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走好!
(ID:jueceshidian)
中国人对死有讳称,常用“百年之后”。
黄永玉却不讳言,甚至想活着时候就开追悼会,搬个躺椅躺中央,听大家夸他。
别人问他:一百年后,当有人提起你时,你希望别人怎么说你?他笑答:这个混蛋。
如今狂飙到99岁,黄永玉刹了车。
这个为人熟知并且时不时就被津津乐道的艺术大师,在2023年6月13日离世。
家属在讣告中写明:“我们尊重他的意愿:不举行任何告别、追悼仪式。”
社会各界的追思纷至沓来,人们敬爱、怀念、崇拜这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连央视网发文怀念的标题都是《为什么人人都爱黄永玉》。
为什么,人人都爱黄永玉?
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
其实,就在今年初,黄永玉刚刚被大众集体关注过一次,因为他画的兔年邮票太多人表示欣赏不来。
最后老爷子窝在沙发上录了个视频,说:“画邮票是个开心事,也不是我一个人会画,画出来让大家高兴而已。”
“而且就交了这一副,谁知道就选上了。”
又真,又狂,又好玩。
这样的“好玩”,黄永玉已经保持了很多年:
他50岁考驾照,80岁上时尚杂志封面,90岁开着法拉利在京城玩漂移,95岁年夜饭上老两口还合伙干掉一只半人高的大龙虾,为的是争一口气,还写了副对联挂上:
“人说八十不留饭
大伙喫给他们看”
在题跋中他阐明:“人老不怕,就怕颓废和意志消沉。看我们今天多带劲!所以今天我写这副不对仗的对联来长长我们老头老太太的志气,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混蛋话!”
好玩的事常常做,好玩的话更是没少说,常常随口一张,语惊四座—— “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趁我没死快夸夸我!死命地夸”“艺术家好扮,功力难扮,有不少人是在演艺术家”“我很丑,但我妈喜欢”……
他画鹦鹉,配文是“鸟是好鸟,就是话多”;他画老鼠,配文是“我拿耗子药当早餐”,他画美猴王水帘洞开会,猴子们都低头玩手机,大圣当场发飙。
他自印名片,上写:黄永玉,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港、澳、台暂不通用)。
功名尽粪土。
80岁那年,他改写了孔子的话,“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
2013年,国家博物馆举办了“黄永玉九十画展”,在展览的众多作品当中,有一幅作品意外走红。一幅丈二巨作书法作品中,文字赫然写着:“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这是他给90岁的注脚。
讲人话,有人味,走人道,黄永玉才惊艳了这么多人的岁月。
梁羽生说他是怪侠,黄霑说他是妙人,对着上了年纪的金庸(查良镛)喊“小查”,周润发登门拜访也难入家门,林青霞息影20年后参加真人秀,原因是黄永玉说她:
你呀,不够好玩,要抛开顾虑和限制,做个开心的野孩子。
如同《人物》所做的比喻,出生于1924年的黄永玉就像是另一部中国百年史,教科书里不写的那种。
他打算在100岁那一年办一场百岁画展,全用新画。为了这件事,他每天早起勤奋地画画。
这样的画展他已经办过两次了,八十画展、九十画展,每一次展览也都是用近10年间的新画。
只是这一次,不得不爽约。
黄永玉写完展览标题后手舞足蹈像个孩子
黄永玉一直对衰老不服。
这个写过很多“比我老的老头”的人,早早就提到过“年轻人容易错过老人”。
但“真实的衰老就是一种越来越具体的悲哀”,纵然他不服,纵然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练拳击,要当侠客,要刻木刻,要画画,要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不理解好不容易把苦日子熬过去了,怎么就老了呢,呼喊“老天爷办事真不公平”,仍旧无济于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永玉对死亡毫不胆颤。
“死了就是活不了了,没什么特别的。”
在《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他也写下“战胜孤独,比战胜离别艰难”,始终保持着一种讨论存续而非留恋终结的态度。
表叔沈从文曾经对黄永玉说:“大时代像筛子,很多人如沙粒般从眼里漏下去了,耐磨的几粒留在上面。”
我们知道,黄永玉一定是留下的那部分。
他耐磨,又闪着光辉,上年纪后爱说“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然后在嬉言笑语中道出人生的真相。
99年,可以包容太多东西,对一个倔强、刁蛮长大的湘西人,对于个性十足、才华横溢的黄永玉来说,这个“太多”还要翻上好几倍。
翻开黄永玉人生的前页,我们才惊觉,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好玩”,不过是熬一味苦药的副产物。
我能忍受痛苦,这是我心里得意的地方
黄永玉为人津津乐道的地方,除了好玩,就是牛。
木刻、国画、油画、漫画、雕塑、书法,样样出彩,文学上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寓言,皆有力作大作,很多人不知道,1982年全国评第一届优秀新诗奖,榜上就有黄永玉的大名。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全才,少年青年时期的日记里写满了“流浪”两个字。
1924年出生的黄永玉,在12岁某天听到妈妈宣布,家里孩子太多,他得离开,打包行李,明天就走。
这是一个母亲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时代的宿命。家族败落,父母失业,跟随父亲离家,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后来投奔叔叔。
好不容易找到了读书的地方,考试主科成绩太差被留了5次级,稍有安定,又因涉及打架而被记过——“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不大了,走吧!就这么走了”。
退学后他自此和家人失去联系,开始流浪。
有一次读到巴特蒙尔关于生命庄严的诗句“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他联想到自己以及家人和亲人,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鲁迅倡导的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盛起,黄永玉看到木刻家野夫的一本书《怎样研究木刻》,开始自学和创作。
他随身背着帆布大包,里面装着书、木刻工具和十几斤重的磨刀石,听见枪炮响,背起包便跟人跑。三次从日本人的炸弹下捡回性命,曾经为了生存和一船舱尸体同行,险些被抓“壮丁”。
福建、江西、上海、台湾、香港、北京……黄永玉一路流浪过来,多年后,他追忆往事,画下流浪路线,写上“哈哈!这八年!”。
也是在这期间,他逐渐成为备受关注的青年木刻家,在上海时受巴金、萧乾照应,与汪曾祺、黄裳同游,为众多作家创作木版插画,成为他艺术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他曾问北京来的教授,能否进中央美术学院,对方不屑:你高中都没读,怎么进央美?
5年后,黄永玉收到央美破格邀请,参与筹建版画系。发出邀请的是校长徐悲鸿,他也成为央美最年轻的教师。
动荡那十年,他用笤帚画画,在家中跳舞,被抄家后,一家人被赶入无窗小房子,他就在墙上画了一扇两米宽的大窗,窗外风光明媚。
一次,他曾在胡同中,远远见到表叔沈从文。两人无法多言,擦肩而过瞬间,沈从文低声叮嘱他:要从容。
有人问黄永玉,别人决定过你的命运吗?
他挥挥手,说这还是看个人的自由意志。
“自由是自己的。住在牛棚里,蹂躏我,让我做苦工。我能反抗吗?不能,但心是自由的,我会躲在被子里偷偷作诗。”
对于自由,黄永玉奉行贯彻到底。
2006年他在京郊造了自己的万荷堂。院里荷花不许修剪,野草不许拔除,狗不拴绳想怎么跑怎么跑,盖房的木头长成什么样,就用什么样。
那是他所守护的个性和生趣。他亲历过时代的阴晴,攀爬过国运的曲线,老来只想有一片自由生长的荷塘。
为什么是荷塘,又为什么爱画荷花?
有童年的投射使然,也有人生的苦难造化。
小时候,黄永玉闯祸躲在外婆家,划木盆误入荷塘,才发现荷花之下别有世界。
那些淤泥之中,有青蛙、水蛇、螺蛳、蜻蜓。整齐的荷花只是表象,规矩之下自有个性。
他喜欢那种个性,热闹且有生气。
历经世事后,他更理解荷花的耐风,不赞同周敦颐的说法,反问“没有淤泥,荷花能活下来”?
他知道荷花的特性不是与世无争,而是内里结构组成的不可摧毁。
他喜欢荷花,就像喜欢自己,和内心的一些得意。
“我能忍受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委屈,那种痛苦,我能忍受。不是一件事,是多少个。这一点我不讲给别人听,是我心里得意的地方。”
“人同人之间的那些问题,受到一点委屈,受到苦,很苦的。我当天感觉有点不好受,第二天就做别的事了,不太去想它。想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好苦,但是这一辈子,这种苦同我的努力,同我的用功,不能比。”
黄永玉说,“我是在跑万米,不像跑一百米那么好看。跑万米绕圈的,不太有人看。我就是一个跑万米的人,要是有人说我跑得不好看,跑得慢,你不必停下来说道理,那就浪费了。让这个生命远一点,跑到终点是我们的目的。”
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
黄永玉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作品,他没数过,也不记得。只是每天干活,创作各种各样的作品。
家里的小猴死了,他把小猴画在了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上,最初面值8分钱,后来成为邮票史上价格最高的作品,一度实现“一枚猴票一辆车,一版猴票一套房”。
家乡的酒厂找他出主意,他拿猴票挣来的稿费给他们出了酒瓶的设计方案,后来最出名的一款酒就是红极一时的“酒鬼酒”。
可是黄永玉自己不爱喝酒,他觉得“浪费身体和时间”,只想“赶快把饭吃完干事”,心里很清楚这样做是为了“解决我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经济困难”。
前半生刻木刻,七十年代画水墨,八十年代画线描,九十年代在意大利开始画油画和雕塑,回国后他做过陶瓷,画紫砂壶,与此同时,他还在每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
给儿子写的信中,他说自己的半辈子是一刀一刀地铲,然后一笔一笔在画,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在写。这一辈子就是这样。
晚年一次采访中回应怎么变成这个受人喜欢的黄永玉,他也想不明白,明明这辈子“受教育的机会并不多,不如说自己教育自己”。
即便如此,他仍旧会操心小孩子还没上学之前应该给他们什么样的教育——
“我觉得应该给他们爱和同情的教育。
苦的人要同情要爱,长大了他就有了爱和同情的基础,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读书,就难得去做坏事。
碰到坏人用爱来化解,人家对他的伤害也不会太大,不会一辈子为了报仇而活着。”
这个孙悟空式的人物,一辈子不会被降服,老了就变斗战神佛,还是一尊战神,威风凛凛,对学生最大的叮咛是说:
“你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到时候你就想,嘿,这么难的事让我碰到了,这多有意思!你看我怎么把它解决了!记住,一定要这样想。”
一个把“不准领我骨灰”写进遗嘱的湘西汉子,一个劝大家想他就看看云的长辈,一个把苦难嚼碎了变成玩笑话的强者,一个疾呼“站在太阳下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的引路人……
“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
送别黄永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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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奇遇
编辑 | 正风 主编 | 孙允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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