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里的明星风琴手,落入麻风岛的37年 | 人间
我后来在庾宏的遗物里看到了粤北文工团于1995年时给他开具的“证明信”,信中写明,庾宏是粤北文工团的演员,“因患病留院”。单位将其当作退休人员一样赡养,每月照付基本工资,他带着这个身份一直到死。
配图 | 庾宏和他的手风琴 黄焱红/摄影
前 言
在过去的8年里,我们走访了中国20余座即将消失的麻风村, 在每个村里驻扎多日,与不同的老者促膝长谈。
循着他们的讲述,我们知道了过去并不像眼下这般寂廖静默的景象——在那个隔离年代里,40万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曲折。
每个“幸存者”都有自己的抉择:当厄运凭空而降,要逆来顺受还是较劲?当爱情悄然来临,要接住还是沉默?当自由被一寸寸剥夺,要忍耐还是逃离?当希望一次次破灭,又该靠什么支撑生的意志?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这些答案,既关乎人的存在和意义,也关乎人的价值与尊严。他们的话语,留下了麻风时代最后的见证,至今仍在风中回响。
沉没的风麻村往事丨连载
我最初是在一本名为《美在心灵》的画册中注意到“余宏”这个名字的。那本薄薄的精美小册子,汇集了来自广东省各地麻风村的11名“康复老人”的书画作品,当翻到“余宏”的那部分时,我被那几幅看来有些遥远、却充满了时代集体印记的人物画吸引住了。其中有一张画的是革命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主角“潘冬子”,画中,人物稚嫰未脱,眼神天真而坚定,头戴军帽,形神兼备,能感觉出作者在创作时似乎是怀着某种特别的情愫。
几年后,我在庾宏收藏的一张旧照中看到了这种相似的热情——那是一张1寸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少年庾宏就像潘冬子一样,脸庞稚嫩,姿态端正,嘴巴微微上扬,眼里炯炯有神光,神清气爽,看起来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这是他刚入伍时拍的照片。彼时,他不过13岁,和电影中的“潘冬子”年龄相仿。
| 左为在书画册《美在心灵》中庾宏画的潘冬子,右为庾宏13岁参军时的照片
庾宏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他幼年时,家中虽然兄弟姐妹众多,却算宽裕。父亲和伯父继承祖业,在镇上开茶楼,太平日子里,生意一度十分昌旺。抗战期间,茶楼被日军炸毁,父亲在心痛之余仍不甘心,又跑到邻镇重开了一间,但乱世之下,人心惶惶,人们时常为了躲避轰炸而东躲西藏,茶楼生意清冷,很快便倒闭了,家道从此中落。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三哥就去当了兵,父亲也只能把庾宏推去亲戚家的铺头打工换食。
1950年的“五一节”前夕,有部队经过他们镇上时,派了个兵找到了庾宏打工的铺头,递给了他一张纸条。庾宏打开纸条一看,是三哥的字迹——他叫弟弟在五一节去探望他。
庾宏到了军营才知道,原来三哥是动员他来参军。年少的他太想逃离铺头那沉闷又寄人篱下的生活了,并未细想便答应了:“参军就参军。”
庾宏甫刚入伍,朝鲜战争就在遥远的北方邻国爆发了。一天,部队突然给士兵们加餐改善伙食,晚上又组织战士们一起观看苏联卫国战争的电影,然后下达命令——第二天集结到佛山,乘火车去山东。庾宏估计,这是要把他们送去前线了。
然而,庾宏他们在佛山等了很久,火车也没来。后来,通知又来了,“说你们该搞什么工作还是回去搞什么工作”,于是部队又折回原来的军营。庾宏没去成朝鲜,便跟战友们一起被派去修桥梁和监狱,逐渐适应了部队的集体生活。
“后来朝鲜死了不少人,我也是好运没有去,要是去了可能真的没命了”。庾宏后来跟我提起这段往事时,非常诚实,他清楚军队纪律如铁,“叫你冲你就要冲。”
一年多之后,庾宏所在的部队掀起了“学文化运动”,那是为了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时所讲的话,“没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属于庾宏的机会和舞台就这样悄悄降临。
很多大学生被派来部队给不识字的战士“扫盲”、培养文艺骨干。长相清秀,身材匀称的少年庾宏就这样被挑走,成了一名文艺兵,开始接受舞蹈训练。庾宏也意外地发现自己在文艺方面的天赋,他总能很快记住舞步,训练也刻苦,颇得教员的赞许。
1952年8月,经过层层选拔,表现突出的庾宏代表中南军区(后改称“广州军区”)前往北京参加全国全军文艺汇演,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灿烂荣耀的时刻。
“最好的人,和最好的舞蹈,只要我跳,就有最好的舞蹈。”回忆自己在那场汇演上的表现时,庾宏非常骄傲——那是首届的全军汇演,有来自全国各大军区11个文艺队近1500人参加。庾宏跳的两个舞蹈,为中南军区拿下了奖项,他还记得,其中一支舞蹈是“反映军民鱼水之欢的”。
与我追述起这段经历时,庾宏80岁,晦暗的眼神里充盈了光。他紧接着又说起1953年国庆在天安门前的阅兵:“53年的国庆节,在天安门经过的时候见到毛主席跟我们挥手——53年的那个队伍里面就有我啊,10月份的时候。”
“以前没觉得骄傲,现在回想起来是不简单的……我被选上可能是因为身材比较好,不像那些耕田的手脚粗重。”二八年华的庾宏,驾着云梯在往上升腾,享受着这种飘在云端的眩晕缥缈。
代表军区获奖归来后,他已经成了部队里瞩目的小明星。这种“翻身”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三四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揾食的落魄小鬼,如今却成了集体的骄傲。在这个大集体里,他得到了在那个贫穷、冷淡的家里所没有得到的东西——足够的衣食,还有关注和赞许的眼光。
汇演归来,部队开始组织手风琴班,作为小明星的庾宏,再次被选中。他对这次机会也是加倍珍惜,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结业时,因为在30多人的班级中表现出色,毕业汇演上又是他代表班级上台进行手风琴独奏表演。
“那时候部队好流行手风琴,它拿动方便,随处都见得到。”庾宏给我讲,手风琴先是在苏联军队里风靡,那时中苏关系密切,受其影响,这种乐器也很快在解放军的文艺团体里流行开来。庾宏幸运地赶上了这趟时代列车,学习训练时演奏的多是革命歌曲和苏联歌曲,大都是对革命事业和党的颂扬,赞颂对集体的忠诚和集体利益至上,充满了自豪感。在刻苦排练的过程中,庾宏对部队集体的热情和归属感,愈发加深了。
从军6年后,庾宏转业,被分去了文化馆工作。1959年,韶关县成立粤北文工团,因有舞蹈和乐器的特长,不过才22岁的庾宏顺利进了团,担任舞蹈队副队长兼手风琴手。
在文工团的这10多年经历,我曾在他珍藏的旧照片中窥见一斑——二三十岁的青年庾宏,无论在个人照还是合影里,头上时常戴着“前进帽”,身穿中山装或军大衣。在文工团的俊男俏女里,相貌虽然不算十分出众,却也不落俗。
个人照里,大部分是他抱着手风琴在动情演奏,站在一方水前、在花丛中、在天台上,胸膛挺得笔直,拉开发音箱,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合影里,他与文工团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同事,背靠水流、堤坝、古建筑,游山玩水留下的纪念,举目望去,皆是意气风发的男女。
在照相并不普及的年代,这些素材丰富的黑白照片,多少体现了文工团演员的特权。庾宏作为其中一员,有着大把机会抢先体验时代的新鲜事物,留下属于他自己的纪念。
在所有的照片中,有一张“送别手风琴手”显得尤为特殊。这张被放置在叠层内的照片,像装帧精美的明信片,外封上写着拍摄地点“韶关黑白摄影院”。照片里是四名年轻的风琴手,左边一人与右边三人对向而坐,庾宏在右边最左侧的位置。他们脸色光滑,目光澄澈,表情青涩,显然不像是真正的送别,更像摆拍的艺术照。
但事后看来,这幅照片,竟像庾宏人生的提前预演。
| 庾宏当年和文工团同事拍的艺术照
与文工团的告别对于庾宏来说是突然的、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
1972年,35岁的庾宏发现自己脸上长了红斑,去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麻风病。他主动报告给了单位领导,领导脸色瞬间青白,要求庾宏马上收拾行李,之后叫了一辆卡车,直接把他送去了当时隶属韶关县的麻风院枫湾医院。
庾宏来不及收拾什么,以为只是去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了,于是只拿了一些衣物,连心爱的手风琴也没取,就在催促中上了车。
“当时我就是感到好恐怖,好恐怖的,麻风病。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是病人啊。领导都没说什么,就叫我上车,开车送我走,说‘你快点走',留多点时间都不行。”
即便内心恐慌不安、滋生出“逃”的念头时,那个理性的自我依然会自动冒出来“告诫”他:“逃跑是没有前途的。”在部队养成的服从,早已深入骨髓,他清楚,服从规则,服从命令,才是在集体中“安身保命”之道。
枫湾医院位于曲江边陲,建在人迹罕至的山边。庾宏在那里接受了正式的检查,看到那些“勾手吊脚”的病人,心中一惊:“好,我患了麻风啦,我知道了。”
住下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单位领导,报告自己的情况。领导很快来看了他一次,觉得枫湾条件太差,于是两周后,他就又被送到了400多公里外的平洲医院。平洲位于南海县(今为佛山市南海区),当时隶属于中央直属的麻风研究院,主要收治患麻风的军人和政府干部。
知道有病人已在平洲住了多年仍未治愈,庾宏开始逐渐“学会正确对待”自己的病,不再幻想短时间内就能出院了。他寻思,在麻风院里没人能与自己一起排练舞蹈,但乐器还是可以练习的。而琴艺要靠日复一日地苦练,荒废太久,来日回到单位恐怕也难登台演出了。于是,他写信给单位,要求取手风琴来医院练习。
时隔多日后,从妹夫手里拿过心爱的手风琴的那刻,庾宏悲喜交加。他勉励自己,要每日勤加苦练,不要把水平落下,以后回文工团才能继续为唱女高音的同事伴奏,为团里争得荣耀。
平洲医院位于市郊,交通还算方便。庾宏的大妹就在广州,条件不是很好,有时他感到太孤寂了,便请假出去,买些好的肉菜过去和大妹一家吃一餐。有时,借“看望妹妹”的名义,他也可以去外面找些音乐资料带回来。
在医院里,有乐谱、风琴作伴,他心中虽苦,仍有盼望。白天,他遵医嘱按时服药,勤加运动,锻炼身体;夜里,便拿出手风琴来拉奏练习。医院领导看出他有些许文化,节假日时便叫他去写黑板报。
在灰心丧气的1975年,他收到了同事的来信。同事在来信中写道:
“别后二年多,身体好吗?病很快痊愈了吧,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回来携手战斗。我很想见见你,可惜没有机会,领导不让去,听说是国家保密医院,一次送手风琴,一次送收音机,都是你妹夫来拿。他说你患的是 ‘慢性病’,未知其病故。需要较长时间治疗。”
在信的后半部分,同事说送来了腊肉、罐头等物品,放在了广州某街道,叫庾宏让他妹夫前去代为领取。信中特别强调,“领导对你很关怀”,但很快话锋一转,“特别是XX工作很忙,不能前来探望”。
| 余宏1975年收到单位的来信封面 (张馥兰/摄影)
这封带着慰问性质的信,便是文工团对于庾宏这个昔日的工作骨干能尽到的人道和情分了。看完信,庾宏沉默良久,心内冰凉。从此,在平洲医院的他,可寄托的便只有送到手里的手风琴了。
每到晚上孤寂难抒胸臆时,他便一个人背着十多斤重的手风琴走出宿舍,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迎着幽静又寂寥的月光,拉着一首又一首革命歌曲,气势恢宏。如今他身在远方,还有人会想起自己吗?那个跟自己合作的女高音会想自己吗?那个一起跳爱情舞蹈的女演员会想自己吗?更多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就在舞台上演出,台下是人头攒动的观众,更加沉醉其中,动情忘我地表演……偶然抬头,他发现领导正向他投来赞许的眼光——他感到欣慰,自己又为单位争得荣耀了。
然而一曲终了,突如梦中惊醒,他发现静寂的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轮孤月陪伴,清风拂面。
待心绪平复一些,他便又安慰自己:歌不离口,琴不离手,一朝放下,水平就降低了。作为从部队出来的人,即便眼下治病辛苦,也不可轻易言弃,不可辜负了单位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只有继续勤练苦练,有朝一日治好病回去才能回到心爱的舞台,与剧团的同事同台演出。
反复的心理斗争,让他把手风琴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开始有护士在晚上循着琴声找到正在动情独奏的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表演。时间久了,她们甚至也会主动叫他拉琴。这让内心凄凉失落的庾宏感到一丝的欣慰,他又勉励自己,日子再难过也要努力熬过去,他的同事、他的文工团、他的舞台还在等着他。
到了1976年,庾宏的麻风病尚未痊愈,平洲医院却突然“散档(解散)”了,他和另外几十名病人,被一艘木船送去了位于东莞县另一省级麻风院泗安医院。
从5年前被单位用卡车紧急载走那天起,庾宏的命运就像这艘漂在江里的木船,他在船上望着荡漾的江水,举目四顾茫然。
登陆岛上,他站在岸边,看着无情的江水拍打堤岸——没有船只,他走不了了。
“泗安最好了,藏麻风的,四围都是海。”他清楚,申请请假外出的条件更加苛刻了,离在广州的妹妹一家也更远了。来到这里后,他干脆很少出去,也不怎么去见家人了。不知是入院登记时工作人员的笔误还是庾宏自己的授意,他的名字在这里变成了“余宏”。
平洲医院专门收治军人干部,病人不过几十人,而泗安是个“平民医院”,病人大多来自广东各地的农村,有七八百人。在这里,病人要每日扛起农具去田间,边治病边靠辛苦劳作赚取工分养活自己。
庾宏成了病人里少数的“例外”,虽然人在泗安医病,但他仍然是韶关文工团的人,拿着单位的工资,食宿有单位供养。在别人眼里,他每日“干手净脚”,清闲自在,衣食无忧,像是来度假的。
泗安岛上还有少部分比他待遇更好的病人,他们住在用围墙和铁门单独隔开的干部区。那里有3栋两层平房,住着几十名有官阶的军人和政府干部,还有少量的华侨和外宾,有专人安排他们的膳食和日常起居。听说有个首长脾气是出名的臭,吃鸡肉不要鸡皮,还常随意对伺候他的人大发脾气。这样的八卦很快便吹到墙外,成为麻风院村民闲暇时的笑谈。而对于这些,当过兵的庾宏则见怪不怪。
庾宏住在“四区”的二楼,4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普通病人居住的区域被划为4个区,其中“一区”住女病人)。虽然没能和领导住到一块去,他仍然有他的幸运。顺着宿舍旁的泥土小径直往下走,左边是长势喜人、盖过视线的墨绿色芭蕉林,右边有几间专门用来盛放稻米的粮仓,前面便是青翠中缀满星星点点黄色的菜地,不远处“嘎嘎”直叫的是养在鸭棚里的几百只鸭乸,猪场里还喂养着几十头等待节假日宰食给病人加餐的猪。庾宏还看到了用来打造桌椅的小木工场和编制箩筐、鸡笼的竹器场,这些都是在岛上隔离治病的人勤恳劳作开辟出来的一番天地。
庾宏每天起床,就沿着风光美丽的泗安岛散步闲逛,在篮球场、乒乓球场、羽毛球场挥霍汗水,锻炼身体,着实叫其他抱病辛苦劳作的人心生羡慕。但他们不知庾宏内心的悲观绝望——先后辗转住了3家医院,离文工团越来越远,熬了4年多的光景,病依然没有治好。到了泗安后,他已甚少拿出心爱的手风琴了。偶尔想拉奏一曲,他便找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对着空旷的田野和一望无际的蕉林演奏,拉着拉着,想起无人欣赏的悲哀现实,便拉不下去了。
到泗安一年后,庾宏的麻风病痊愈了。因为得到足够的休养,在没有特效药的时代,他比岛上那些天天劳作的病人更快治好了病。文工团每月按时打到账上的工资,就像一副铠甲,保全了他的面容和手脚,麻风没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
然而,当时受医疗条件限制,麻风病只靠单一氨苯砜治疗,复发率较高,庾宏被要求再留院观察1年,若病情没有反复,方能出院。
继续等待的日子自然是辛苦的,但至少有了盼头。只要再熬12个月,就可以摘掉麻风病人的帽子,重新回到文工团继续做舞蹈演员和手风琴手了——庾宏如此安慰自己,顺利熬过了留观期,医生宣布,他治愈了。
但就在他喜不自禁将自己恢复健康、可以出院的消息报告给单位后,那个曾让他感到自豪和荣耀的集体,那个让他魂牵梦挂的地方,却担心他的回归会影响“声誉”,坚决不同意他回去。团里要他继续留在岛上,只要他答应,每月基本工资照付。
以前在团里时,他的荣誉和骄傲便是团里的荣耀和骄傲,可如今,他已经成了团里要甩开的包袱和麻烦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
1977年,时代变革前夜,“单位”还是衣食父母,包办一切。已经40岁的庾宏也动过去社会上另外找一份工作的念头,但细思量之下,机会渺茫,风险巨大。他担心别人会追究他的过往——自己是一个患过麻风又被文工团抛弃了的人,成分还是“破产地主”,如果秘密暴露,到时可能连个栖息之处都没有。他终究没有出走的勇气,接受了“流放”孤岛的安排——这样至少还有工资有保障。当然,他从不认为自己适合像农民一样能干粗重的活,他的手是拉手风琴的手,他的脚是跳舞的脚。
我后来在庾宏的遗物里看到了粤北文工团于1995年时给他开具的“证明信”,信中写明,庾宏是粤北文工团的演员,“因患病留院”。单位将其当作退休人员一样赡养,每月照付基本工资,他带着这个身份一直到死。
| 庾宏入院前的工作证 (张馥兰/摄影)
80年代初,那些高级病人一个个都走了,干部区人去楼空。不用劳作的“病人”里,唯独庾宏被留了下来。
庾宏是困顿的,他不知道在这个岛上自己还能做什么。手风琴拉得再好又没人听,他干脆便把琴丢到了一边,再也不拉了。他和原来讲究身份、资历、业务能力、等级的单位没实质关系了,被彻底抛进了一个相对“平等”、求生存、讲现实的小社会里。他在麻风院里每日想的依然是歌舞、业务、荣誉、名气,而别的病人忧虑的是如何解决三餐温饱、减少病痛的折磨、适应手脚肢体的畸形……如此“接地气”的生活,让一直习惯和沉浸在歌舞掌声、幻想着重返舞台的庾宏感到不适。
岛上并非没有舞台,那个小舞台就在“四区”后面,集体大饭堂旁边。每逢传统节日,就有粤剧“大戏”上演,演员都是院里的病人。病人里有以前地方剧团的演员,他们在平日劳作之余,会叫上感兴趣的病友一起排练,等着节日登台。
但庾宏并不认为这个舞台与自己有关系,他心中的舞台,是在军队、在工厂、在人民大礼堂……而不是麻风院。他觉得,这里的舞台不过是与众人一同苦中作乐,没法给他带来欢呼和荣耀,没法撑起他作为军人和文工团演员的骄傲身份。
人生难料,他曾经那么努力拥有的一切,那么谨慎努力去维护的一切,都因为麻风病中断了。他失去了以前为之奋斗的目标,失去了为之奉献的集体。这里没有可以和他一起跳双人舞、演话剧的演员了。粤北文工团专业的舞蹈演员,舞蹈队的副队长——这曾是他多么引以为傲的身份啊,为了衬起这个身份,他曾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了进去。
有一回,省里组织各县的文工团进行集中进修训练,每个团两个名额,一个是唱粤剧的,一个是跳蹈的。庾宏去参加进修,学黎族的爱情舞《三月三》。训练时,他学的是男演员的动作,也偷偷记住了女演员的舞步。训练之余的外出游玩他无心参与,一门心思只想着多练习新舞。
回到文工团,他便开始教人跳《三月三》,开始去卫校教,后来被邀请去军区教。经过排练,那支舞最后在韶关公开演出,引起轰动,也让他收获了许多的赞誉。有个昔日在文化馆的女同事,当时也被派去参加培训,看到演出后,还打了电话专门问庾宏:“你都没学女人的动作,你怎么会教?”
“我为了这个节目能够演出啊,不然团里派我去干嘛呢,派我去当然要拿些成绩出来才行啊!”
| 庾宏练舞的旧照
他的努力,既是从青春期时受到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影响,也和他小心掩盖在内心深处的危机感有关——他需要用好的表现去藏起过去,用新的身份去替换掉那个不好的“出身”——土改时,阶级评定要往祖上追溯,因为家里有过宽裕生活的过去,庾家被定性为“破产地主”,庾宏的母亲在批斗中自杀,家中最好的房屋和财产都充了公,分给了最穷的人。
从部队到粤北文工团那些年,目睹各种政治运动纷沓而至,庾宏始终有一种不安全感,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应该怎么做好呢?本来就低人一等了。我在思想上不愿意飞黄腾达给人看,我要尽量保持低调”。
有一次,领导问他:“庾宏,你表现不错,你为什么不申请入党呢?”
他回答:“我改造好自己就好了。”
“改造好自己”这几个字,后来庾宏在跟我谈话时不止提过一次。或许与他的出身有关,在文革早期尚未患病时,他曾被送去“改造”过。他遗物里有一封来信,信封上的收信地址是韶关“五七”干校。但这段经历,他生前只对我一略而过:“落(下)乡我都积极去啊,有的当逃兵啊,那么多次下乡,(我没做逃兵),那些最贫穷、饿死人的地方,我都去。”
他曾跟我主动谈起过在土改批斗中自杀的母亲:“那些政策执行上比较过分,但我不能够对共产党有任何情绪,共产党养我比我父母养我的时间还长,我对共产党都好感激的。”还有一回,他说,等他去世了,如果共产党能给立个墓碑就好了,上面记录他一生走过的路,可以供他人借鉴。
这种小心翼翼,也影响了庾宏对于爱情和婚恋的态度。
在文工团时,作为舞蹈队副队长,少不了和女演员共舞接触的机会。他经常和一名漂亮的女同事跳双人舞,是那种“讲男女爱情的舞蹈”。
有次公开演出,他和一个女孩演“抢亲”的独幕剧,女孩演“村姑”,和庾宏饰演的角色是一对恋人。剧的结束的动作是,女孩跳起来,踩在庾宏的大腿上,两人一起张开双臂,站定,如一对展翅共舞的天鹅——这个定格画面后来还被登到了报纸上。
当表演结束,两人退回幕后,女演员兴奋地抱住了他。其实在日常的相处中,庾宏就能感到这个女孩对自己有意,但当时的他,却像一块木头一样呆住了,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显得不为所动。
团里还有一个合作多年的女高音,他们经常一起去部队和工厂慰问演出,庾宏一直为她拉手风琴伴奏。“她的声音很好听,唱得很高,整个礼堂都轰动,她每次唱,都至少来三次鼓掌。”庾宏一点不吝啬对女高音的赞美之词,甚至甘愿当那个衬托她的绿叶。他常常在夜里趴在桌子上专心为女高音写伴奏曲,女高音也常夸他伴奏得好,大概也是想同他好的,但二人的关系最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还有一回,单位有个女孩约他一起看电影,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他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他想,或许她是有意的,却表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近30岁时的庾宏,在工作上表现出色,但在感情上却始终踌躇不前。看到他这样,领导也着急了。有一次,领导特意安排了一个与他同姓的女孩跟他学舞蹈。尽管两人常常一起排练,庾宏也未能抓住机会。但他知道,这个女孩后来嫁给了一个演话剧的演员。
在庾宏熟悉的苏联歌曲《山楂树》中,面对接踵而至的爱慕者,姑娘欢喜又忧愁地发问“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而面对那些对他投掷玫瑰花、各有特色的女孩们,庾宏最终的回答是:“她们都可爱,但在我那样的条件下,我不能去爱她们。那时我正处于革命最低潮的时期,我改造好自己就好了。”
“我们像黄莺和百灵鸟
我们相爱如鸳鸯
我们的爱情像那燃烧的火焰
大风也不能把它吹熄”
这是庾宏最喜欢拉的一首曲子,新疆民歌《你送我一枝玫瑰花》。手风琴拉出的声音热情奔放,一唱三叹。但80岁时的庾宏,却带着一点骄傲,反复向我强调:“别人没有爱情会痛苦,我不会。我有这样的境界。总之,我这个人没什么寂寞,我有好多爱好的。”
他的一生似乎从未接受过关于爱的教育。他在动荡年代中长大,自小目睹家庭没落,母亲无暇兼顾诸多子女,父亲每日为生计发愁,这让他没能从家庭中感受到温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爱和庇护。后来部队为他提供了衣宿温饱,也改造了他的价值观,他会遵守严明的纪律和规矩,对集体忠诚、服从和爱戴。至于个人的愿望和情感,是需要被压抑的,是不被肯定和鼓励的。未能在具体的人际关系中学会爱的他,只学会了去爱集体,爱抽象的事物,爱宏观抽象的符号。他努力把自己嵌入了集体中,成为维持集体运转的重要零件,相信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在他看来,守住自己的位置,守住对集体的责任和承诺,比爱情、比具体真实的关系更重要。
我刨根问底地让他假设,如果当年必须选择一个伴侣,他究竟会选哪个?
“如果要选择,就选择那个‘村姑’,‘村姑’身材好一点,(跳舞)动作又伶俐,我是有点动心。”80岁的庾宏终于承认了自己年轻时萌动的情愫,然后又提起了那个女高音,“她选择我可能更合适,我精心为她写伴奏,但不是为了爱情,我大量的时间不是花在爱情上,而是在专业业务上。我觉得手风琴拉得好点,舞跳得好点,搞出名点就好了。”
庾宏选择不婚,其实也有更现实的经济问题,兄弟五人中,尽管三哥和他都吃上了公粮,但父亲依然无法养活一家人,在生活重压下,想将最小的妹妹卖掉。庾宏听说后,坚决不同意——家中两个妹妹,都是他从小背到大的,“他讲要卖去换钱,那我作为大佬(哥哥)当然不愿意了。她是我很好的妹嘛,我几(再)艰苦也要自己养回。”
当初父亲曾把年幼的他推去别人家铺头,他就觉得自己像被家里抛弃了一般。他不愿妹妹也经历跟他一样的痛苦,那是这个家庭无能的表现,是他这个哥哥无能的表现。他现在是个转业军人,文工团骨干,有能耐了,要挺身而出保护妹妹。当时每月工资50块的他,主动提出每月给妹妹20块钱作为生活费,这样支持了妹妹很多年,一直到她走落香港,在那边嫁了人。
说到那段时期内心所想时,庾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柯察金,在爱情面前,也表现出了惊人的理性,他曾对第一任女友冬妮娅说:“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能属于你和其他亲人。”后来等他再遇到心动的女孩时,又想到自己还有很多的革命事业和工作要做,就问自己:“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然后就主动毅然断了情丝念想。
我曾一度以为,庾宏就是以保尔·柯察金为榜样的。但后来在一个和他聊天的夜晚,他突然对我说:“我认为中国人,一生都是为了家庭,我亲身经历过我老窦(爸爸)就是这样,他生了仔女都不少的,但是他养不起,你说死不死?没能力养我。”
他似乎不愿再步父亲的后尘,最后得出结论:“恋爱搞到我不自由,不自由啊!我想搞什么都会有点困扰,束缚。那么多女的想要我,但我都没有感动,我好平常心……”
后来到了泗安,也曾有个中学女老师向庾宏表明过心意,两人还一起搭船去过广州。但庾宏依然冷若冰霜,他知道有个男的经常跟这个女老师打羽毛球,明显看出那人对她有意思。“我把她让给了那个男人……有些人为了争老婆,打斗也有的。对我来说,我让给别人的,我为什么就有这个思想呢?我是军人一个,一个转业军人,你一生都为人民服务,你计较那些小事做什么?”
| 庾宏旧日拉手风琴时的照片
在某种程度上,麻风院与部队相似,不是讲儿女情长地方,人的复杂情感在这里会被视为麻烦的来源。有意也罢,无意也好,庾宏最终遵循了这里的规则。但他又总是努力为自己的选择找到种种自洽而体面的理由,宣称他能用理性驾驭自己的生活。
但在晚年跟我追叙往事的那个庾宏,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洒脱,我能感受他内心的矛盾重重——对于几十年前那些若有若无、虚虚实实的情感往事,他时常反复咀嚼且看起来兴致高昂,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却不知听者已听得有些倦了。
“这个你说过了。”我打断。
“哦,说过了啊。”他诺诺。
在庾宏去世后,我在他生前收藏的大量旧照片中,意外发现了两张漂亮女孩的照片,一个面容圆润,头发齐耳;另一个是典型的民国装扮,扎着长马尾,瓜子脸,柳叶眉。两人看起来都是影视剧中的演员。但昔人已逝,只能靠揣测联想了。
这就是庾宏,他喜欢拉《送我一朵玫瑰花》,对旧日跳过的男女爱情舞蹈印象深刻,收藏着美丽姑娘照片,画过女人裸体。但他此生却从未真正亲近过一个女人。
困在岛上的庾宏想来想去,既然自己无法回单位,那还得能想办法向单位、向领导证明自己的专业能力,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证明自己一样能发挥价值和贡献。最终,他想到了编曲——既然已经没有了表演的舞台,那么便退身幕后好了。他可以将那些苏联老歌和中国革命歌曲进行改编,编成了一些难度更高的手风琴独奏曲。
这个新想法鼓舞了他,他铆足干劲埋头编曲,最终足足写了3本 。有一回,终于盼来一位同事在领导示意下来麻风院例行探视,便委托同事将谱子提交给团里。
然而,直到他死,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这些曲谱的回音。他一直怀疑是那个同事没有上交单位,独吞了他的创作成果。但他完全没想到,他离开文工团十多年后,手风琴已经不再是风靡时代的宠儿了。这不能怪他,他一直活在孤岛,活在过去,活在自己幻想的那个昨日的世界。
曲谱的杳无音讯,让庾宏终于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他再也无法找回曾经让自己骄傲的一切,手风琴、舞蹈、编曲,每一样都不行。骄傲的他干脆把这些都不露痕迹地收起来了,不见、不弹、不想,便少一份伤心。
孤独并没有让他走向别人,相反,他独自吞咽下了满腔苦涩,转而寻找新的寄托。在岛上,轻巧易带、唱戏时用作伴奏的二胡更加常见,庾宏也去买了一把,自学起来,“学乐器是一里通百里明”,多摸摸,勤练习,很快便就上手了。与奔放热情的手风琴相比,二胡声调悠长,不失为他调养心伤的安慰剂,他日日夜夜沉浸其中。有人见他弹奏得好,有时也叫他去给粤剧伴奏,他也应承了,这是兴致所至,已经无关乎荣耀,无所谓了。
庾宏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适应在孤岛上的生活,学习去发现在这里的好处。他安慰自己,这里空气清新,这里是自然的百花园,鸟语花香,对身心多有裨益,没人管束,空闲自在,可以潜心培养很多的艺术爱好,尝试很多的东西。他依然像以前一样经常运动,跑步、打羽毛球、打乒乓球,一项厌倦了就换另一项。他喜欢独自去篮球场投篮,一个人站在空空的篮球场上,日复一日地训练,练到能用单手轻松而精准地投三分为止。
有一日,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便又开始琢磨起来。
儿时他喜欢看“小人册”上的漫画和报纸上的插图,临摹过一些明星的照片。当兵时有一段时间,也曾按照领导的要求绘制一些军事地图。到了泗安,他养成了读报剪报的习惯,读报时看到有喜欢的插图,便会剪下来收藏。他收藏的多是人物画——革命人物、军人或者歌舞团演员。收藏得多了,他便照着插图上人的模样,用炭笔一点点勾勒出人物的脸庞、五官。
他笔下的人物像轮廓鲜明,线条自然,灵动多样。他画的云南省歌舞团独舞演员杨丽坤让我印象深刻——这个女演员因演出电影《五朵金花》而红遍中国,庾宏笔下的她,是个成熟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但现实中的她,在文革中受到批斗迫害,一度精神失常。
如此,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过去的荣耀和热闹,变成了一张张剪纸、又化身庾宏画里的一个个具体的人。
| 庾宏画的杨丽坤
在泗安的“村民”的眼里,这个爱画画庾宏有些让人摸不透,大家用“孤僻”、“安静”、“喜欢一个人”这些话去形容他。起初听我提起庾宏,彭海堤就低声嘀咕:“好奇怪,一个从文工团、从宣传部门出来的人,按道理应该很能说会道、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才对呀。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彭海堤是比庾宏早一年从新洲医院迁到岛上来的。那时他俩宿舍离得很近,彭海堤有个比较好的朋友跟庾宏同屋,于是常常去串门,去得多了,见到庾宏,也会打下招呼。在他最初的印象里,庾宏常常一个人,似乎从不跟人接触。
80年代末期,常年劳动的彭海堤“手脚坏了”,只能靠侄子寄钱补助生活。一次侄子寄钱寄迟了,急着用钱的他想到庾宏有单位、有闲钱,便向庾宏借钱。出于人情,过春节时朋友一起聚餐时,彭海堤便把庾宏也喊上,请他吃了一餐饭。
从那时起,两人便开始有了往来。庾宏去饭堂取了饭后,有时会径直拿到彭海堤的房间吃,有时则是去找彭海堤下棋。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彭海堤知道庾宏性格孤僻,也不多言,他想来就让他来。
失去劳动能力时,彭海堤已经50多岁,有了闲暇后,他想起自己小时羡慕乡人会画画,自己便也拿起画笔,开始学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画唐僧、画老虎……有朋友看到喜欢,他便送人,自己乐在其中。
彭海堤会画画的事情很快就在岛上传开了。有一回庾宏去他宿舍,看到他正在画画,便说自己以前学过。看到他在临摹“小人册”上的唐僧,庾宏还跟他借了回去画。
2013年,公益组织“汉达”的工作人员在准备制作麻风病人的书画册《美在心灵》时,找到了彭海堤。彭海堤谦虚自觉,他想,庾宏画得比我好,另一个病友招载钊画得也比我好,就主动引荐了他们。
就这样,“余宏”的名字和画作得以出现在那本我看到的小册子上。
但彭海堤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庾宏——几十年来,他与庾宏也不过是偶有往来,算不上是交心的朋友。他听过庾宏抱怨,说自己已医好了病,单位却不让他回去,也知道庾宏有一架手风琴——但他不知庾宏还是个舞蹈演员,因为庾宏从未向他提起过。
在与庾宏的有限相处中,彭海堤感到他有点“眼角高”,甚至有些看不起那些手脚不好的病友。庾宏的孤傲都写在他的脸上、眼神和姿态中了,他沉寡少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向外人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很多病友就不自讨没趣了。
泗安的“村民”们大多会像彭海堤一样寻找投机的朋友,抱团取暖、互诉衷肠,忘却这是一个孤岛,但唯独庾宏,自己主动活成了一座孤岛——那可是昔日在全军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军民鱼水情”舞蹈的人啊,等到真正活在了平民大众中间时,他却躲开了。
庾宏近乎挑剔地选择着与自己来往的人。他走路时喜欢避开人群,偶然遇上人,多半闷着不吱声,或是等着别人先向他示好。同样会画画的招载钊,是他愿意主动打招呼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但他们之间,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平时接触甚少。
与彭海堤一样,被大家昵称为“西关少年”的招载钊,在岛上也人缘颇好。他在老广州西关长大,父亲是归国华侨,患病入院前是个富家少爷。他为人阔绰豪爽,又烧得一手好菜,周围常常聚拢了很多人。他少年时曾立志当画家,因患麻风而中断,晚年在志愿者的鼓励下,在闲暇时又提笔画画,画花鸟龙凤,色彩缤纷。他跟彭海堤多有往来,互知底细,但却是看到画册后,才知道原来庾宏也会画画。
招载钊说,有一回庾宏在散步时经过他房间门口,看到他正在画画,大概是兴致所至,竟破天荒主动走了进来,问他读过多少年书,是否学过画画。也是在那次交谈中,庾宏主动跟他提及了自己的画作,说自己画过女人的裸体,有一次被别的村民看到了,笑话他不该画那种画,庸俗下流,上不了台面。他忍不住向招载钊抱怨:“他们都不懂艺术,一个两个有知识的都没有。”
招载钊表示了理解,说自己看过很多艺术作品,知道有一个女画家还专门画自己的裸体。但对于岛上绝大部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要想理解这样高雅的艺术和情趣,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在这岛上度过几十年后,庾宏依然没有融入寻常人的生活中。他孤芳独赏,也难免过于自矜。曾经在岛上的几百个麻风病人里,并不乏有文化有才能的,说到底,是庾宏自己内心深处拒绝融入。他自矜的艺术在这里成了空中楼阁——或许对于他来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艺术从来不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不是促进人与人之间沟通和交流的媒介,而是巨大的抽象的符号,是一个人人生上升的阶梯,是荣耀、身份、地位的代名词,是他与别人区分开来的工具。
他骄傲地宣称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可以没有爱人,也可以没有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学会了自我麻醉:我至少还是这岛上有单位、有工资的人,我医好病了,脚好手好,很多人都残疾了,有的缺了手指,有的少了腿,比我更惨。
他提醒自己,不能烦恼太多,否则可能会变傻。岛上有病人因种种不顺遂而精神失常,还有一名军人因等不到热水洗澡悲愤之下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这些都让他心有余悸,提醒自己要做好自我照顾,他并不想自己的生活失控。
后来,他读到了“毛主席总结的养生十六字口诀”,背了下来:“第一条,基本食素;第二条,饭后一百步;第三条,遇事不怒;第四条,劳逸适度。”他常常告诉自己要学会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管其他的纷纷扰扰。
到了90年代,岛上的病人大都已治好病,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但东莞人大多知道泗安有个麻风院,对从岛上来的、手脚不太好的人,既惧怕又歧视。
当时五六十岁的庾宏手脚完好,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他是从麻风院来的,于是开始经常往外走了。作为岛上最有钱的人之一,他买了一辆单车,推车坐船出去,然后踩车到外面买菜,到镇上闲逛。每次逛街回来,单车上总是挂满了各样不同的吃食。
十几年前,由于“四区”人数减少,庾宏和彭海堤等人就搬去了已经荒废的干部区。干部区的围墙仍在芭蕉树的遮蔽下时隐时现,铁门却已经拆掉。庾宏又住在了二楼——这正好合他心意,人更少了,可以一个人静静地不被叨扰。
几十年过去,泗安岛上芭蕉林葱郁依然,但人已渐渐老了。“村民”们跟庾宏一样闲下来了,有空便聚在榕树下打牌、下棋。庾宏偶尔也会凑上去和他们对弈,这是他少数愿意主动走近他人的时候。
过了70岁后,庾宏的手脚总是不自觉地抖,已经没法踩单车了,他走路时便推着那辆单车,靠它维持身体平衡。再后来,单车变成了轮椅。幸好他有钱,能打电话叫“的士”进岛来载他往返,他带着轮椅上车,到了地方就一个人推着轮椅去逛街。
我是在2015年年初第一次见到庾宏的。那时我常常去找彭海堤,有时路过那栋楼,总会见到一个老人身前推着一张轮椅,缓缓地跺着碎步挪动,就像老掉牙的留声机一样,转得格外慢。不过他看起来不急不躁,嘴里时常轻声哼着歌。那栋楼浇筑了高出地面的水泥板,他的轮椅时常卡在小斜坡那里,有时好不容易向前推动一点,身子却又往下倒退了几步。我曾上去帮他推过一把。
后来我问彭海堤这人是谁,才知道他就是“余宏”——知道原来他就是我凭画册里的作品一直想象的“那个从文工团来的人”,心内不禁有点失落。
之前搬过来住在干部区的村民大都已去世,住在二楼的那排房间的只有庾宏一人了。我特意上了二楼去探访他。他的房间坐北朝南,天气好时,阳光在窗外的树叶上闪烁,显得有点刺眼。但进了庾宏的房间,就一下子暗沉下来,他的东西堆得又多又乱,让房间显得逼仄沉闷,想来他身体不好不便收拾,也可看出平时少有人来走动。
他的脸色也有点灰暗,倒是眼上那对飘曳着的双眉给了他添了几分精神气。他头发梳理整齐,衣着讲究,抵减了些许落魄感。
后来我又去了几趟泗安,但都没见到他,听说他心脏不好外出住院了,喜欢上了住院,便故意拖延着不走。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住院的,倒也新鲜,再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他在医院里日夜有护工照顾,而他在岛上没什么朋友,没有人等着他回去,无牵无挂。
这一年庾宏78岁,即使年轻时身体平衡能力超群,晚年的他还是滑向了难以自控的境地,生活上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
2016年春节前夕,没有工作,未来不定,有些落魄的我临时决定跑到泗安岛上过这个春节。岛上有各样颜色的花,有芭蕉树和龙眼树,道路两旁都是浓绿的大榕树。黄昏时分,夕阳在空中抹开了橙红色,常有白鹭从湿地中齐声飞起。对于想要逃避现实的人来说,实在是个桃花源。
正是在这个春节,我遇上了从外面住院回来的庾宏。因为身体状况日渐变差,他被安排转入“三区”一楼,搬进了一位刚去世不久的老人的房间。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就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电视。屏幕上的舞台光彩炫目,莫文蔚穿着一身惊艳的华丽礼服款款出场,红色的嘴唇轻轻抬起,深情地唱起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庾宏坐在电视机旁1米开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房间里灯光寡淡,荧幕上绚烂的光色反照在他衰老暗沉的脸上。他眼神忧郁呆滞,头戴毛毡帽,瘦小的身体缩在厚厚的长领大衣里,活像一尊旧时代的雕塑。
刹那间,我的脑中流淌出一个感受——这首歌似乎就是为庾宏而写、而唱的。在新旧时光暗明交汇的碰撞中,我仿佛从声色夺人的莫文蔚眼里看到了那个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庾宏——他也曾是那个时代的明星,像莫文蔚一样站在高光汇集的舞台上,面对台下上千的观众,或者跳一支热烈昂扬的舞蹈,或者忘我动情地拉一支手风琴曲……而现如今,他已垂垂老矣,那场麻风病,最终使他在这孤岛上蹉跎终老。
| 在房间里的庾宏 (张馥兰/摄影)
有一天,我去找庾宏聊天,说起他喜欢唱歌,就说想听他唱。他说他那些歌本还放在干部区的二楼,想去取回来才放心。说着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说再不去拿,可能就要被人偷了。
有谁会去偷一本可以归入古董废纸的歌本呢?可他的神情,让我把“我去帮你取”的想法咽了回去,想到他一个人上楼不安全,就约好了次日早上8点“一起过去拿”——这个时间是庾宏定的,我平时起不来那么早,但为了表示诚意,我没反对。
第二天,我偏偏就睡过头了。等我匆匆赶过去,已迟到了半个小时。我看到庾宏的房间门虚掩着,人和轮椅却不在,想到他可能一个人去了干部区,便慌忙赶过去,但到了那边,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我又回到他的住处,仍不见人,只好先往附近逛逛。半小时后再折回,看到他的轮椅已放在房间门口,赶忙进去。他看到了我,缓缓抬起头:“你现在才来啊?现在都几点了,真是岂有此理!”
我赶忙给他道歉、解释,心里暗想,看来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果是别的老人,大概不会这么较真,也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早就听人说这老头不好相处,不该太随性的。
“你要那些苏联歌本干嘛?那些苏联(歌本)我还要用到的,不能送你的,你抄也行复印也行。”他边说边伸出手,缓缓从轮椅后的储物袋拿出一个小本子来递给了我,是1981年出版的一本苏联和中国的革命歌曲合集,标价0.26元。他绷着脸告诉我,这是他去外面买的。
我马上解释:“我听来过的志愿者说你唱歌很好听,能不能唱一首给我听?”
“你喜欢听我唱歌啊?”他竟笑了,眼眉间皱了一团,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让人瞬间感到亲和了许多。
他找到一首歌,动情地唱了起来,声音干沙,不时卡顿。就像陈年的老唱片一样,咿呀咿呀,已难以流畅播放。我想起了他那台风箱已经漏气的手风琴——他的手腕刚摔断过,也无法再拉奏了。
早几年来探访过的志愿者说,以前他们组织活动时请庾宏在大家面前唱过歌,那时他的声音还不错。当时有义工在岛上常驻服务,也叫他去教大家唱歌,说只要有乐谱,他看上几遍便会唱了,兴起时甚至还拿出自己的手风琴来。
庾宏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唱得如何,几乎完全沉浸其中,喜悦弥漫了整个屋子。唱完一曲后,他意犹未尽,又找出另一首歌唱了起来。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想要寻回的激情和记忆,一种饱含沧桑的怀旧情绪,那是从部队、从文工团出来的庾宏心中激荡出来的。对于他来说,那个旧时代仍活在他的灵魂里,还能让他内心激情澎湃。
唱完歌,庾宏似乎感到我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竟主动对我说起在文工团的一些经历来。又对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他很聪明,心里又有很多要倾诉的东西,我就顺水推舟,问他能否跟我讲他的故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告诉我,他原姓“庾”,参加工作后才改为“余”,“因为参加工作之后发觉这个姓很多人都不会写,我们兄弟就改了这个,就为了方便,没其他意图。”——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在我后来看到的他的工作证上,依然是“庾宏”。
他主动提出,明天早上可以去外面茶楼,边喝茶边聊天。我说茶楼人多吵闹有些不便,他便说:“开间房就好,不吵,直接去就有了。不怕,我有单位,我有工资的。”
他选的这个茶楼在望牛墩,开车都要半个多小时,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他身板挺直,一身深灰的外套,一件黑色的夹克,一条灰色的围巾垂在身前,头上是一顶橄榄色的尖顶毛毡帽。茶楼里,他对我说:“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喝茶,我父亲就是开茶楼的,我很留恋这样的生活,他发家就在茶楼。”
| 在茶楼里的庾宏 (张馥兰/摄影)
喝完早茶,庾宏提出让我陪他去买菜。他打了电话给司机,让车带我们去。下车后,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让我推着他进菜市场。菜市场的入口要走一个小斜坡,我费了不小的劲才把他推上去。我想起了在干部区楼下那道曾使庾宏发难的小斜坡。我想,按照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已经不适合一个人出来买菜了,但他还是坚持像过去一样,自己出来挑选喜欢的食物。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衰弱,身上越来越发不出力气。早前他外出住院不愿回来时便明白,自己已经靠不住了,他需要别人。然而,四十年在岛上如隐者般幽居,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还能靠谁呢?
我们从茶楼回来不久,庾宏便去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岛上的手脚残缺的村民都喜欢开这种稳当的“残疾车”,按理说,过去手脚灵便的庾宏应该是看不上这车的。可车刚到手,他还在练习怎么骑,便不慎连人带车摔倒了,好在摔得不重。他向医院投诉,说自己摔倒时没人来扶他。医生看到他的平衡能力已不足以开电动车,坚决不同意他继续骑了,那辆崭新的车便被丢到一边去。
他靠自己外出的努力失败了,但别的事情上仍我行我素。医生说吸烟不好,不要再抽了,他则说医生们没有研究彻底——他的兄弟不吸烟都比他死得早,他自己现在80多岁了,肺也没什么问题,还可以继续抽下去。
他对我说,之前他外出住院,跟照顾他的护工妯娌两人聊天时,得知她们家庭负担重,便主动资助她们,一个每月给80块,一个每月给70块。回泗安后,护工发了短信给他,“你因为给予而快乐”。说到这里时,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就像小学生做了好事被老师表扬了一样。他说自己乐意帮助他人,是受到同是军人的雷锋同志的影响。
又有一回,他讲到前些年时,昔日的文工团团长曾寄给他一本书,书名叫《人间重晚晴》,又寄语:“庾宏,如果我有生还可以写作的话,我肯定写你几笔。”他又为此而高兴:“他就是表扬我了……他希望我保持晚节。”
诚实地说,我觉得文工团的领导们是该感谢庾宏——几十年来,他连回单位看一眼都没有,但他至死都保留着当年的工作证。团长几句空话,庾宏也乐于听,他这个接受了幽居麻风院大半生安排的演员,实在太需要抚慰,太需要有所相信了。
每每谈起几十年前突降他身上、改变他命运的麻风病时,他就感叹:“人生难料啊,坐牢刑满还能释放,麻风没得释放。”
然后又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好好写”。
2018年后,我去泗安的频率没以往那么多了。我听说庾宏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在一次中风之后,他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成了义工照料的对象。
对于前来照顾他的义工,庾宏显得挑剔而苛刻,敏感又多疑,时常觉得别人做得不够好,甚至怀疑他人靠近他是另有企图。有一回,他怀疑义工偷了他的衣服,后来这名义工把他的衣服找了出来,谜团才解开。但他的言行最终伤害了义工,双方不欢而散。
之后,他试过直接雇佣岛上的村民帮忙,但终究没人受得了他。
有一回,庾宏意外摔倒,下不了床。招载钊于心不忍,主动过去给他打扫房间,还做了饭给他端过去。这样坚持了一个月,招载钊也坚决撒手不管了。
我去泗安时常在招载钊家吃饭,每次问起庾宏,他便不住地摇头叹息。面对愈来愈差的身体,庾宏愈加封闭,精神状态也愈加不稳定。他时常在大白天将窗门紧闭,将烟蒂扔一地。难得房间的门敞开时,进去看他,一进门整个房间里都笼罩着一层烟气,到处都是浓重的烟味和湿霉味,让人窒息。庾宏在屋里昏昏沉沉,很难跟人有任何实质的交流。他不再讲究衣着搭配了,白天就直接穿着睡裤。
有一次我去看他,见满地烟蒂和白灰,便对他说不要把烟蒂乱扔,这样会增加前来打扫的人的工作量,他竟顺从地点头。但等下次再来时,烟蒂仍然随地都是,房间的空气也一如既往。到了后来,我也不太愿意往庾宏的房间去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更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庾宏的内心筑起了更高的心墙。身上的现金用完了,相熟的社工和志愿者主动提出帮他去取,但想到要说出银行卡密码,他就拒绝了——岛上绝大多数的老人因为身体残障或者行动不便,需要取生活费时都会放心地交给工作人员,但有单位有工资的庾宏,却从来都是自己去取钱。
等他身体恢复了一点,勉强可以下床了,便像往常一样拖着轮椅缓缓出门——几乎从不向人伸手的他,只能拉下面子去找人借钱解急了。思来想去,愿意帮助他的大约也只有彭海堤了。
他问彭海堤身上有没有现金,彭海堤回答他:“有1000块。”
“可以借给我吗?”
“你不是有大把钱吗?怎么需要跟我借?”
“钱在银行卡,能不能先跟你借一下?”怕彭海堤不答应,庾宏又补充道,“我给你写借条。”
无人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庾宏的内心起了什么变化,那个骄傲的他,拖着已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脚,挪着碎步,颠着身子勉力走到了老太太阿崧面前,主动向她示好1。
他问出的话有几分笨拙:“华婶,你过来给我煮饭吃,互相帮助,两个人可以聊聊天。”
但这一切未免太迟了,对于阿崧来说,此举显得草率而唐突,她并不喜欢这个平素孤僻,如今已年老色衰体弱的老男人,于是直率地回答:“我有说答应你吗?”
阿崧坐在轮椅上,一边推着轮子,一边把庾宏赶了出去——她自己有一只脚截肢,常年要靠轮椅代步,她丈夫在2017年去世前常年都卧病在床,她日夜辛劳地照顾了几十年。如今,她照顾自己都费力,自然不会再找罪受再去照顾另一个男人,更何况是如此难以相处的庾宏。
在2018年12月一个早上,当人们发现庾宏时,他已经走了。他滚落在床边的地面上,再也没有醒来。我是从岛上的钟各伯伯那里得到庾宏去世的消息的,他发来的微信消息是:余宠走了。
后来,我问过招载钊对庾宏的看法,他回答:“庾宏没什么的,他个人有些高傲,但不是那种爱搅是非,兴风作浪的人。”这是他对庾宏善意的评价。
6年前在庾宏房间的歌声,模糊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可能是《喀秋莎》,可能是《山楂树》,可能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可能是任何一首革命歌曲……但它们不是什么具体的内容,不是某个具体的形象,而是一个浩大的喧闹的时代的声音,是巨幕下威严的人物,是一些抽象的符号,任何一个具体的人靠近它,都会被它巨大的力量吸附进去,稀释掉自己的声音,变得面目模糊。
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听那些齐整又热烈昂扬的革命歌曲,从里面寻找和感受那个旧时代的气息,不经意间,我时常会想起庾宏,因为他就站在那里。
张 馥 兰
撰稿人
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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