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气、阳光与呼吸中感受丹麦文化 | 姜跃平

编者注：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理事长姜跃平在参与第四届中丹教育论坛之际，会后走访丹麦，以下文字是他的见解与思考。

（美丽的丹麦北菲茵NordFyns，图片来自李镇西老师）

（油菜花掩映的农庄）

五月的丹麦，刚刚从长达半年的漫漫冬季走出。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恣意地灿烂着，田野已完全苏醒。从六月开始，民众学院节、海边音乐会、体育节……各种聚会、活动接踵而来，一致要party到八月底，好像不想浪费每一寸夏日阳光。‍‍‍‍‍

享受自然、音乐、运动、togetherness（在一起），这是丹麦标志性的文化特征Hygge（接近“幸福”、“快乐”但又丰富得多）的外显——蜡烛、壁炉、灯光、咖啡、巧克力，则是冬季Hygge的内敛。2022年夏的体育节，丹麦和世界大部分地区的人们彻底走出了疫情，超过10万人参加了这场汇演盛会。在上周末的菲因海边音乐节，看着图片都能感受到丹麦人的放松、享受和快乐。

（2022年10万人+体育节）

（6月的菲因海边音乐节）

然而，把丹麦文化简化为Hygge就失于偏颇了——2016年，时任文化部长贝特尔·哈尔德（Bertel Haarder）推动的全民价值观调查结果显示，Hygge在丹麦人最认同的十大价值理念里，仅仅排名第九。这十大价值观分别是：福利国家、自由、信任、（法律面前）平等、性别平等、丹麦语、协会和志愿参与、开明和宽容（liberality & tolerance）、Hygge、基督教传统。‍‍‍‍

关于自由、平等、信任、协会和志愿参与、开明和宽容，在《丹麦的合作社与其它基层民间组织》和《自由、平等、责任、参与——走近丹麦教育》等文章里已经多有涉及，今天我重点分享一下自己感受到的丹麦文化的其它部分。‍‍‍

1. 两个世界

丹麦人眼中的社会，由生命世界和系统世界及其相互影响所构成。顾名思义，前者是源自生命本身的——“心之所系”、爱、热情、愿望、倾听、交谈、“走心”、常识性判断、想象、当下……后者则是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效率体系——技术、工程、经济、法律、金融、商业、政府、权威和管理……

生命世界是“人”和人的天性本身，系统世界则是从管理和效率角度对人的规范。丹麦人认为，因为后者拥有金钱和法律等强大手段，必须时时警惕后者对前者的“殖民”（colonization），也就是人被工具化、过度理性化，反而失去了生命本身的意义。‍‍

2. 格隆维与积极公民

在丹麦，处处可以体会到启蒙思想家格隆维的巨大影响，教育者、农民、协会组织者、行政官员，几乎所有人都会不经意间就提到格隆维及其理念。他倡导的“民众培智”（folk bildung，《丹麦的秘诀——是什么塑造了北欧国家》& 《自由、平等、责任、参与——走近丹麦教育》），基于基督教传统又超越了宗教，强调对所有人的个体生命的唤醒，集体归属感、荣誉感和责任感的建立，平等、对话、参与的精神。这些理念，正是对生命世界和生命价值的尊重与呵护。

什么是积极公民（active citizenship）？OECD的《2030指南针》里这样定义，“积极公民就是一个人能理解和尊重所在社会的民主体制、过程和权利，以及理性的自由、平等、宽容、团结、责任等价值观念，并基于此积极参与民主社会生活。”

3. 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

对丹麦人来说，民主不仅仅是一种理念，也不仅仅是一种社会治理结构和过程，更是一种生活方式。‍‍

（Mette Hojland老师分享倾听与平等对话）

我们这个访学团的团员，都是“泛教育界”的各路优秀代表，思想活跃，好奇心十足，兴之所至常常七嘴八舌、表达欲爆棚。接待方、非营利组织丹麦终身学习计划的Mette老师与他的先生Lars牧师对此很快就洞若观火，特地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大家分成小组，边吃边按“生命对话”（life dialogue）规则分享和讨论一周来的见闻和收获。对话规则共八条：‍

（Mette老师分享的生命对话规则）

1）始终聚焦讨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讨论结束前不走题不偏题。‍

2）让轮到发言的人讲话——积极聆听、不打断；每人每轮3分钟。‍

3）如果对听到的内容有模糊不清，可以提问以加深理解（但不是评论）。‍‍

4）说自己的观察和观点，即“我认为”、“我觉得”，而不是“你”或“我们”。

5）尊重每个人的意见都有其价值。‍

6）价值来自对话和分享，而不是争论，多说“你的话让我想起/感到……”。

7）用“心”倾听和分享。‍‍‍‍‍‍

8）对话内容留在这个房间里，不外传。

这些对话规则貌似无奇、不难，但随着分享的展开，神经开始松弛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时会习惯性地违反，虽然大都是出于纠正、补充和贡献的好意。我就因急于补充而被Mette老师抓住了一次“现行”。我们接触的每一位丹麦朋友都是极好的倾听者，专注、耐心、用心，他们从幼儿期开始就处处培养这样的习惯，真是“习惯成自然”。

（在Mette和Lars家后院的茶话会，李镇西老师正说得兴起）

（北菲茵民众学院，大家专心聆听日本女生的分享）

在我们的“大本营”——北菲茵民众学院，午餐环节会开放给学员自由分享，目的是让每个生命都有机会被看见。学员有的分享自己为什么来民众学院学习，有的分享自己的一件囧事，所有的分享都会得到目光和掌声鼓励。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来自日本的姑娘分享了上一段不开心的恋爱，而一位刚来不久的尼泊尔小伙子奉献了一首英文歌的吉他弹唱，他的嗓音低沉厚重，又有磁性的沙哑，得到了满堂喝彩，一下子圈粉无数。

民众学院的厨房工作是由学生为主，轮流值班，共同完成。遇到“客人”多、任务重的情况，就会临时征集“志愿者”。观察了几天之后，我和团友们也收到这种“集体责任”的感召，报名参加了清洗餐具的工作。‍‍‍‍‍‍‍‍‍‍‍‍‍‍‍‍‍‍‍‍‍‍‍‍‍‍‍‍‍‍‍‍‍‍‍‍‍‍‍‍‍‍‍

（与团友参加民众学院的餐具清洗）

4. 丹麦语与爱国

丹麦人英语普及率极高，几乎人人都说流利的英语，但所有的标志都是丹麦语为主。丹麦语并不容易学，但外来者要获得长期居留资格，必须通过基本的丹麦语考试。有个半开玩笑的说法，“会说丹麦语，等于是自己人”，这颇类似于我们在异乡忽闻亲切的乡音。接待我们的Ann女士嫁到丹麦7-8年了，虽然早就通过了丹麦语考试，但还是经常摇头说“丹麦语搞不定”，我们就开她玩笑，“看来你还不是自己人呢”。‍

丹麦语的兴盛，其实是近代的事情，源自19世纪中叶格隆维等启蒙思想家的大力倡导，之前的官方和上层语言长期是德语。格隆维本人就用丹麦语创作了大量的故事、诗歌。借助丹麦语、北欧神话、丹麦诗歌（仅民众学院就有数百首丹麦语歌曲），丹麦的启蒙者们在民族生死存亡关头唤醒了丹麦民众的民族归属感和自豪感。‍‍

（菲因地区自由学校联盟总部办公室，国旗飘扬）

今天，丹麦人对国家的热爱发自内心。在菲因地区自由学校联盟总部办公室里，过生日的人的房间和座位旁都会插一面已有800多年历史的丹麦国旗，提醒大家表示祝贺。最后一位为我们分享的嘉宾，是前文化部长助理Lars Hobye先生，他开场就自我介绍说，“我是一名对文化有浓厚兴趣的丹麦公民，今天作为一个丹麦公民，为大家做一个个人分享”。

为了帮助我们体会丹麦人的文化，丹麦朋友介绍了去年在Youtube上非常火爆的一个视频，是丹麦著名歌唱家Malte Ebert在一场官方庆典晚宴上演唱《Kalde Dem for Du》（歌名直译即《我能称“您”为“你”吗？》。歌词以调侃的方式，既表达了对女王玛格丽特二世的敬仰，又表达了希望王室更平民化、现代化的愿望。其中竟有这样的调侃：“我可以叫您Daisy吗？”，“我能称‘您’为‘你’吗？如果这样，我愿意给您整个世界，甚至半个王国……” 

我不禁想起清末赴英考察副使刘锡鸿在日记里的感慨：英国人的“忠君”，“非畏其威，乃怀其德”。这个《Kalde Dem for Du》视频里，王室、达官显贵、平民百姓其乐融融，亦庄亦谐，完美地体现了丹麦人对王室、国家、平等、自信、包容的共同热爱。

5. 基督教传统‍

“系统世界”对“生命世界”的侵入，是现代社会面临的普通挑战，丹麦当然也不例外。我们于礼拜日造访了Lars Højland牧师主持的Brenderup地区教堂。当日，能容纳数百人的教堂只坐了十几位信徒。

（Lars Hojland牧师在他的Brenderup地区教堂布道）

但整个仪式仍然一丝不苟，在管风琴的独特回声中，一位功底深厚的女歌者领唱了4-5首福音歌，Lars牧师为大家朗读、宣讲了多段《圣经》经文。在仪式结束后的交流中，Lars牧师说，时代在变化，人们有了更多、更灵活的方式处理自己的信仰，平时到教堂来的人虽然少了，但基督教传统仍然是丹麦人的精神支柱。90%以上的丹麦青少年仍然会在14岁左右受坚信礼（Confirmation），按自主意愿成为正式的基督教徒。绝大多数婚礼和葬礼也仍然在教堂按基督教仪式举行。‍‍‍‍

（Brenderup地区教堂的圣坛及其背后的“生命之镜”）

在Brenderup地区教堂的圣坛背面，我们惊奇地看到一面镜子。Lars牧师说，举行坚信礼时，在圣坛前面举行完常规仪式后，他会把每个新教徒带到这里，让他或她认真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眼睛里的“光”——“神拣选圣徒，不止是福音和恩典，更用圣灵浇灌他或她的生命，让他或她从此内心有光亮。” 这面用心良苦的“生命之镜”就这样诠释了基督教传统和生命启蒙的和谐统一。

6. 安徒生 

说到丹麦文化，安徒生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以通俗、生动、幽默、亲切、优美的语言，创造和改编了800首诗歌、158篇童话、40部戏剧及大量的小说、游记、自传、绘本、剪纸、绘画等作品。

（欧登塞市的安徒生博物馆里的安徒生塑像）

北菲茵民众学院的摩根（Mogens）老校长介绍说，安徒生和格隆维的精神底色一脉相承，都是丹麦文化的重要源泉。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以其童话为例，《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对贫民的看见和救赎，《皇帝的新衣》则是对权贵的讽刺和对孩童般真实的赞美，这样的童话无疑传递了浓浓的“平等”观念；《丑小鸭》宣扬了自我看见和平凡生命的价值和潜力，《豌豆姑娘》在说不管际遇如何，坚守自己的本质就有机会发光；而《美人鱼的故事》则是对永生灵魂的向往、对善良和基于良心的主动选择（美人鱼最后甘愿选择化为泡沫而拒绝违心杀死王子）的礼赞……

（欧登塞市的安徒生博物馆里，《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等对安徒生的致敬）‍‍‍‍‍‍‍‍

菲因岛上的最大城市欧登塞（Odense）恰好是安徒生的故乡。整修一新的安徒生博物馆，既保留了大量的手稿、文献、历史版本，又用声光电等当代数字化技术为观众创造了很多身临其境的体验。

7. 爱护历史

丹麦人对历史的尊重和保护，体现在城市和乡村的各个角落里。在Bogens小镇，安徒生祖母居住的小屋至今保存完好，而且还在使用。

（Bogense小镇的民宅，图中绿色小屋为安徒生祖母故居）

建于200年前的Bogense Hotel至今仍在营业。‍‍

（建于1822年的Bogense Hotel）

行走乡间，处处可见保护完好的老农舍、古城堡。

在欧登赛市中心，街区重建时特地保存了一处断壁残垣。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有长有短，这不是后人可以选择的；但它对历史的态度，反映着这个民族或国家的自爱、自信、自尊。

8. 热爱自然

北欧国家素以“自然风”闻名遐迩，他们的建筑风格、产品风格、生活方式，处处反映着这种对自然的热爱。我感觉，他们能用木头绝对不用水泥——不仅大多数住宅和商住楼是木质结构，连哥本哈根国际机场的宽敞通道都是实木地板！‍

（菲因地区自由学校联盟总部办公室）

或许是因为冬天过于漫长和黑暗，丹麦人对阳光、空气似乎爱得有些偏执，所有活动，只要能在室外一定就在室外。

（北菲茵民众学院举办的民众学院节）

丹麦人的热爱自然，还体现在他们及其它北欧国家对生态保护的重视，及对气候变暖等全球性问题的关注。人类历史上首个减少碳排放的国际协议，就是2009年在哥本哈根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成果。哥本哈根市且率先制定了2025年全市实现碳中和的激进目标，虽然因特殊原因这个计划不得不推迟，但其碳排放量在10多年里减少了80%，仍然是个令人尊敬的巨大成就。‍

我们遇到的各个行业的丹麦人，都会提到他们为绿色地球所做的努力，丹麦在绿色清洁能源技术、生态农业技术、绿色建筑技术等相关科技发展方面也长年居于世界前列。其垃圾分类也是全世界最仔细的之一，以至于我们这些初到丹麦者花了好几天、犯了好几次错误，才逐渐搞清楚什么应该放到哪里。‍‍‍‍‍‍‍

9. 福利国家‍‍‍

北欧国家的高福利尽人皆知，除了免费医疗，失业救助、特殊人群关怀、养老帮助等社会保障功能齐全，公立教育从出生到老年全部免费，上大学期间和职高实习期间学生还“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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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高福利也对政府财政形成了持续的严峻挑战。近年来丹麦已经大幅度削减了部分领域的福利支出，“从母爱转向父爱”（Lars Hobye先生语），从无所不包转向“有限福利”，从政府负责，转向鼓励每个人为自己的生活负责，积极为社会做贡献。

例如，健康人的全额失业救助只能领取3个月，期间必须参加政府组织的各种再就业培训和努力再就业。之后就只能领取5000-6000克朗的最低保障，如果在大城市，房租就要用掉3000克朗左右，剩下的也只能负担食品等最基本费用。福利的削减，生活成本的上升，使得丹麦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穷人”——我到丹麦的第一天，就在加油站看到一位50多岁模样的丹麦人骑着单车来到垃圾箱前收捡可回收的瓶瓶罐罐，虽然，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丹麦的瓶罐回收价格太诱人（每个高达1-3克朗）。‍‍‍‍‍‍‍‍‍‍‍‍‍‍‍‍‍‍

丹麦面临的另一大挑战，是难民问题。虽然并非传统移民国家，近年来丹麦为履行欧盟国家义务，也接收了大量的穆斯林等难民。这些难民面临着语言、文化、经济就业等多方面的融入问题。以18-60岁之间的中青年人口来看，75%的丹麦人就业，而难民只有50%。

谈到科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带来的文化冲击和挑战，丹麦朋友们大都既高度重视，又信心满满。信心来自哪里？Lars Hobye先生认为，丹麦人非常小心翼翼地爱护自己的文化，确保“各种政治元素与文化始终保持一臂之距”。摩根先生则强调，格隆维精神（人的发展、自由平等、积极公民、广泛的合作参与等）已经深入丹麦社会骨髓，也是丹麦应对未来挑战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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