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在戛纳电影节展映完毕后，一位来自葡萄牙的年轻人对电影导演郑朱莉说：「感谢您讲述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这也是很多来自全世界不同国家观众的感受——这不仅仅是一个发生在韩国的故事，这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关于当下这一代年轻人的故事。
文｜令颐
编辑｜金石
图｜电影《下一个素熙》
作为第75届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的闭幕影片，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放映完毕后，收获了现场观众长达7分钟的掌声——这是一部特殊的电影，它改编自真实事件，片长达到了137分钟，且片中没有出现一段背景音乐。2017年1月23日，全北水库，一个爱好摄影的男性游客在自己所拍的照片里，发现了漂浮在岸边的洪秀妍。警方和救援队随后到达现场，并在溺亡者的身上发现了一张信用卡。根据信用卡的信息，警方确认了死者叫洪秀妍，刚刚年满18岁，是首尔一所职业高中的高三学生。事发时，她正在韩国著名通讯公司LG U+ 下属的客服中心实习。在水库现场，警方并没有发现任何打斗迹象，也没有发现他人出现的痕迹。为了确认洪秀妍溺亡的原因，警方调看了事发地附近方圆5公里的监控视频，发现秀妍生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是水库附近的一间农家饭店。记者前往饭店调查的时候，距离秀妍溺亡已经过去了两周，但老板对秀妍的印象颇深。老板记得，秀妍当天进门后点了2瓶啤酒，独自坐在方桌前一言不发。那是一个下午，店里坐满了客人。店老板看着她全程低头，觉得好奇：「看起来，她是一个非常孤单的孩子，脸上的表情令人非常担忧。」事实上，在走进这家农家饭店之前，秀妍已经喝了很多酒。闵贤秀是秀妍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朋友。事发当天，他们约好一起吃饭，但秀妍一反常态，喝了很多酒。当时，闵秀贤觉得：「她似乎是遇到了很严重的麻烦事。」他本想等着秀妍醒酒后送她回家，但秀妍表示会有相识的学长来接她。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秀妍并没有等学长到来，而是自己打车来到了水库附近。在农家饭店，秀妍又喝了半瓶啤酒，然后独自趿着拖鞋「非常安静地离开了」。当时，监控录像显示的时间是2017年1月22日下午5点22分——这也是秀妍生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影像。一天之后，秀妍的身影出现在了摄影爱好者的照片中，只是此时，她的生命已经终结。根据多方取证和解剖，韩国警方最终判定洪秀妍是自杀身亡，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依据是，秀妍的尸体上没有外伤，但她的左手手腕动脉处却有一道疤痕，那是一道缝合过五六针的割伤，刚刚开始结痂——她曾尝试过自杀。秀妍的父亲洪顺诚记得这道割伤。在秀妍溺亡前两天的凌晨3点钟，洪顺诚接到了一位医生的电话，对方说秀妍割伤了手腕，血流不止。好在伤口不深，缝合后第二天便回了家。在父母的几次追问下，秀妍表示，在公司工作好累，能不能辞职？但当时，父母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洪秀妍离世的第40天，她的父亲洪顺诚接受了韩国CBS电视台的采访，秀妍自杀的真相也被一点点揭开。
电影《下一个素熙》中，素熙投水自杀
2016年9月8日，秀妍开始在Lb Hunet公司工作，这是一家LG集团的外包公司，负责承接LG U+的客服工作。秀妍所在的部门被称为「取消防御部」，顾名思义，就是要劝说那些想要取消LG U+通讯套餐的顾客回心转意，甚至续费延长签约年限。因此，这个团队的别名是「save team」，是整个公司工作强度最高的部门。每天坐在电脑前，秀妍和她的同事们要立刻戴上通话式耳机。她们首先要面对的是浩繁的工作量：每人每小时要接听或拨打10通电话，一天累计要至少完成100通电话的任务，并将拨打过的电话号填满一张表格，表格填不满，就无法下班。比接打电话更加困难的工作是，安抚那些怒气冲冲想要退款的顾客，并同时推销新产品、新套餐——这也是她们绩效工资的主要来源，占据了整体薪水的2/3。韩国媒体在后期的统计调查中发现，这一岗位的员工流动得快，员工的平均工作年限只有0.86年，不到九个月。为了招徕新员工，公司还会给工作介绍人支付25万韩元的介绍费。孙在熙（化名）是秀妍高中时期的好友，她记得，秀妍曾经对自己模仿过顾客们的谩骂，他们一接起电话就破口大骂，对秀妍进行人身攻击。每天，秀妍都要承受来自愤怒顾客们毫不客气的咒骂与侮辱，这让她觉得非常刺耳。更残酷的是，在付出如此高强度的体力、情绪劳动之后，秀妍却无法得到全部薪水——在她实习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公司一直以她是实习生为由，推迟支付她应得的部分薪水和奖金，而公司为她制定的工作量则与固定员工完全一样。实习的第一个月，秀妍收到的工资为80万韩元（约4200元人民币），第二个月她也只收到了120万韩元（约6400元人民币）。这些，都仅仅是她应得薪水的1/2。
素熙进入客服公司实习
领到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时，秀妍还很开心，她给了爸爸妈妈和哥哥每人10万元韩币，让他们当作零花钱。但渐渐的，秀妍就像变了一个人，每天上班前看起来都很苦恼，越来越沉默。她曾多次向家人和朋友表示，在客服中心的实习工作让自己喘不过气。洪顺诚提到，女儿曾经失落地对自己和妻子抱怨过：「因为我是实习生，所以在最困难的部门工作，拿着最低廉的工资。因为我是实习生，公司就认为我们是可以使用几个月后扔掉的消耗品。」在秀妍自杀前两周左右，她曾对父母提到，早在2014年，自己工作的小组组长李文秀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工作压力而选择了自杀。当时，李文秀还留下了一封遗书，痛批公司「像个大骗子」，其中特别提及公司设定过高的业绩目标，对员工施压，还指出「save team」中的工作人员们从来没有获得过额外的工作津贴，即便是超额完成了KPI也没有任何奖金。根据韩国媒体的调查，这家公司有将近670名员工，而从2014年开始的三年里，没有得到完整工资的员工达到了80%。当时，洪顺诚和妻子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令他们懊恼不已——因为，这是女儿发出的求救信号，只是那一刻，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接受采访时，洪顺诚展示了一条女儿发给自己的信息，在那条短信中，秀妍写道：「爸爸，我打不完那些电话。」还配了一个哭泣流泪的表情——这也成为了秀妍逝世后多家媒体共同引用的新闻标题。2017年3月底，三年前自杀的李文秀的父亲也参加了悼念秀妍的活动。他对记者表示，儿子去世后，LG公司没有承认李文秀遗嘱里提到的内容，也没有公开道歉。他曾经拿着儿子留下的遗嘱到劳动部投诉，要求相关部门介入调查，以防止相同的悲剧再次发生，「但是同样的悲剧还是被重复了」。
素熙的组长，后因难以承受工作压力，选择在车中烧炭自杀。
2017年3月31日晚7点，首尔市龙山区LG U+总部门前，200名市民自发聚集在这里，悼念秀妍的离世，他们高举标牌：「我们会在一起站到最后」。韩国青年联盟主席白钟铉将秀妍的离世描述为「社会无情地谋杀」。他说：「我没有和秀妍同念一所学校，但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我可以想象她的艰难处境。」白钟铉提到的「高中毕业生」身份，也揭开了导致秀妍自杀的另一个真相——极其不合理的职高实习制度。对韩国普通的职高学生而言，毕业前去企业进行长达3个月到一年的实习，是必修课程。在2016年，韩国就有七万多名职高学生参加了实习。在韩国，实习就业率是每一所职业高中最为在意的数据指标。因为，教育厅会以此作为考核职业高中的重要标准，实习就业率越高的学校，就会获得越多的拨款。秀妍生前就读的学校Young Meister一直是韩国实习就业率最高的职业高中。从2011年之后连续五年间，这所学校的就业率都高达100%，每年12月，这所学校还会为此举办庆典。首尔当地记者在探访Young Meister学校的教务科时发现，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表格，上边记录着高三年级学生们的就业状况，在这张表格的上方，醒目地写着一行标语：「危机就是机会」。在那张表格上显示，秀妍生前所在的2017届毕业生全部找到了就业单位，包括秀妍。「高就业率这个目标从学校成立的时候就立下了，我们不能放弃这个。」一位教导主任说。此外，根据学生们就业公司层次的不同，学生们还被划分成了5个层级，像秀妍入职LG U+这样的大型企业，就会被列入第一梯队之中，同等的还有国家公务员、政府工作人员等。而入职小型私营企业、个人工厂的学生，以及没有工作的学生，则会被放在倒数第一、二两个梯队中。很多时候，为了保证就业率，学校会为学生们联系与所学专业完全不对口的企业，学机械专业的学生，很有可能被派往专门种田的农业公司，秀妍的专业是宠物科，但最终获得的实习工作是客服。
素熙死亡后，裴斗娜饰演的警察前往教育局调查导致其自杀的原因。
宋恩珠也是Young Meister 职高曾经的毕业生。在学校里，她学习的专业是电子制造，但在实习时，学校却将她分配到了一间专门制作汽车零部件的工厂，每天，她的任务就是检查组装好的汽车部件是否运转良好。有一次，在搬运零件的过程中，她被砸伤了一只手，但工厂的负责人只拿了一条布带，简单在伤口处缠了几圈，便让恩珠继续工作。恩珠还要被迫忍受老员工的性骚扰。曾经有几位男性员工趁机把手搭在恩珠的腰部。在搬运货物的时候，他们还会故意触碰恩珠的下体。考虑到父母的心情，恩珠并没有向父母提及这些遭遇。几次被骚扰后，她向学校的实习指导老师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得到的反馈却是，这些状况都是未来有可能在社会上遇到的情况，现在要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态，将现在的经历当作是熟悉社会的机遇。后来，宋恩珠向学校提出申请，想要终止实习，但指导老师专门给她发了短信劝阻。但恩珠很坚决，几次三番的申请后，她终于离开了工厂。劝阻不成的学校也开始了变相的惩罚——回到学校后，实习指导老师给恩珠发了一件红色背心，让她每天穿着它打扫校园。这是这所学校的惯用手段，以此来向学校师生们宣告，他们是「失败者」，并且给学校抹黑了。
学生从实习单位辞职回到学校后，会被迫穿上一件红马甲。图源《想知道真相》视频截图
所有师生都知道红马甲背后的意义。有好几次，恩珠都听到，从她身边经过的同学在悄悄议论：「天啊，她穿着红色背心，她是被公司退回来的学生。」恩珠因此对学校和老师感到失望：「我会好奇，这些老师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做学生？」韩国SBS电视台《想知道真相》节目组曾报道了秀妍的故事。同时，节目发起了一项征集，希望那些在实习过程中受到过不公正对待和伤害的学生及家长能够说出自己的遭遇。征集发布后的一天时间内，节目组就收到了上千条评论、邮件以及爆料电话。这些回复中，有80%以上的青年学生都曾经在「3D」工厂中实习。「3D」指的是那些人力短缺的企业或工厂，它们普遍dirty（肮脏）、dangerous（危险）、difficult（困难）。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曾统计，在韩国，职高实习生中约有一半的人表示想放弃自己的实习工作。但实习作为一门必修课，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毕业、就业，甚至是未来的生活。在一篇名为《职业高中实习的现实和改善方向——让教育像教育，让劳动像劳动》的论文中，作者如此写道：「学生们夹在企业的不当待遇、学校的冷落、政府的责任之间，他们不敢曝光、不敢离职，只能忍受。」在过去十年时间里，韩国政府记录过11起职高生在实习期间不幸死亡的事件。仅在洪秀妍离世的2017年，就发生了4起职高生身亡案件——在秀妍自杀之前，主修影像剪辑的职高学生金东俊，因不堪猪肉加工工厂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职场霸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年11月，在济州市一家饮料制造厂实习的高三生李敏镐身受重伤，他的颈部和躯干被卷入了产品装载机中，抢救十天后不治身亡。2021年10月，全罗南道一家游艇公司指示没有潜水执照的实习生洪正云下海进行潜水作业，但最终他在海中溺水身亡。这些学生的年纪都在18岁左右，他们带着刚刚成年的希望和憧憬步入社会，又满怀失望地在18岁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位心理咨询师在得知年轻人们的遭遇后，评论道：「孩子们对人生一无所知，到底要怎么做呢？」而在这种权力完全不对等的系统中，权力的拥有者们，无论是企业主还是职高的老师，却对年轻人的痛苦一无所知——秀妍离世后一段时间，她的班主任和就业指导老师接受了采访，他们依然无法理解，为什么秀妍已经有了如此好的就业机会却最终选择了自杀？
秀妍去世两个月后，2017年3月30日，韩国教育部表示将职业高中学生的实习改为「选择制」，并废除职业高中的就业率指标评估。又过了3个月，2017年6月，Lb Hunet总公司的工作人员才正式向秀妍的家人道歉。但逝去的年轻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他们的父母、家人也将永远与哀伤相伴。洪顺诚在40岁的时候才有了这个女儿，因此对秀妍格外疼爱。在秀妍成长的过程里，洪顺诚几乎每天都会亲自接送女儿上下学。周末的时候，秀妍还经常和爸爸一起逛街、吃饭，她的朋友们都很羡慕她和爸爸可以如此亲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秀妍就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那时，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专业的排球运动员。但初中一年级时，她在学校排球队受到了队友们的排挤，一场无声的校园霸凌最终逼迫她退出了排球队，并且永远放弃了排球。初中毕业时，洪顺诚曾经多次劝说秀妍去读普通高中，但成绩一般的秀妍执意要读职业高中，她对爸爸说，「从职高毕业后，我可以尽早工作、尽早赚钱。」洪顺诚看女儿的心意坚决，便推荐她可以选择学习宠物科。进入职高后，秀妍的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她想尽早工作，把钱存起来，之后在首尔开一间宠物店。如果宠物店的生意好，自己可以去夜校继续念书。但所有的希望都在秀妍离世的那一刻终止了，「曾经幸福的家庭因为孩子早早的离世而变得支离破碎了。」洪顺诚说。秀妍去世后，他辞掉了自己在牛奶运送公司的工作，而秀妍的母亲则把自己关在家里，终日看着女儿的照片发呆。不久后，无力承受丧女之痛的母亲出现了健康问题，在秀妍去世10个月后，母亲也去世了。
素熙与妈妈
2017年，郑朱莉看到了秀妍的故事后，一直将她的经历记在心里。她对秀妍的处境感到愤怒：「在秀妍的经历中，不是只有送孩子去上班实习的学校做错了，也不只是教育部门的放任出了问题。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公共系统整体出现了问题。这让我感到震惊，我想讲述这个故事。与其说秀妍的死是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不如说是因为她始终都处在一种明显不公、并且毫无希望的境地里。」她找到秀妍的父亲，详细地了解了秀妍生前的经历，用了近4年的时间，撰写了剧本并完成了《下一个素熙》的拍摄。对于这个故事，有观众评价说：「个体的崩溃最后就像重新恢复平静的水库一样，毫无痕迹。」在戛纳，电影放映结束后，一位来自葡萄牙的男生悄悄走近郑朱莉导演，对她说道：「感谢您讲述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这也是很多来自全世界不同国家观众的感受——这不仅仅是一个发生在韩国的故事，这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关于当下这一代年轻人的故事。对此，郑朱莉十分感慨：「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朋友们在看过电影后都会觉得是在讲他们自己的故事，尽管每个国家的教育体制和国情都不一样，但他们都能理解素熙的压力和苦痛，他们会认为这并非是特殊个例，而是必然要发生的事，这些问题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更广泛，也更久远。」今年，韩国国会推进了《职业教育培训促进法》，这一条例规定禁止对职业高中实习生进行强制劳动、暴力、剥削和职场欺凌——这一条例也被韩国民众称为「下一个素熙法案」。直到现在，每个月，秀妍的父亲洪顺诚都会去全北水库，从早上待到傍晚，「这是我们秀妍到达的最后一个地方。」沿着河岸，洪顺诚慢慢行走，别的什么也不做。几年前，郑朱莉导演联系他表示想把秀妍的遭遇拍成电影时，洪顺诚没有丝毫的犹豫。语气平稳地讲述完秀妍的全部遭遇后，这位父亲说：「我只是希望电影的标题不会成真，不会再有『下一个秀妍』出现。」
【参考资料】
1、《想知道真相》20170318-SBS
2、“우리 딸 수연이 죽음 때도 반짝 관심…‘다음 소희’ 더는 없어야”- Hankyoreh
3、콜센터 실습생 父 “우리 딸 수연이, 소모품이었나요”-CBS
4、“아빠, 나 콜수 못 채웠어” 어느 여고생의 죽음-CBS
5、특성화고 현장실습의 현실과 개선방향- 교육을 교육답게, 노동을 노동답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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