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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黄永玉: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纪念|黄永玉: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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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媒体披露,著名艺术家黄永玉因病于2023年6月13日3时43分去世。黄永玉子女公开发表声明:“我们尊重他的意愿:不举行任何告别、追悼仪式。”
黄永玉被称作“画坛鬼才”,也是少有的“多面手”,他在木刻、绘画、雕塑、文学等方面皆有极高造诣,作品享誉海内外。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黄永玉,就可能变得好玩一点......”。黄永玉是好/hào/玩的。于世事人生,他怀有一份经历起伏跌宕,看透世界后的宽容与坦率,在他的画作与文字中, 洋溢着童稚、喜悦与奔放,一种快乐精神。
黄永玉的自传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写了几十年,他以“童年之力”,逆流而上,接上了中国文明的元气,肩负起扫除自己、故乡与历史之忧愁的责任。而读者周毅,在一篇篇阅读札记中,将这“童年之力”细细体会,以一种深入到令人惊讶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特别分享作家周毅的作品《沿着无愁河到凤凰》中的选段。通过阅读,接近黄永玉先生和他的无愁河的周毅说:“‘无愁河第一部六十万字,不以故事做情节,不以情感做线索,为什么还立得起来?还这么活活泼泼有魅力?就在于它的身体性。‘无愁河对当代文学的贡献,黄永玉对当代文学的贡献,就是保留了一个‘以物观物、与万物相通的人身,古老的身体智慧。”

 

身在万物中
文|周毅
本文为节选,原刊《沿着无愁河到凤凰

对“无愁河”这罕见的写作,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我没有去想过有人不喜欢的理由,但就在那一天明白,为什么我能久读不厌。便是因为,它写出了一个息息相通、“身在万物中”的境界。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两岁的狗狗坐在窗台上。黄永玉 绘

两岁的狗狗坐在窗台上。

一部“无愁河”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太婆的屋,朝东,大清早就有太阳。窗外,“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云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写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个小自鸣钟,一个插鸡毛掸子的瓷筒,婆的铜水烟袋。“孩子玩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

这是书中第一幅人身和万物的图画,密密的,却不拥挤,并出现了灵性的因子:“孩子玩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这个陈述,“从心所欲不逾矩”和它比,也显得老气、机架(小气)了。只管玩,却不碰倒摆设,有趣、元气淋漓,也真实。写出了人身上本来就带有的智慧,本来就带有的人天关系。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大家排成一字单行走起来。黄永玉 绘

身在万物中。

这样的身物关系,在整部“无愁河”中,在在都是。

表现为知识。

一朵花就是一颗桃子、杏子、李子和梨子。春天花事繁盛的时节请客,孩子们比谁都紧张,花树底下蹲着一溜的孩子。见了亲戚长辈老娘子,轻言细语关照:“走好走好,小心脑壳眼睛碰着树杈杈啊!”要是些不认识的大人,也不管来头:“弯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听见没有?叫蜂子叮你个狗日的!”

——这样包含在情味中的知识。

表现为随时敏感的观看和体会。

春天了,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雪。大雪过后,却又像变把戏,不到两三个钟头,文星街上“连雪屁都闻不到了!”城墙根却长满了厚厚一层绿苔藓。

朱雀的“知识分子”全出动了。幼麟、韩山、欣安、方若、籍春......“怎么搞的?诸葛亮搬兵也冇这么快!一夜半天工夫,又下雪,又出太阳,又长那么多名堂......”培养了七八年不成功的假山石长出绿苔,转身一看,满墙都绿了,再一路奔石莲阁,岩头上的青苔脚都插不进!是风的关系?还是地气潜行?

一群人在格物致知。河对岸喜鹊坡上一大片绿好像都浮在雾上,“在动,看到吗?在动......”

还表现为参与。

许多风俗就是身于万物中的感应,起舞。

春天,家家都出来放风筝了。讲究人家买刘凤舞、侯哑子做的来放,这是“品牌”;也有各家自己做的,五颜六色,勉强上去又忽然翻下来,或是不停打筋斗,马虎的就拖条长长的纸尾巴。

没关系。“要这么的大小庄谐,江湖、庙堂一起热闹,才算是迎接春天的高兴。”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和妹妹看菊花。黄永玉 绘

值得专门写写“无愁河”中的声音。

我有时想象晚年的黄先生,在万荷堂书桌前,望着窗外的北方草木,陷入故乡童年回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怕不是“回忆”二字可穷尽。也许老子所形容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抟之不得”的状态更接近。在种种不见、不闻、不得中,再慢慢出现感官不得已的接应。

其中最灵敏又古老的感官,是哪一个?

怕是耳朵。

序子的父亲幼麟是师范学院学音乐的,读过西洋音乐的谱,听过留声机上残破的唱片跳格的音乐。因为祖父的原因,有机会走南闯北,又浸润到另一种音乐文化。二人转、二人台,甘陕蒙古民歌,各路梆子、大鼓、三弦,苏州评弹、广东粤剧、南曲......他都迷,都记,在脑子里形成一个高格调的胃口。回到朱雀,他是有些寂寞的,结果锻炼出“用眼睛听音乐的本事”。对世界,他也在脑子里形成了声音形象:“他有时候想:个人悲欢是独奏,朝代变迁是合奏,精彩的钢琴表演,像顾炎武、黄宗羲、谭嗣同、章太炎,协奏曲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像他自己。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声音。”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幼麟弹风琴。黄永玉 绘

书中说,序子没有继承父亲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幼麟放弃了对他这方面的培养,决定让他学拳。但相对应幼麟“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声音”,狗狗对声音的接受能力,书里也有一句形容,那个境界,也许不低于父亲:

草真香,沅沅叫狗狗听城外山上阳雀叫。狗狗不懂。狗狗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

与父亲对时代人物的音乐造型比起来,“狗狗不懂。狗狗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似乎更有不止于人籁,而开放于广大天籁的听觉状态。

来听听穿过一个多甲子的岁月,传到晚年黄永玉耳朵里来的声音:山风、林雨、溪滩流水,还有偶尔半夜过路的老虎吼......

天没亮,五六个号兵在城墙上“校音”。你“嘟”一声,他“嘟”一声,直到把全城人吵醒为止。

小校场清晨的练兵声:

大清早天麻麻亮的时候,老百姓黑压压一片已等在校场边上,雾气直往鼻子里钻,只听见叫口令的拉长着嗓子:

“向左——转——走!……”最后的这个“走”字变成花旦的嗓子那么尖,刺耳地直刺云霄。这个“走”字一出,地底下发出一阵阵有节拍的“轰轰”之声。

春天布谷叫,在沅沅姐听来是“鬼贵阳,鬼贵阳!有钱莫讨后来娘”;在王伯听来是“多种苞谷!多种苞谷”;黄昏放定更炮的时候,观音山那边有几只“春菠萝”叫,“春菠萝”是一种很小型的猫头鹰,叫起来像敲击高音小木鱼,“声音传得远,点子密而长,让人感觉温馨平安”。秋天,水蓝了。山上金黄叶梢上飞着南去的雁鹅,白天飞,月亮天也飞,在天上“哦哦”招呼着儿女。

屋子里很静,父母出去工作,家里就只剩老的和小的。太婆和婆都是小脚,但屋里地方熟,走起来不困难,“定!定!定!”两个小表哥冲进来,“登!登!”“阁!阁!阁!”皮鞋在门口响起来,这是外地客人。这静中,能听见—戴在手指上的抵针不见了,忽然煮饭炒菜时,听见油罐“康”的一声,抵针在油罐里。

家婆的屋在得胜营。大屋讲究,石头、砖瓦、木料很实在,髹漆一层又一层,还鬃麻打底;等孩子长大星散开去,三几个人住这么高大的屋,轻轻讲话都有“杠、杠”的回声。年份令油漆郁沉......

一路上,蓝布轿子“惹杠!惹杠”地走着。

木里的两年经历,是感官的奇遇和苏醒。就像狗狗忙不迭地用嘴巴咬帮助鼻子闻一样,他的耳朵也很饱足。

王伯家的门“勾勾呷呷”响着打开了,门外一片大雾,一层又一层树影子。

王伯招呼隆庆的方法是放一个炮仗。

这一声炮仗把周围的百劳、老鸦、喜鹊、鹭鸶、蝙蝠和杂雀儿们都惊得哇哇叫着满天打团团;前后左右山上这边应一声,那边应一声,轰!轰!轰!跟老远天上响雷一样。

“壳!壳!”这不是砍树,是砍竹子。

五匹马在坡底下溪滩上走。马蹄把青光岩踩得很响,“像人在倒核桃”。

羊吮岩弄给它的米汤好高兴,“就!就!就!”吮完了还含着手指头不放。

松树浓烟往堂屋冒,达格乌(狗)让烟子呛出来往院坝跑,“唿叱!唿叱!”打着喷嚏。

风老远把画眉叫、潭边瀑布响都传到王伯耳根前。

——这句话好漂亮。传神,又爽朗。王伯好久不回老屋来,风伺候她一下,多情。

写狗狗在木里的开悟神变,是声音:“于是两个家伙掀起一阵狂风暴雨,打成一团。狗狗一辈子也没这么疯癫过,仓板噼里嘭隆响得像打鼓,烟雾腾天,喊杀中带着笑声......”

狗狗说他喜欢木里,在木里他可以和雀儿、树、达格乌说话,它们都懂他的话,他也懂它们的话。“我们就讲、讲、讲、讲,他们都笑,摇来摇去笑。‘达格乌’讲,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

“与天地对话”,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方为不打诳语。

等到被接回朱雀,伤心透了的他听到马蹄踩在河床上的声音:

马蹄踩在河底鹅卵石上响得乱七八糟,一点拍子都没有。马可能开心,可能冷......

马进城门洞,像敲乌木梆子,好响好脆!

大雪过后,整条文星街,一下子白成那副样子,原来街上“叮叮”的响动都让雪吸了,静得只剩下“簌!簌!”的脚步声。

上学的路上,一路上听到雀儿叫,沿街还会一路听到木匠拉锯的声音,丝烟铺刨烟丝的声音,补碗匠锔碗的声音......

2019年4月3日,黄永玉先生在故乡凤凰文昌阁小学操场。黄黑妮摄

一群返乡的年轻军人,突发奇想去河滩上“打波斯”(野餐),天朗气清,秋声斑斓,听得见坐骑快活的马嘶,驴鸣似哭,马鸣如笑,“我听到我那匹马在笑”。

还有朱雀的各种音乐活动。

有辰河高腔。起调开始,就是一句唱跟着一句唢呐,那种悠扬婉转,高亢缠绵,伤感柔情,简直是让人一层又一层地往深渊里坠......

有小孩看的布袋戏,一个赤身露体的老头躲在布袋里,用联系全身的线索控制布偶,用嘴模仿出各种声音,加之顿脚声、锣鼓声......“武松打虎”那一场,拳风的声音像打更的竹梆子,壳!壳!壳!木头对木头,大家觉得比打真老虎的脑袋发出的响声还醒神!

还有道场音乐。不要小看这音乐。王伯最服的就是这个。

万寿宫平时深不见底,等做道场满堂蜡烛点起来的时候,里头却变得跟仙宫一样,光线照在菩萨雕像、画像上,都活了。年轻道士们像唱歌一样做法事。“高嗓子,低嗓子,粗嗓子,细嗓子,合在一起,唱成一种让人弄不明白又齐又不齐的好听的声音”;还有鼓、锣、钹、木鱼、磬、钟、烫烫锣、笛子配在一起,加上烧檀香、沉香、云香、茄兰香、紫绛香,大盘香、小盘香,大炷香、小炷香—“好闻的,好听的,好看的都融在脑壳里”,弄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规规矩矩跪在菩萨跟前,弯起腰,低起脑壳,闭起眼睛,凡尘的事哪样都不想了,让菩萨把魂领走算了”。

硬心肠的王伯为这个放过狠话:“前几年,只要听到朱雀哪家做道场,不管十里百里我都会赶转来。我敢讲,除了万寿宫的道场,哪样都值不得我赶!”

黄永玉绘 准提庵画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道乐的渊源很古,北魏明帝时候留下来的《云中音诵新科之戒》制定出《乐章诵戒新法》,衍生出《华夏诵》《步虚辞》这类道家的韵律。宋朝徽宗时代又编整了不少道教的乐谱,传到元明朝得以认真地整编。

还有外来的音乐:福音堂的人唱歌用人嗓子,天主堂人用戏嗓子。

序子逃学了,周末一群同学牵挂他,来看他,会他。河滩上大家围成一个圈圈,静静地坐着。蓝天、白云,四围群山的绿意——

万年没停、齐眼一片跳着响着的滩声。

黄永玉与周毅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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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中信出版社
2015年

《沿着无愁河到凤凰》是作者芳菲阅读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生发出的随想札记,通过对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等湘西人物形象与传奇的抒写,描绘了湘西的风土人情,以及凤凰文化精神的传承不灭。

作为《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超级读者”,作者以其“感应”之心,带着对一部虚构文学作品的解读,漫游至现实中的湘西世界,在观察与感悟中,将中国近现代百年变迁中的所存留的人心之美与文明之美,呈现于字里行间。

书中收录有数十张黄永玉授权插画与题字。
《沿着无愁河到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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