少社交的人，但私底下又很爱搞怪。我就想，穿上这个青蛙人偶服，没人知道你是谁，是不是可以在更多人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之前在基层事业单位做文职，埋头干活，但我发现沉默也会吃亏。承接其他同事的工作后，经常也承受同事犯错带来的责骂，但我也无法辩解，因为领导只看结果。

去年快过年时，我才下定决心辞了职。我同事还打趣我，说我是没有编制的几个人里最能坚持的。之后几个月，我的生活费靠在街头绘画维持，但疫情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家歇着。

封控前几天，我在网上刷到了“青蛙卖崽”视频，看见秋天的南京，美食街上出现了只绿色的青蛙人偶，拎着一串蛙崽气球探头探脑，看起来很卑微，憨憨的，特别可爱。后来我反复刷到这只蛙，有时在家里笨拙地跳舞，有时骑一辆粉色的儿童车，在街上风驰电掣的，肚子上肥肉全堆在一起，都压到膝盖上了。

我当天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也想变成这只青蛙，走到街上去。结果，我把青蛙人偶服、小青蛙气球都买好了，又封控了几个月。辞职后就这样，一转眼大半年荒废在家，一想到经济压力就特别沉闷。

●今年5月20日，哈尔滨街头的一只“卖崽青蛙”。图源东方IC

等到解封已经冬天了。我第一次穿上青蛙服出门，为了保暖，蛙皮里头穿了好几层，打底裤外面加了条运动裤，再围上一圈护腰。走在公寓楼下，家人从窗户探出来给我拍照，我当时虽然是待在蛙皮里，但还是紧张。

可是当我走到一家店铺门前，看到玻璃门上映出来的影子，就觉得好可爱，身边也有路人走过来朝我说“好可爱”，我觉得自己立刻进入社牛的状态了。

“卖崽青蛙”的我，和在职场中的我，完全是一个反差。我现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时间也很自由，哪怕偶尔有一天，一只气球也卖不出去，也比我去上班要舒服吧。

之前每天会做大大小小的台账，统计这个辖区的各种工作，还要定期进行辖区人员摸排。事情太琐碎了，从早到晚没闲下来过，节假日也要求在岗，春节也是。中间赶上几场疫情，不能回家，要去隔离酒店或者方舱执勤。

那段时间，我没买过一件衣服，上班要穿制服，一年穿自己衣服出门的机会不超过10次。加班到很晚的时候，回家后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和坐办公室相比，卖崽青蛙肯定是体力活，出摊一天回到家，肉体上也会觉得累，青蛙服的头套虽然是泡沫做的，不算很沉，但戴一两个小时，也会压得脑袋脖子不舒服，头一直绷着劲儿，视线也不好，时间长了会晕。

我家冬天冰天雪地，蛙崽气球遇到低温就会“缩水”，不好卖。所以过年那段时间，我也套着蛙皮去卖了一些兔年提灯，那时候感觉到了辛苦。我身高165，可能在青蛙里不算高的，有的路人（觉得好玩）会下狠手打我的青蛙头套，会非常疼，感觉嗡嗡的，发懵。

有一回，夜市里一个30多岁的路人把我打生气了，他连续打了我六七下，每一下下手都挺重。我没忍住，当时就跟着他进了餐厅，站在他吃饭的桌子旁边，质问他：“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有礼貌吗？你这么重力地打，拿这种行为来取乐，实在是有点过分了。”他没有道歉，可能觉得尴尬，一直低着头。

但我从来没有因为出卖体力、不被尊重，而感到有落差。毕竟精神上，我觉得卖崽青蛙还是比上班快乐多了，感觉自己心态变得很好，没有非得赚钱不可，卖出去肯定最好，卖不掉也不会难过。

今年春天，在我常去的购物广场附近，频繁地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卖崽青蛙”，还有很多退休的老阿姨也出来参与竞争，她们可能不穿蛙皮，只是拎一串蛙崽气球，但把市场的价格压得很低，一只才卖10块钱。“卖崽”变得难了起来。

我没有细致地统计过一个月可以赚多少。赶上节假日，可能一天就能卖50只气球，赚近千块钱。有时候我可能一天连5只都卖不到，收入极不稳定。这半年来，很多路人慢慢只想逗你玩，不想买气球。

我30岁了，身边年龄相仿的朋友基本上都结婚生育，过着一种很稳定的生活，像我这样单身的太少了。我爸很发愁，整天对我施加压力，说他因为我还没有结婚，出门遇到同辈人头都抬不起来。我妈一闲下来，就开始看谁家的儿子也单身，给我介绍对象。

爸妈这么做我不会焦虑，我比较在乎自己的想法，我的压力都来自生活本身。未来希望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印度手绘工作室，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但目前资金远远不够，我没办法活成理想中的样子。

我父母不太理解我做“卖崽青蛙”，他们会说这东西特别不稳定，得去找个正经工作。现在天气热起来，他们看我套蛙皮出门也很心疼，怕我中暑。

但是五一假期，家人也帮我一起卖蛙崽气球。我一次出门最多只能带20只充好气的气球，那天他们开着车送我去购物广场，车上放了好多，我把20只卖完后就又回车上拿了一批，是我卖得最多的一次，总共50多只。

一个周日的晚上，我和蛙友们去购物广场附近卖气球，白天下过雨，那里的演出提前结束了，但周围还是特别热闹，我和蛙友路过空空的舞台，就跑了上去，手牵手跳起舞来。没有音乐，但周围也聚集起人群，我觉得好开心呀，穿着蛙服，在街上想跳舞就跳舞，卖完蛙崽，又蹦蹦跳跳地回家。

六六，女，26岁，云南

辞职后，特别迷茫。我中专毕业就基本都在做销售，收入能到两万，在车险销售领域算还可以，但现在不想再选择4S店这个方向了。躺了一周，觉得不能这么闲着了，就想先摆个摊吧，挣点小钱。朋友知道后，帮我出主意，发来一篇头条文章，说许多大学生正在做“卖崽青蛙”。

这个门槛很低，人还可以套在青蛙服里面，不用抛头露脸。我平时很文静，有些自卑，或许跟原生家庭有关系。十几岁时，爸妈离婚了，我爸出轨、家暴，后来我妈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交代。邻居会开玩笑地问，“你妈是不是跑了？”我内心常有想要释放的瞬间，觉得做个“卖崽青蛙”或许可以变得胆大一点。

第一次，我在家里把青蛙服和头套都穿戴好，对着镜子看，觉得自己好可爱呀，自拍了两张。然后拎上一串蛙崽气球去出摊，乘电梯下楼时，整个身子加上一串气球，占地好大。中途进来一个大爷就说，“心脏不好，要被你吓死……”我就特别忐忑，不知道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面壁一样挤在电梯角落。

●第一次出摊前。讲述者供图

但真正走到小区或者街上，发现小朋友和成年人都乐意跟我打招呼，还会主动凑上来摸摸头，拉拉手，要合照，一下让我放开很多。后来，我已经完全融入，还可以套着蛙皮顺溜地混在大爷大妈中间跳广场舞。

第一天上街，就把手里的15只蛙崽气球全卖掉了。我想要每天都能畅销，就想到了去幼儿园门口出摊。结果和想象完全不同——摆摊的太多了，卖气球、卖糖葫芦和各式各样的小零食，还有儿童培训机构来打广告，家长看见孩子出来，就赶紧拽着他们离开，我有点受挫。

每次出摊，我都会很努力地把当天的气球卖光，如果在哪个购物广场上没卖完，就马上换一个地方，因为留到第二天气球会瘪，更不好卖了。青蛙服的头套是一个泡沫箱做成，戴在脑袋上时间长了闷得不透气，头顶发热，每天出摊回去我头发都湿透了，但一天也才赚不到100块钱，和之前的收入比起来，太少太少了。

我没有房贷车贷的压力，但总觉得这个年纪再不赶紧挣钱存钱，会很心慌。每个月，我和两个姐姐还要分别给妈妈1000块钱。以前觉得妈妈有点自私，后来听了她和我爸那些事，我们也都理解她了。她是农村妇女，最近十多年都在深圳做家政工，去年外婆去世，她怕外公太孤单了，辞职回家陪着他。

爸妈之前就想要生个儿子，所以在我们姐妹三个之后，又有了弟弟。我是老三，大姐在老家结婚了，二姐在西安靠自己兼职费用读完本硕，去深圳做IT，一边供大二的弟弟每月2000块生活费。我中专学酒店管理，也不想留在老家曲靖县城，人均月收入三四千，没有上升空间。

听家人建议，18岁毕业后我就去昆明打拼，挣钱机会多一些，之后8年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刚来的时候是2015年，做化妆助理，学手艺，一个月八九百块钱的工资，500多拿去交房租，然后天天吃泡面，后来转岗做销售才好起来。

气球卖不出去，成本回不来，我很着急，但没有之前刚到昆明讨生活的那种落魄感。我给自己限定了时间，一个月内做不出什么起色，我就老老实实找个班上。后来，我尝试套着蛙皮出摊卖小吃，在网上学怎么拌洋芋，拌米线，做柠檬茶。两周之内，我把手里的蛙崽气球卖完了，净赚1137，在这行是一个及格线的收入吧。

●在昆明街头出摊。讲述者供图

我最开始想做一个摆摊收入测评的短视频账号，想要流量变现，但这一个月，只有第一条视频1.5万点赞，其它都只有几十几百。有一期，我是穿着蛙服唱我们云南山歌，当时很有信心，觉得没人拍过，流量会爆。我花了4个小时学歌，录了近10条，很走心地配字幕，剪辑，加特效，搞了大半天，结果播放量跌破低谷。

四月底，我感觉到昆明“卖崽青蛙”的市场开始饱和。成年人见了我，显得有点无动于衷，审美疲劳了。我做“卖崽青蛙”最有动力的那部分在慢慢消失——以前陌生人看见我之后产生的那种快乐，让我特别享受这件事情。

五月，我已经应聘去另一家公司继续做销售了。但我周末还会穿着蛙服走到街上去，换着法找新的思路去拍视频。

现在街上青蛙太多了，有的小朋友会认错，跑过来跟我聊他前一天和别的蛙一起玩的事。胆小的孩子只敢远远地看着我，我会主动招手，邀请他们来玩剪子石头布，活泼的小朋友会主动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还是经常去跟大爷大妈一起跳广场舞，觉得这种瞬间好快乐。

吴呱，男，24岁，徽州歙县

女朋友个子小，穿起青蛙服来更可爱，所以一般都是她套着上街，我负责叫卖和拍摄，录一些搞怪的短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之前女朋友过生日，给她买了一个生日皇冠，我俩一时兴起，把皇冠缝到青蛙服的头上，变成一个青蛙公主的模样。

我一开始就想做短视频，那时线下有人买气球，线上有人点赞，可以感受到大家都喜欢我们。虽然和其他的青蛙账号相比，我的点赞数不多，平均几十赞，但看到浏览量还是不少，而且我们都选在行人较多的街道上，也没有看到其他青蛙，觉得我俩是歙县唯一在做“卖崽青蛙”的，所以坚持拍了很多。中间也爆了几条（1000多点赞），但现在一直还没有变现。

我住在徽州古城附近，出门不用走太远就能碰见许多来旅游的人。平时一天卖个10只，赚个100多块钱，等到节假日，一天可以卖出去100多只。春节时我俩想趁着节日进货，多赚点，但各个平台都买不到蛙崽气球，而且批发价在那段时间涨了两倍多。之后，“全职卖崽青蛙”越来越多，没有工作的宝爸宝妈也加入进来，市场竞争很激烈。

●女友在街上“卑微卖蛙”。讲述者供图

发短视频之后，很多人联系我，问青蛙服是哪儿买的，我觉得也是一个商机，于是在网购平台发了青蛙服和蛙崽气球的销售信息，还建了一个买卖群，做中间商。慢慢地，我群里的顾客加到300多，大部分是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想赚点钱，也有一些人纯粹是买给自己玩。

我是在去年夏天辞掉上海的药品销售工作，父母不想让我老在外面漂着，理由是大城市环境陌生，回家生活四处都有亲戚照应。我之前不想回来，因为头一年工作的年终奖没拿到，不管怎样得领奖金吧。

去年春天上海爆发疫情前，公司就开始裁员了，跟我关系好的同事都因为业绩差被裁了。那时候60多人裁到了40人，最近我再一问，这家公司只剩10人了。封控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逐渐理解了家里人的想法，大城市的生活确实不方便，自己也就决定回来了。

感觉自己这些年来做的多数决定都是随大流。我高考没考好，在歙县读的大学，学林业，老师总让我们考研，我就去考了，也没考上。校招找着销售的工作，分去上海，就这样干了两年。有存款，但离买房还差得远，甚至还不如我上学时打零工存的。

回家之后，我在考编的教育机构社群里，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她有稳定工作，在歙县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想考专升本，升到我的本科学校去。遇见她之前我还寻思着，如果考不上事业编，我就回大城市找个班上，给自己留后路，但自从谈了对象，我和她在一起待习惯了，现在也不想出去了，打算就留在家里头。

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情，一是找个好女朋友，另一个是赚钱买房。现在前一个已经完成了，而且我女朋友和我一样，也喜欢赚钱。

爸妈都差不多50岁了，在浙江一间家具厂里头打工，我就一直想靠自己存下点钱来，或许未来能买房成家。去年8月，我也在家乡县城找了工作。入职前跟我说得好好的，不存在加班，但上了一个月后，每天早8晚11，才放两三天假，而且拿的那点工资，全用在日常开销里了。

第二个月我就离职了，后来我还想找个没那么累的工作，去面试了，发现老板在合同底下偷偷写了一行字，说离职当月，上个月的工资也不会发放。我就觉得，社会怎么这么险恶。

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奶茶店、饭店里打工打杂，我本科毕业，再去跟那些不读书的人一块当服务员，我不愿意。我家这边是一个低工资高消费的小县城，去上班赚不到什么钱，每天还很累。所以不是说我直接想躺，是现实也想让我躺。

●女友（右）和蛙友在婚礼助兴。讲述者供图

这个五月，我和女朋友套着蛙皮上街只有两天，除了五一假期，根本卖不了多少。天气也逐渐热起来，群里找我买青蛙服的人少了特别多。但是钱还得继续赚，我最新的规划是，把短视频坚持做下去，晚上等我女朋友下班了，带她穿青蛙服做直播。她倒不觉得累，赚钱会累吗？

我俩曾经在景区里认识了几个小粉丝，是在附近上学的初中生，周末会来这边一起玩，跟在我俩屁股后头，说也想穿一次青蛙服试试，我就借给他们了。孩子们可开心了，跟我们玩了几个月，后来可能就觉得没意思了。

上个月开始，我明显感觉到网络和现实生活中，青蛙的热度是有差异的，网上还有很多人喜欢，生活里大家是不是有些审美疲劳了。

今年我打算继续考公考编，去年考过一遍了，算是积累了经验。父母也都希望我可以有一个稳定点的工作。我没有定很具体的目标，如果考上了最好，没考上就接着想办法赚钱呗。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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