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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良心家具商的电商之路:拼到最后,一无所有 | 人间

一个良心家具商的电商之路:拼到最后,一无所有 | 人间

文化


“这么多年下来,我们没做过假冒伪劣的产品,都是一心一意的做好家具,也做大了公司,做成了工厂,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倒了呢?”


配图 |《温州两家人》剧照




2022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朋友请客吃烧烤,我们一群老爷们聚在路边摊上聊天吹牛,嘻嘻哈哈的,气氛很融洽。因为是“放松局”,酒都没多喝,到了晚上8点,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想叫点主食填填肚子。

做东的朋友是个老饕,他叫嚷着:“这家烧烤虽好,主食却不行,三里之外有个馄饨摊,‘桥头馄饨’是本地一绝。”大家打算集体前去尝一尝,奈何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于是朋友就在手机上请“跑腿”代买,给足小费,备注加急。

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跑腿小哥拎着馄饨火急火燎地跑来了。馄饨盒是塑料的,不能倾倒,小哥一手拎四盒,一手拎三盒,手机夹在胳肢窝里,走路都磕磕绊绊的。朋友见状,赶紧去迎接,我也起身帮忙,接过馄饨的那一瞬间,我才看清,眼前的跑腿小哥,居然是杨哥。

杨哥曾是我的合作伙伴,关系非常好的那种。见是我,他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朝我温和地笑了笑。稍后,他把手中的馄饨一一送上桌,冲着我们说了声“老板都齐了”,便朝外走去。

我紧跟着出门,问:“杨哥,你怎么跑起外卖了?”

杨哥冲我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想找点事情做,心烦,跑跑也好。你进去吧,明天我约你吃饭,我这还有两个单子要送,快超时了。”

说罢,他奔向电动车,冲我摆摆手,便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话——“他往黑暗中去了”。




2012年年底,新婚的我选择定居港城。当时妻子在这里已经拥有了一份前景不错的事业,她在同学老云开的家具工厂里担任财务负责人,收入可观且稳定。

老云的家具工厂是两年前从他父亲那里接手的,规模不大,收益尚可。和本地许多小家具作坊一样,工厂的主营业务是做出口欧美的订单——国内的“掮客企业”拿到国外的大订单后进行拆分,规定好材质和款式,以低价分给各个小家具工厂进行制作生产。这种订单利润虽低,但量大,而且外国客户追求“原木质感”,不太介意木材的自然疤结和纹理,只要按照订单要求生产,对方基本会照单全收。

老云凭借父亲积累多年的人脉,加上自身的圆滑与机智,本来将工厂的生意打理得不错。但到了2012年,外国客户纷纷转向采购成本更低的东南亚地区,港城的家具出口市场整体低迷,他只好把目光转向国内家具市场。

就在这时,我与老云的亲姐夫杨哥来到了港城,更巧的是,我们还是同一天到达的。老云为人热情,干脆将“接风饭”二做一,正是在这场饭局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杨哥。

杨哥面庞白皙,戴着窄框的小眼镜,穿着考究的小西装,衬衣的袖口上还别着袖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老云给我们介绍了彼此后,杨哥就操着一口“汉普”冲我笑:“小魏,咱俩都是来港城‘入赘’的女婿撒,以后多关照撒!”说完,他咧开大嘴笑了。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了杨哥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他父母经商,家境优渥,据说他来港城发展,父母还给了他百万现金——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国内一家知名企业的设计师,参与过很多优秀的工业、生活产品的设计工作,履历漂亮得一塌糊涂。本来他设计了一款新产品,有望拿奖,可上司偏要在他的作品中添上自己的名字。他不同意,几番争吵之下,俩人彻底撕破脸,在一次争执中,他伸了手打了上司——最后,他被公司开除了。

“就算是行规,老子也绝不在作品上面加他的名字,他算个锤子?”杨哥说起这事,依旧气愤不已。


没过多久,老云主动来询问我与杨哥有没有兴趣参与他的家具生意。在他看来,我们仨一起干是“天作之和”:他的家具工厂是现成的,原材料、生产、包装、物流基本能满足前期起步的需要;杨哥干设计出身,选品、设计都难不倒他;而我熟悉市场营销,过去也运营过电商店铺——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不需要互相试探,这种信任感能够规避前期的许多问题。

我和杨哥来港城不久,都处于待业的状态,也想做些事情,于是跟老云一拍即合。考察了1个月左右,我们基本确定了合作方向:只做线上的家具店铺,这样就可以免除线下实体店的房租、装修和人工费用。“船小好调头”,即使出现问题,大家的损失也小。

可是,在公司归属的问题上,杨哥和老云的分歧较大。老云的想法是,新的电商公司依托于他的家具厂,杨哥和我投资到工厂,工厂再进行股份的拆分。而杨哥则坚持成立新公司,家具厂可以算作老云入股新公司的股份,这样做办手续方便,后期运营也更独立。姐夫和小舅子争执了蛮久,谁也不让谁。后来,杨哥豪爽地拿出了50万作为启动资金,老云才妥协。

新的电商公司成立,法人是杨哥,股份占大头,他主要负责产品定款和公司管理。老云负责生产端,我负责营销端。

一切搞定,选品这件事摆到了面前。老云建议选一些曾经出口国外、评价较好的款式放到国内的电商平台上去卖,但杨哥明确拒绝:“你出口的那些基本都算是原木家具,外国人更关注材质,喜欢木材本身的纹理,对做工关注得少。但国内不一样啊,国内的实木家具多少是要有一些文化内涵的,哪怕你做个最简单的燕尾榫工艺都比什么不做强太多了。在国内,家具工艺和材质可以说是五五开,所以那些不行。”

杨哥这人的好处就在于,虽然他不同意老云的观点,但也愿意给老云测试的机会。于是在前期的选品上,他既选择了符合自己眼光的产品,同时也挂上了老云之前做的出口产品。两个月之后,销量一比较,老云彻底服了自己的姐夫。

从此,老云再也不过问定品的事项了。




2013年是国内电商迅猛发展的一年,线上家具的销量不是曲线上升,而是爆炸式增长。在港城,一些家具工厂的发货周期一度要延长至半个月甚至20天,可订单依旧满满。 

杨哥不断丰富店铺内的“拳头产品”,我这边的营销费用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当时我们有很大一块营销费用是花在了产品“详情页”的制作上——我们店铺的单品多,基本每月都要推新款,所以拍摄的频率很高。杨哥对这类页面的制作要求也高,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得请专业的摄影师来工厂搭建摄影棚拍照。

我核算过,单款产品的拍摄费用在5千元以上,加上开版、详情加文案,一款产品前期的宣传成本在8千元以上。于是,我建议营销前端除了运营和客服部门外,还需要建立自己的设计策划部门。

老云盯着工厂生产,压力也很大。以前他做国外的订单基本是按批次来的,一批生产几款产品、数量多少,都是确定的,一次性制作完成交付即可。而现在做国内的生意则是零散的、随机的,订单来了,今天做一张床,明天做一张凳子。

为了最大限度压缩发货时间,工厂必须有一定的库存,而库存增加就会让原本就不大的厂房空间变得更加狭窄。我们的家具成品一度只能放在室外的空地上,用防雨布盖着。

每个月的新品源源不断地推出,压力逼着我们不得不扩大规模、继续投资。好在稳定增长的销量给了我们信心和保障,公司在磕磕绊绊中继续前行。到了2015年年末,我们终于实现了办公场地的搬迁——那两年,港城政府意识到电商产业的巨大潜力,斥资建造了许多的电商产业园。产业园区内有许多写字楼是“邀请制”的,只要电商企业达到了一定的规模,由政府邀请入驻,能获得多项优惠条件。

惠利之下,我们租了整层的办公室,策划、运营、设计、产品、客服、售后、物流各部门迅速完善。老云的工厂也更新换代,6000平的厂房拔地而起,全新的喷漆生产线到位了。


2016年,国内电商行业逐渐走向规范,大的电商平台开始用各种规则和制度淘汰不良商家。于是乎,电商培训机构应运而生,各种各样的课程和各种各样的讲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花样迭出的“玩法”弄得电商从业者们眼花缭乱。

为了能走在同行的前面,杨哥敦促我出去参加各种学习班——刷单的、做流量的、做运营的……每场的学费都不下5000元,并且要跟着讲师的行程,全国各地地跑。

几场课听下来,我发现这种培训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第一种是“必然的偶然”——比如某位讲师之前做的某品牌一下爆了,火了,就退出来专门给人做培训,期望可以复制这种爆款——但内行都知道,这种成功实属偶然,很多人前期都做足了准备,只是恰好是他的产品火了而已,可讲师自己不这么认为,一堂课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吹嘘自己有多机智,并无太多干货;第二种培训,则是分享各大电商平台的规则漏洞——比如他们近期发现“淘系”有个什么漏洞,商家怎么刷单就能增加自己店铺的流量——但这种操作并不长久,漏洞终有一天会被堵上,只是早和晚的区别而已。

那段时间,我四处听课累得够呛,最后终于想明白了:我们这种做大品类产品的商家,和做快消品等小件的在营销上有根本的区别,花钱听来的很多方法并不适用。

我告诉杨哥,说不想再去参加这种培训了,杨哥却表示不理解:“这是公司拿钱给你进步撒,你一直负责咱们的营销端,去听听消息也是好的。”

“杨哥,一堂课万把块钱,就去换少量的、转化率还不咋地的流量,划不划算我不知道,可这俩月光培训的钱都花出去接近10万了,我觉得没意思。”

杨哥说:“不要老盯着眼前的这点费用撒,店铺做大,这些都是小钱啊!”

我没有松口,继续反驳:“就像昨天的那个培训,讲师全程在灌输‘产品不重要,只要运营好,再差的产品也能卖出去’——这不瞎扯蛋么?再说,这两年我们的公司确实在做大,可咱都没赚多少钱!”

见我说话这么直接,杨哥愣了。确实,从场面上看,这几年我们的公司发展得很快,利润也可观,但实际情况是,厂房租金、喷漆产线的投入都花了数十万,人员成本也在不断上升。我们仨每年赚的大部分利润又都投到公司的运作里去了,手里几乎没落到什么钱。老云对此一直颇有微词,他私下多次冲我抱怨:“工厂虽然做得越来越大,可我这个厂长都快没有喷漆工赚得多了。”

最后,杨哥不再劝我。往后再有这类培训,都是他带着运营部经理去参加。




在电商培训课程割韭菜的时候,一批职业“打假人”也出现了。

有一个月,我们店铺的产品被举报了十多次,不是说材料不环保,就是说侵权了某产品的外观专利。有一周,我拿着质检报告跑了三趟市场监督管理局去反驳投诉,烦不胜烦。环保投诉还好说,我们公司所有的产品都通过了专业质检,但外观专利侵权处理起来就很麻烦。

一般来说,电商平台判定“外观专利侵权”有两个条件:一是投诉的商家注册了产品的外观专利,二是该商家的产品在平台上架售卖的时间最早,那后者侵权就成立。

那时候为了控制生产成本,杨哥选品定款后就由合作的工厂先制作白茬(也叫白胚,指未经油漆的家具半成品),之后再由老云的工厂负责打磨、喷漆。这种白茬放在别人那儿制作,原创设计很容易被抄袭,防不胜防。一般的侵权投诉,只要确定我们上架时间更早就可以了,烦的就是有时我们的原创产品竟然会比仿冒的晚一步上架——平台可不管谁是真的原创,一旦投诉成功,商品下架,我们的损失就很大。

那两个月,我每天都在忙着申诉和申请自家产品的外观专利。


2016年下半年,杨哥叫我和老云开会,说想重新梳理产品线,将我们的实木家具“系统化”,统一风格,以促进“全屋采购”的大订单成交。

那几年我们推出的家具单品很多,爆款也不少,可很多顾客想一次把全屋家具购齐,我们店铺的家具设计风格不一,难免会造成客户的流失。其实这事早在公司成立之初杨哥就提起过,但当时资金薄,也没有开发大量产品和库存备货的能力,在我和老云的一致反对下,他只能妥协。如今厂房已经扩建,新的生产设备也投入使用了,杨哥的心思又动了。

杨哥说着自己的计划:“以后白茬我们不采购,自己做,这样款式能做到独家,品牌性一下就出来了。同时咱也注册外观专利,看这次谁能仿,仿就告他!小魏你觉得咧?”

我想了想,说:“杨哥,现在上全屋系列我不反对,可是如果出全屋的产品,白茬又自己做,是不是在生产端压太多钱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做更专业的资源整合,就像那些拿国外订单的企业一样,我们做好网络销售,把订单分给其他小工厂去做,这样资金流转也快。”

杨哥继续说:“采购我也想过,但终归不如自己做的成本低,同样的利润,我们可以卖更低的价格,竞争力也强一些。”

听到这儿,老云终于发话了:“杨哥,我和小魏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两年我俩没从公司拿到什么钱。上全屋系列我不反对,自己做白茬也行,但能不能缓一缓,慢慢来?就像你想上的这套水曲柳的全屋产品——咱以前一直做的是橡木家具,木材要重新采购,机械要添,单系列各种大类产品加起来有二十几款,东西不同,尺寸还不一样,这一个系列做下来,前期最少得投入四五十万吧?为什么不考虑从现有的卖的好的产品中挑选一套出来补足做全系呢?”

我大吃一惊:“杨哥你要做水曲柳的全系家具?我怎么不知道?”

老云看我如此诧异,才发觉自己多嘴说错了话,他转头看向杨哥,气氛瞬间就尴尬了。杨哥略有些抱歉地解释,说这个事也是他们前天偶然聊起的——前天他去杭州参加了一个培训课程,“老师”建议他从全系的角度出发来丰富产品,在材质上再增加水曲柳,因为目前水曲柳的市场反馈好,木材价格也比橡木低。

似乎是怕我担心钱的事儿,杨哥主动讲:“这次投入也不用你和老云,我打算抵押我武汉的商铺。”

杨哥在武汉某高档小区有一套房子,名下还有两间商铺,他打算独自扛下全部的投资,我和老云都有点无话可说了。但我打心底是不愿意这样扩张的——随着电商不断发展,同行交流的机会也逐渐增多,大家看似都做得很大,但赚到的钱都变成了库存。家具被卖出去的时候是赚钱的产品,没卖出去的时候就只是一堆木板。

在我的观念中,电商公司就应该负责整合资源,遴选出优质的产品进行组合销售,而不是执着于自产自销。可杨哥是设计师出身,他对产品的设计、品质有自己的追求。我们在公司的经营方向上出现分歧,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只能选择离开。

杨哥挽留了我几次,最后他提出用钱置换我的股份。他抵押了武汉的商铺,拿到了100多万,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给了我。考虑到公司的实际情况,我只拿了一半的钱,其他的就算主动放弃了。

离职当天,我在3个月前申请的127款产品外观专利全部到位,杨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赚了钱,依旧给你分红,毕竟你媳妇还是咱公司的财务负责人。”




离职后,我开了一家小型电商公司,只做单一品类的实木家具销售。那些产品是以前合作过的供应商供的货,质量不错,销量还可以。

杨哥也没闲着,我走后,他在公司里实行了系统化的组织管理,各部门都建立了完善的KPI考核体系。在生产端,老云的工厂进一步升级,成了从木材加工、喷漆到成本包装一体化的综合性工厂——代价是他们花了40万购入新设备,又多请了20多位木工。

一番折腾之后,杨哥期盼已久的“全屋系列”终于上线了,库存也进一步加大。妻子告诉我,杨哥后面又陆续往公司里投了20多万,但那些钱很快又变成了库存。

虽然我离职了,但我跟老云、杨哥并没有疏远,每个月都会找时间在一起坐坐。转眼到了2017年的夏天,老云给我打电话约见面,可到了约定的地方,我发现只有老云一个人,杨哥没来。

“咋就你自己,杨哥忙啥呢?”

“忙啥?忙‘环评’,唉,焦头烂额啊!”老云满脸的郁闷。

2017年,全国各地迎来了严格的环境评估检查,相关部门要综合治理、整治区域内的排污企业,港城自然也不例外。家具生产的喷漆环节会产生废气污染,所以也被下达了整改通知书,老云的工厂也在名单上。杨哥接到通知书,立马联系了一个在武汉做环保设备的朋友,从他那里购买了一套先进的尾气处理设备,价格近20万。可复查的时候,依旧不合格,工作人员要求他限期整改,否则就要关停工厂。

老云四处打听,才知道这类设备必须去“指定厂家”购买,8万一套,买了就能恢复生产。这里面的弯弯绕他一下就看明白了,于是就去和杨哥商议再买一套8万的,之前采购花的那20万就算是白扔了。

杨哥不同意,说自己买的那套设备完全符合国标:“不行就告他们,打官司!”

说到这儿,老云一脸无奈:“小魏你看看,都干了这么多年了,杨哥怎么还是这么轴。社会上的这点事不都是这样么?现在,前面的货发不出去,后面的工厂停了工,只要停下来,整个公司的资金压力就非常大。公司的情况你也清楚,就是不能停,要一直往前走才行。你帮我劝劝杨哥,不能在这事上置气,真得罪了他们,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我说这个道理杨哥肯定懂,估计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实在的,我和老云做人都不如杨哥,他坚守原则,但有原则的人不好活啊,是要碰头的。

事后,我专门给杨哥打电话,杨哥说他也打算妥协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服气,还是不停地问我:“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杨哥又花了8万元,设备刚运回来还没安装,环评验收就通过了。工厂如期复工,危机暂时度过,再碰头闲聊时,杨哥就多了一句口头禅:“北方的人情社会。”


2020年年初,疫情袭来,经历一段时间的停摆后,港城的各个工厂有序复工。对于杨哥的公司来说,生产、发货的压力都比较小,毕竟还有大量的库存撑着,可销售端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

这一年,线上的实木家具行业进入了一个低价倾销竞争的时代。那些“导流()”用的爆款产品本身就是低利润,比如杨哥的店里“引流款产品”售价1500元,其他商家就敢卖1300元,甚至更低。杨哥和老云仔细核算成本后,发现唯一可能产生差价的地方就是物流费用。

在杨哥的经营理念中,物流服务算是产品整体性的一部分,所以自公司成立以来,他一直是和德邦物流合作。德邦时效快,稍微近一点的地方能隔日达,可以促进订单转化;德邦还提供安装服务,送货加安装能一次性解决顾客的需求,反馈好。

当然,缺点也明显——德邦收费要贵一点。鉴于多年合作的信誉,其实德邦已经给到杨哥五五折的优惠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如发专线物流的费用低,有时发同样一件货,甚至能差出100多元。

老云建议降低物流费用,拉低产品价格,但杨哥坚决反对——专线物流慢,服务也差,不能送货上门,最多送货到楼下。他坚定地认为这样会破坏产品的整体服务,会给消费者带来不好的体验。




受疫情影响,线上家具行业的价格战愈演愈烈。

杨哥的店铺里有一款低价的纯橡木大板床,是常年热销的“拳头产品”。这款床的床头是实木大板做的,厚2.5公分,所有铺板均是芬兰松木所制,厚度在2公分以上。整张床仅用8颗螺丝固定,其余均是榫卯结构,相当稳固厚实,以前销售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出货300到400张。

这款床杨哥当时卖1350元,木材加做工的成本大概在850元,物流费用加安装费用平均在200元上下,利润微薄。但同期有个商家卖同款床,只要800元,还送床垫、包送货、安装。杨哥怎么都想不通人家是怎么抠出的利润,他反复刷着同行店铺的商品详情页面,确认上面写的是“实木”后,叫上我和老云核算了多次,又去木材市场和本地白茬市场多番走访,最终的结论还是:如果真是一样的货,卖800元铁定亏本。

没多久,网上又出现了10余个类似的低价产品,杨哥店铺的销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杨哥果断在网上下单了几款对自家影响较大的产品,想看看同行到底是怎么做到压缩成本的。

那天一大早,杨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也过去看看。我刚进工厂车间,就看他蹲在一堆板子面前自言自语,不断念叨着:“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见我来了,杨哥站起身,指着刚买回来的那几款产品冲我说:“看看,都是些啥玩意!这帮人是真不要脸了么?这款床售价1000元,商品详情页写着‘百分百全实木’,‘橡木大板床’,我问了客服,也说是橡木,这他妈是橡木么?”他踢了踢一块微黄的床侧板:“拿橡胶木冒充橡木,都是黑了心了,我和客服在这儿说,还跟我胡扯呢!”

杨哥把手机递过来,店铺客服依旧在狡辩:“亲,这是进口的橡胶木,简称‘橡木’哦,这款床承重非常优秀的,百分百全实木……”

把橡胶木当橡木卖,是这两年橡木家具市场上最大的乱象了。一般来说,橡木分白橡木和红橡木,大多是美洲进口,少量是俄罗斯进口,因为木纹清晰,物理性质稳定,算是近年制作中高端家具的优秀木材。但橡胶木不同,它来自东南亚,虽然也是硬木,但有个致命的缺点——无大材,都是些零碎的小木条,得靠指接拼板工艺压合到一起做成板材,再切割做家具——简单来说,就是用胶和压力把一块块小木板拼接到一起,虽然也能称为“实木”,但和橡木比绝对是云泥之别。

橡胶木价格低廉,一张床卖800元,利润也远高于杨哥店里的低价产品。为了多挣钱,不良商家就敢挂羊头卖狗肉,他们在精美的详情页的角落写上一行小字:“图片因光线拍摄略有色差,以实物为准”就算是把自己撇干净了。

杨哥有些无奈:“橡胶木冒充橡木已经够离谱了——你再看看这几块,这也敢说是全实木?这就是贴了层木皮啊。这个床到货的时候就一个包装,我以为漏发了,我量了一下,还没咱侧边板的包装大,拆开一看,也算开了眼了。”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堆板子,是另一个商家推的“实木”床,号称“全实木”,实际却是密度板贴皮。那橡木皮2毫米厚,花几十块钱能贴得满满的,那些密度板摇身一变就成了“橡木”了。更让我诧异的是,床头板子居然是拆装的,散的——一般来说,硬木工厂会把床头做成整装,这样的床才坚固耐用。

“你看看这五金,三合一的螺丝,自攻丝,这都是什么。”杨哥扒拉着零件,尝试组装,“他们倒是会算计,床头大板用三合一的螺丝对付上,然后其他部分全是螺丝杆。”

我和杨哥花了半个小时把这款“螺丝床”组装好了,别说,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底下的铺板全是散装的松木条,1公分的厚度,一掐一个印子。杨哥用手压了一下铺板,晃晃悠悠的,他笃定地说:“就这床,半年内要不这儿晃那儿晃,都出鬼了!”

我俩都有些无奈,如果消费者只看照片,是很难区分出好坏的。买回家又没办法横向对比,要么是觉得网上的家具基本都是这个质量,要么就自认倒霉,毕竟大件退货十分麻烦。

这款“螺丝床”的售价是700元,板子是数控机床做的,成本不超过300元。除去贴皮费、专线物流的运费、安装费,净利润至少有200元。很明显,这种店铺就是为了赚快钱。半年、一年之后,这款产品的售后多了或卖不动了,就关店再开个新店铺继续卖,这种个人店关店的损失也不大。

杨哥生气地叹道:“这个市场,早晚被这群王八蛋做死!”




销售端的低迷让杨哥公司的整体运营变得举步维艰,库存压进去的现金越来越多,每月的工资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营销成本也直线上升。

老云劝杨哥:“杨哥,咱材料不造假,可以学这种拼装的,把体积降下去。我去供应商那边看了几款白茬,都能做大拆分,稳定性也可以,虽然都是五金链接的,可价格低啊,算上物流省下的钱,至少可以降三成成本。库存咱也低价卖,搞个促销活动啥的,先回笼点资金。”

杨哥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回应老云,也像是回应自己:“都说要买实木家具,都说要买好工艺,都说追求质感——可现实呢,木材用料厚嫌贵,用榫卯整装嫌贵,低价买到一堆假冒伪劣的东西,就说网上根本没有好家具。唉,老云,容我再想想吧,实在不行就降价清库存吧。”

第二天,杨哥来到公司,要求营销部门修改产品页面,强化“材质”和“工艺说明”的版块,并且对接待的客服进行了系统的培训,要求他们对客户进行材质说明和劝导:“告诉他们买到的是什么产品,是什么木材。”

杨哥想“教育”客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可大多数顾客更关注价格。即使以成本价抛售库存,销售情况依旧不理想。当初杨哥心心念念的“全屋系列”,如今已经变成了他背上的一座大山。

全屋系列家具的品类很多,尺寸也不同,过去为了发货及时,就必须有库存。就单拿一款床来说,常规尺寸有1米、1米2、1米35、1米5和1米8的,为了压低人工成本,工厂制作库存产品不可能只做一两件,同批次的木材下料的数量得足够多。后期为了降低木材库存和人工成本,老云就从一些关系好的白茬工厂赊了几十万元的货回来加工。

不同的床、柜子、沙发、茶几等产品叠加起来,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又让杨哥压了100多万进去。

在疫情和市场的双重冲击之下,清库存的活动失败了,工厂别说付供应商的货款了,就连员工的工资都难发出来。有一天,老云给我打电话,说公司可能要垮了,杨哥已经把武汉的那套房子也抵押了,以前他押出去的那两套商铺也没赎回来。

那两天,一些要账的供应商堵到了杨哥办公室门口,他没办法,只能把做好的库存产品按白茬的价格抵给他们,“做活动没卖动,倒是快被他们拉光了”。

等我赶到工厂,发现6000平米的厂房空了不少,杨哥呆呆地坐在厂房门口,看着那些搬家具的供应商,一言不发。

“杨哥,这是……”

“小魏,你来了。这没什么,确实是我欠他们的。我就是想不太通,怎么会一步一步就倒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你想,咱一起做了好几年,你走后我又做了几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没做过假冒伪劣的产品,都是一心一意的做好家具,也做大了公司,做成了工厂,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倒了呢?”

杨哥开始感慨,说幸亏成立新公司的时候老云的工厂并没有注销,也没有换法人:“怎么说他也是我小舅子,家具厂这摊厂房和设备就算是给他这几年的回报,虽然地皮本来就是他家的,就这样吧。公司账上有点钱,我打算当作遣散员工的费用,差的就用剩下的家具抵吧,谁要点啥就拿走点啥,以后,不做家具了,不做电商了!”

2021年年底,杨哥的公司基本完成了清算,公司账上的资金全部拿出来结算了员工工资和遣散费,大部分库存抵扣了供应商的欠款。还有许多供应商叫嚣着要滞纳金,杨哥也一并用货物作了抵扣。

总之,在公司倒闭的那天,公司没有欠任何人的钱。而杨哥在武汉的那两套商铺和一套房子都不再属于他了。


2022年年初,老云靠着杨哥留下的厂房和设备,开始承接一部分家具喷漆的活计。到了下半年,收入基本能维持运营,他就慢慢地将工厂重新运作起来了。

我的电商公司也像杨哥一样,经历了低价冲击,但好在我一直在做资源整合销售,没有库存,所以影响较小,算是苟活在电商行业中。

自从公司倒闭之后,杨哥一直处于隐居的状态,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见面。据老云说,他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接电话,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家里人怕他出事,就劝他出去走走,或者回武汉看看,但他都不置可否。

2022年下半年,疫情逐渐消匿,我一直有心想约杨哥出来坐坐,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直到那天晚上,我偶然遇到了跑腿的杨哥。

第二天中午,杨哥打电话喊我吃饭,就在那家桥头馄饨:“这家店我送的外卖最多,生意最好,味道肯定差不了。”

我如约而至,杨哥看起来开朗了不少,虽然跑外卖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疲累,但总算是走出来了。

杨哥问我:“小魏,你现在做的咋样,疫情过去了好点了么?现在看,你的做法风险还是小一点啊,我这种大摊子不好搞撒。”

“这半年我有时候在想,一直这么较真没啥意思。现在想想,要是真能回到过去,且不说来不来港城,就说在武汉上班的时候,我一定不打上司——不就多个署名、拿个奖的事嘛,算个啥呢。”杨哥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可惜,这都是10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没得选喽!”杨哥笑着,“没得选喽!”



后记


最终,杨哥还是回了老家。

他们一家三口走的那天,我和妻子去送行,才发现杨哥在港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家当仅用一辆越野车就草草装完了。从港城到武汉大约有1100公里,杨哥带着妻女不敢开快车,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

回到武汉后,杨哥做起了一门小生意,但依旧没什么起色。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出了问题。据说杨哥的妻子红杏出墙,离婚后,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改嫁了他人,女儿也没要。

杨哥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正在搞一个小额贷款的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来钱快,可以拿几万做个投资……”

我听着感觉像是高利贷的介绍,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我的杨哥真的走远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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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六

整天瞎想的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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