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颖瀚丨游走于圣域与现世之间——读《神迹与现实》
文 _ 丘颖瀚(清华大学历史系硕士在读)
2022年1月初,我在网络冲浪时无意间看到一则报道,内容大意是霹雳州备受争议的“巫师王”依布拉欣联同一名自称“扎丽哈公主”的马来女子在安顺“施法”祈求水灾消退。[1]这则新闻勾起了我的回忆:无论是轰动一时的马航MH370失联案和金正男机场死亡事件,还是近年的新冠疫情,都有巫师的身影穿插其中。[2]毫无意外,巫师往往扮演“小丑”的角色,成了马来西亚国民茶余饭后的谈资。[3]在马来西亚崇尚正信的伊斯兰教社会氛围下,除去个别研究,马来亚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学界对这些巫师的研究屈指可数,相关的文献与口述史则一般都被认为不可信。
因此我可以断言,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神迹与现实:马来亚伊斯兰世界的稻米、矿物、陷阱和枪炮》,以下简写作《神迹与现实》)一书对于马来西亚国内乃至以外的读者来说都会非常新奇,因为大多数人已经习惯看到巫师在科技昌盛的现代以“猎奇”或“插科打诨”的形象出现。本书作者西维(Teren Sevea)亲历现代城市里的新加坡女巫师玛利亚姆(Siti Maryam)的陵墓与其守陵人巫师阿里(Wak Ali)的故事,然而马来巫师所代表的东南亚神圣话语和空间在现代社会逐渐消失,巫师文化的昌盛景象不再。
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
Teren Seve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0
西维的研究方向是南亚与东南亚伊斯兰社会,他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这本书便是基于其博士论文修订而成。西维以巫师的各类术法为叙述主体,着重描写马来亚不同地区交流下产生的巫术如何赋予了伊斯兰教以法统和神圣谱系(即法术仪式涉及的知识传承谱系与伊斯兰教先知有关)。这本书由七个章节组成,除去首尾两章,其他章节都仔细描述了马来巫师在不同场景下的诸多巫术仪式以及巫术在现实物质世界的表现。该书的一大亮点是作者对马来亚地区近现代爪夷文(Jawi,一种使用阿拉伯字母来书写马来语的文字)史料的熟练应用。通过对迄今为止被忽视的爪夷文巫术手稿与马来文士(munshi)[4]记录的巫师文本[5]的分析,以及与现代巫师的采访对话,作者揭示了19世纪至20世纪马来巫师在英属马来亚的自然资源生产、开采及技术使用中扮演的角色。
在第一章《森林土话和农业知识纲要》里,西维分析了《巫师敕令之书》《马来巫师的惯常规矩》等爪夷文手稿。巫师拥有知识(ilmu),这些知识据说传承自伊斯兰教先知、祖巫、苏非派导师和被同化到伊斯兰教世界观下的印度教神灵。巫师凭借知识可在森林和稻田中进行代祷仪式,与精灵谈判。《巫师敕令之书》和《马来巫师的惯常规矩》还详细说明了向森林扩张的知识,包括砍伐森林的仪式、燃烧森林时诵读的经文、在清理森林的工具上添加祝福的咒语(附魔)、建立祭坛以安抚被开发的森林的“灵”等。在知识的加持下,巫师得以动员劳工一步步向马来内陆地区开拓森林,建立“拉当”(ladang,即旱地)。他们还操纵各种不同功能的精灵来清理森林和种植稻米,通过驱逐敌对的精灵,将边境(指未开发的森林与人类居住地接壤的边界)土地彻底伊斯兰化。
建立旱稻田看起来简单,但对巫师来说是一种宣示权力的行为:他们模仿马来神话里的巫师,用知识将上帝的力量引导到土地上,以超自然的手段将森林变成穆斯林农民的耕地。[6]这些巫术手稿和传统可以被理解为边疆开垦史的第一手资料,它们记录了多种开垦和迁徙形式,也以另类的方式记录了近现代马来亚地区对自然资源与环境的使用。
第二章《在先知稻田的巫师和文士》讲述了作者如何使用马六甲和森美兰州的米南加保人(Minangkabau)[7]居住区的手稿和信件,深入探讨土地巫师的传统。故事始于一位泰米尔巫师1922年写给森美兰州殖民官员的信件,在信中,这名巫师分享了巫师的历史、农耕知识和星象智慧,以换取友谊和免交土地税,并通过主张巫师的苏菲法统和知识传承的神圣谱系来合法化其职业和伊斯兰权威。[8]无独有偶,在这封信前,就有一位叫贾法尔(Muhd Jafar)的文士应马六甲参政司之邀,在马六甲北部南宁地区进行有关马来人农业和矿业习俗及传统(adat)的调查,并将之写成了《恶魔的撒旦的故事》和《关于年度耕作仪式的信件集》。前者记录了一位流浪巫师的家谱以及恶魔学、农业传统、通神仪式和护身咒语的知识,后者则是对流动于马来亚和苏门答腊地区的米南加保巫师农业传统、护身符、占星学和与“灵”对话的方式等巫师综合知识的汇编。
巫师的知识和习俗随着米南加保人的流动传播到马来亚的各个地区。另外,巫术传说和习俗背后也隐藏着历史细节,比如书中提到穆罕默德种稻的故事[9]和《关于年度耕作仪式的信件集》中记录的米南加保人“稻米生育”仪式,对应了曾在森美兰肆虐的牛瘟,侧面反映了马来亚的稻米种植史,也补充了当地农民的日常生活与农村的伊斯兰习俗等信息空白。[10]马来亚巫师向森林的迁徙也符合“伊斯兰教发展与森林砍伐、土地扩张相结合”的理论:巫师们将森林和沼泽“驯化”为农田,在稻田里依托伊斯兰教展现的神迹也在农民中培养了信徒,建立了持久的稻米垦耕地。
爪夷文手稿。图片来自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插图
第三章《巫师的奇妙矿石嗅觉》则讨论了马来亚锡矿和苏门答腊金矿中的巫师手稿。现今关于马来亚锡矿开采的大部分史料都聚焦19世纪40年代后的华裔矿业从业者,但历史学者往往忽略了在矿场上进行巫术仪式和以神妙的“嗅觉”寻找矿藏的巫师,这种态度导致学界长期缺乏对矿场上的马来巫师的深入了解。[11]西维在这章里使用爪夷文文献《巫师探矿知识》和《巫师祭祀之种》等自传体文本,用口述的马来方言记录了采矿的方法和禁忌、采矿巫术的谱系,解释了巫术如何由第一位采矿巫师亚当传承下来。[12]矿石被巫师视为沟通现实世界和圣域/无形世界(al ghaib)的媒介,而这些矿石的发现有赖于先知传授的知识。同时期的欧洲观察者也都描述了巫师拥有发现矿物的“奇妙嗅觉”——矿场主雇佣巫师寻找矿藏,而他们往往都能成功,节省了昂贵的探矿费用。[13]
这些巫师除了身负探矿任务,还须协助经营华裔冶炼锡矿的熔炉,用术法净化矿山鬼魂(hantu)、撒旦(shaytan),安抚精灵,惩罚华裔矿工。[14]其中,巫师同时扮演了保护者和施暴者的角色:作为保护者,巫师须保护矿工进入“类似地狱”的矿井,使其免受矿井精灵的危害;作为施暴者,巫师则拥有处罚矿工的权利——巫师获得资本家给予的权利,强迫矿工持续劳动,倘若有矿工染上性病,还会对他们处以罚款。
在Selangor的开放锡矿。图片来自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插图
在第四章《暴力的知识:近代马来亚的大象巫师》里,作者将注意力转向马来巫师使用的大象咒语。大象作为东南亚常见的动物,其庞大的身躯使之成为战争动物和权力的最高展示,并受到皇室成员的喜爱,即便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后也依旧。因此,如何诱捕、驯化野象并与之进行灵魂对话的知识在19世纪的马来亚流传甚广,这被受雇于霹雳州殖民政府的马来文士和英殖民官员麦斯威尔(W. E. Maxwell)父子以书信形式记录在案,称为《有关大象咒语的信件集》。根据这些咒语的记载,大象被认为是所罗门王的臣民,是曾被《罗摩衍那》的主角罗摩追杀的怪物(rakshasa)的化身,而巫师依靠知识、圣歌和咒术来对付和驯化大象。这些咒语也能体现知识在马来亚地区与印度洋巫师之间的流动传播,但因为它们包含了太多非马来语词汇,其起源难以追溯。
作者在第五章《枪械古鲁与苏菲射手》中分析了《射击咒语》《枪械知识》《关于大炮和火绳枪的伊斯兰观》等散落各地的爪夷文手稿,包括上帝向先知穆罕默德传授枪炮知识的传说,还记载了来自东南亚、南亚、伊朗和土耳其的苏菲枪械宗师传记和法术。文本中细致地解释了“古鲁”(guru)如何传授射击技巧和通过意识领域与枪支的“灵”沟通,并引导穆斯林和非穆斯林被赐福者理解枪支的深奥本质。
尽管枪械源自西方,但苏菲派枪械巫师为枪械赋予了伊斯兰教神圣的属性——枪是保护穆斯林和对抗异教徒的理想武器。作者在此反驳了学界认为马来人只是崇拜枪支但缺乏枪械技术的论点:在接纳科学技术方面,被认为是“迷信”之代表的枪械巫师与同时期伊斯兰改革派的穆斯林知识分子没什么区别[15]——伊斯兰改革派呼吁穆斯林掌握西方科学,因为西方科学知识都是建立在伊斯兰古典时代发展起来的伊斯兰科学之上的。有趣的是,马来地区的巫师们早就这么做了。[16]
有关枪械和咒语的爪夷文手稿。图片来自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插图
最后,作者在结语中讨论了马来巫师的“伊斯兰性质”和他们“与苏菲派的关系”。不同的巫师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况灵活运用上帝、天使、先知和苏菲派大师授予的知识,或运用经过训练的感官知觉来与精灵进行交流调解。对巫师来说,巫术是处于伊斯兰世界观之下的。以作者采访的现代巫师之一内森(pawang Nathan)[17]为例,其经历、巫师文稿的记录和批评巫师的苏菲派知识分子言论使作者开始反思长期以来学界采用的伊斯兰名词(如“苏菲派”“神秘主义”)。这种非黑即白地用名词划分伊斯兰教内部不同派系的方法不能帮助学者理解广大伊斯兰世界多元族裔的习俗和文化。
本书最大的亮点在于作者对爪夷文文稿的运用。运用爪夷文史料的难度相当大,除去这类史料包含了明显区别于现今马来语书写系统、晦涩难懂的古代巫术咒语,光是作者能从被认为“缺乏真实性”[18]的巫师手稿中梳理出资讯的文献整理功夫就值得学习。此外,作者通过这些史料告诉我们:巫师是处于一个全球化沟通联系的宏观背景之下的,人为划定的地缘政治领土边界对他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马来地区与外面的世界交织成“多孔的边疆”(porous frontier),允许各种社会阶层、神灵、精灵和宗教信仰的跨越,由此产生了复杂多样的伊斯兰巫师文化。巫师在代表伊斯兰教进行在地化的同时,也成了全球化社会的一个缩影:他们与欧洲学者合作记录资料,与“白人巫师”(基督教传教士)竞争,鼓励农民种植稻米之余也种植来自新世界的作物,开采金矿以资助南印度和伊斯兰教圣迹神祠,为欧洲客户捕获大象等。
比较遗憾的是,作者较少论述“为何巫师的巫术会成功”这一问题。书中描述的巫术仪式似乎都想当然地成功,使读者在阅读时有一种“神话中的神灵存在于现实”和“巫师真能通灵”的错觉。书中也缺乏对报纸和档案的引用,以证明巫师的影响力。另外,书中对一些宗教术语和东南亚的概念缺乏解释,将使不熟悉东南亚研究的读者望而却步。但总的来说,这本书为近代马来亚区域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值得品读。
[1] 巫师王再度出手! 联同 "扎丽哈公主" 作法祈求水灾消退[N/OL]. 东方日报, (2022-01-05)[2023-04-13]. https://www.orientaldaily.com.my/news/society/2022/01/05/460234.
[2] TARMIZI A J. Missing MH370: Bomoh Uses "Magic Carpet" to Find Boeing[N/OL]. The Star, (2014-03-12)[2023-04-13]. https://www.thestar.com.my/news/nation/2014/03/12/missing-mh370-bomoh-uses-magic-carpet-tofind-boeing/. 类似的新闻还有很多, 在此不一一列举。
[3] 在马来语中, 巫师被称为 "巴旺"(pawang)、"波莫"(bomoh)和 "杜坤"(dukun)。巫师通常被认为是 "非伊斯兰" 的马来亚原始泛灵论信仰的遗留, 继承了伊斯兰教传到东南亚前流传甚广的印度教巫术知识(尽管巫师们并不承认)。需要说明的是, 马来语中的巫师通常特指马来人。本书中的研究主要聚焦以马来人为主的巫师。见: SEVEA T. 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M]. 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3-4。
[4] "文士" 源自波斯语, 是对掌握语言和写作的学者的尊称, 也用于指称教师、哲学家、行政人员以及欧洲殖民者雇用的秘书和翻译。
[5] 1826年《邦咯条约》签订后, 口耳相传的马来巫师文化随着文士的调访被转录成爪夷文, 这些收录在殖民官员学者档案中的爪夷文手稿也成了西维主要的研究资料。
[6] SEVEA T. Miracles and Material Life: Rice, Ore, Traps and Guns in Islamic Malaya[M]. 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55.
[7] 也称 "米南人"(Minang)或 "巴东人"(Padang), 是印度尼西亚西苏门答腊省高地的原住民。他们的文化是母系继嗣, 财产与土地由母亲传给女儿, 然而宗教与政治事务主要由男性掌理。
[8] 这位巫师企图反击殖民官员对马来农民和巫师土地 "迷信" 的蔑视, 争夺森美兰州的森林和稻田控制权。
[9] 传说中, 被定位为马来人的先知兼稻米种植者的穆罕默德对稻田一无所知, 遭遇虫鼠灾害而束手无策, 只好求助于祖巫撒勒(Pawang Muhd Saleh)。撒勒只用了七天就恢复了先知穆罕默德的稻田, 也得以在先知还活着的时候在森美兰州内招募信徒。
[10] 同[6], 第78页。
[11] 同[6], 第116页。
[12] 《巫师探矿知识》讲述了先知亚当在被蛇引诱偷吃禁果后, 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 放逐到马来亚, 但上帝在当初诱骗亚当的那条蛇身上塞满了锡矿和金矿, 并埋到地下, 赐予亚当。亚当也就成了第一个采矿巫师, 因为他拥有指导当铺采矿活动的神秘科学和权威知识 (ilmu penguasaan pawang) , 现代马来亚的采矿巫师被视作亚当的继承人。
[13] 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当时马来亚矿藏丰富, 随处挖掘都有收获。
[14] 同[6], 第39页。
[15] 巫师手稿和一些欧洲商人的观察都表明, 马来巫师熟练掌握枪炮射击技术和制作加工工艺, 了解枪炮作为杀戮机器的特性。为交易枪支, 这些巫师也掌握多种语言(包括英语)。
[16] 同[6], 第189—195页。
[17] 内森自称 "印度教徒" , 但又崇拜 "安拉" , 在他看来, 印度教的神灵是隶属于安拉的化身, 属于伊斯兰教的世界观。
[18] 这些文本源自巫师口述, 存在扭曲自身历史的嫌疑。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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