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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十年,他尝试用小说回答“何为印度尼西亚”

流放十年,他尝试用小说回答“何为印度尼西亚”

公众号新闻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卷,为免费内容。

一位义人,给我无数愉悦、困惑的作家。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美国学者、政治学家、东南亚地区研究家)

1965 年,普拉姆迪亚因“九三〇事件”被关押在有“印尼古拉格”之称的布鲁岛拘留营,时间长达十五年。在此期间他完成了闻名世界的“布鲁岛四部曲”——《人世间》《万国之子》《足迹》《玻璃屋》。“布鲁岛四部曲”着重展现了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初印度尼西亚民族觉醒的过程,以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和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出色地展现了这一历史画卷。

《人世间》作为四部曲的第一部,故事主要发生在印度尼西亚民族觉醒萌芽阶段,以一对印尼青年的爱情流变为主线展开。受过西方教育但却是印尼土著出身的青年明克,因为一次偶然的拜访爱上了荷印混血女孩安娜丽丝。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孩的母亲温托索罗姨娘一家的各种矛盾逐渐显现,这对恋人不仅需要应对自身的情感困惑,还需要面对殖民背景下时代观念与文化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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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叫我:明克(Minke)。

至于我自己的真名实姓……我觉得,目前暂且没必要告诉你们。这倒不是因为我爱玩弄神秘,而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别人面前显耀自己,真没有多大必要。

起初,我是在悲痛欲绝的思念中记下这桩人生逸事的。她离开了我,不知是暂时的告别,还是永久分离。(那时,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未来啊,总是在捉弄人,神秘莫测!每一个人,不管你愿意与否,你的整个心灵和躯体,总是要落到它的手里的。无数事实已经证明,它是一位残酷无情的暴君。归根结底,我将来也是要去朝见它的。它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神呢?是位善神呢,还是位恶神?那是它自己的事情。人呀,总是一厢情愿,到头来事与愿违……

十三年之后,我重新翻开、细细地读了这些札记,把它们和梦想、虚构编织成一体。确实,故事变得与原稿不同,我也得以免除了责任。因此,下面就是后来的成文。


在我这一生中,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我已经体会到,科学给我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前景。

有一次,我们校长在课堂上说:老师们讲授的一般科学知识已经十分广博。我们所了解的,比他们欧洲的同一年级学生所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不用说,我们听了后,一个个自豪得挺起了胸膛。我从来没有去过欧洲。我不知道校长先生讲的是否属实。不过,听起来使人心里感到舒服,我也就更加相信老师不会骗人。再说,我的所有老师都是在那里生长、在那里受教育的。似乎这就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的话。我的父母把我托付给了他们。在知识界,欧洲人和混血欧洲人,被认为是荷属东印度最优秀和最有学问的人们。因此,我一定得相信他们。

科学知识,这是我从学校里求得的,在生活中,我也亲自体会到了它的正确性。它在促使我起着变化,使我变得与本民族的人有所不同。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到底像不像一个爪哇人。因为我这个人,生长在爪哇,学的却是欧洲的科学知识。正是这样一种经历,促使我养成了爱记笔记的习惯。有朝一日,这种习惯将会给我带来好处。譬如现在,我就从中受益不浅。其中有一项科学成就,我对它赞叹不已,那就是印刷技术,特别是其中的照相制版技术。你想想,人们在一天之内就能印刷出几万张相片来,这有多了不起呀!

风景画,伟人像,新机器,还有美国的摩天大楼——全世界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在印刷好的报纸上亲眼看到。我们的前人真是太亏了!他们只能在村子里走街串巷,以此为满足。我真该感谢那些为创造新的奇迹而付出辛勤劳动的人们。五年前,在我周围还没有看到发行印刷的画片。那时,只有木刻或石刻,印出来的画像和真正的实物差远了。

从欧洲和美国传来了大量的消息,报道了当代最新的发明。据说,比皮影戏中我们祖先信奉的神仙和英雄们还要神通广大。火车,那不用马、不用牛、不用任何牲口拉的车,我的同胞亲眼见了已经有十几年了。至今,在他们心中,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巴达维亚到泗水,只需要三天时间就可以到达。而且还预言,将来只要一天一夜就够了!啊呀,只需要一天一夜!那一个个像房子那么大的车厢,连成长长的一串,装满了货物,满载着乘客,仅仅靠蒸汽的推动就能风驰电掣般地迅跑,真是威风极了!倘若史蒂文森还在世,我见到了他,一定要给他献上一个花环,献上一个缀满兰花的花环。今天,在我的故乡,在爪哇岛上,已经布满了铁路网。火车头在祖国的上空吐出一道道浓烟,渐渐扩散,最后消失在云端。无线电,缩短了世界各地之间的距离,使人们感到好像近在咫尺。大象和犀牛,不再是仅有的大力士了。人们用螺钉、螺母和连杆等做成的机器已经替代了它们。

在欧洲,人们正在制造一种新的机器,这机器体积更小,力量更大,或者至少可以和蒸汽机媲美。但它不用蒸汽,而是用石油来发动的。最近还风传着这样一则消息:德国人甚至已经在制造一种用电力发动的火车了。天哪,到现在为止,我自己也还没弄懂,电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人类已开始利用自然的力量来为自己服务。有人甚至已经在设计一种工具,使自己能像加托卡扎(Gatotkaca)或者像伊卡鲁斯(Ikarus)那样在天空飞翔。我的一位老师说,人们干起活来,汗流浃背,累得精疲力竭,效率却很低。不用多久,这种状况就要改变。机器将要代替所有部门的工作。人类无须劳累,每天都可以尽情地玩。她还说,同学们,你们真幸福呀!你们将要亲眼看到,在东印度马上就要开创一个现代化的新时代。

摩登(Modern)!这个词迅速传遍了整个欧洲,一传十,十传百,比细菌繁殖的速度还要快。尽管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它的含义,但是我仍然要请你们允许我暂且借用这个词。

不管怎么说,总之这是事实,在当今的时代里,人们已经能够在一天之内印刷出几万张相片来。而最最重要的,是其中有一张少女像,真叫我百看不厌。她,正值芳华,美丽、富足,有权势,前途无量,拥有一切被人称羡的,是所有男性追逐的对象。

我的同学们,都在暗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世界上最富有的银行家们也找不到机会去给她献殷勤。那些风度高雅、仪表堂堂的王孙公子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打转,千方百计地想能获得她的青眼。哎呀,仅仅是为了能获得她的青眼而已!

在闲得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的两只眼睛总是盯着那张画像出神,想象着将来会怎样怎样。然而,她的地位是如此之高,离我是如此之远!从我所在的泗水出发,大约是一万一或一万二千海里。坐船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要经过两座大洋、五个海峡和一条运河。即使这样也不见得能见到她。因此,我不敢向任何人表露我内心的这种感情。我想,人们准会嘲笑我的,说我是个疯子。

那些爱在私下传播消息的人还说,邮局有时还收到寄给那位遥远而又高不可攀的少女的求婚信。但没有一封能够寄到她的手里。倘若我也发发神经病,鼓起勇气,给她写求婚信,恐怕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邮局的工作人员肯定会把我的信给扣下,因为他们还想把她留给自己呢。

人们追逐的这位少女和我同年:十八岁。我们俩出生在同一年:1880 年。这四个阿拉伯数字有一个像一根木棍,其余三个都像弹球似的,尽是圆圈。我们出生的月份和日子也都一样,都出生在 8 月 31 日。如果说有区别,那就只是出生的时辰不同,还有性别也不同。我父母并没有为我记下落地的时辰。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个时辰降世的。性别又怎么个不同法呢?那就是说,我是男的,而她是女的。说实在话,如果真要核实那拿不准的出生时辰,也是件伤脑筋的事。至少有这么一道难题不好处理:当我故乡的大地被夜幕覆盖的时候,她的国家正是红日高照;当她的国家被黑夜笼罩之际,我的故乡却沐浴在赤道烈日的光焰之中。

我的老师马赫达·皮特斯不许我们相信那占星学。她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她接着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托马斯·阿奎那曾经观察过两个人。他们出生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甚至出生在同一个地点。”她一面说,一面伸出一个食指在我们面前比画着,“这是占星学闹出的一个大笑话!他们两人的命运迥然不同,一个是大地主,而另一个正巧就是这个大地主的奴仆!”

是的,我本来就不信那用来算命的占星学。它怎么能叫人相信呢?因为它从来就不能指导人们去取得科学的进步。倘使它真有道理的话,那我们就完全由它摆布好了,其他事情,我们不用去管。问题是,它从来就没有预言出那位少女是谁,她在什么地方。我想占星学是永远也不可能作出正确的预言的。我有时闲得无聊,也曾去为自己占卜过命运。占星家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天宫图,然后慢慢地张开嘴巴,露出两颗金牙,说:“如果先生善于耐心等待的话,那您一定能……”假如是这样的话,那我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耐心等待,即使用全人类的耐心来等待,我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她。


你们将要亲眼看到,在东印度马上就要开创一个现代化的新时代。


我更相信科学和理智。无论如何,它们总还有固定的准则供你遵循。

罗伯特·苏霍夫——在这里,我不愿意叫他的真姓名——连门也不敲一声,就走进了我的宿舍。他看到我正端详着那张少女画像出神,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时窘态毕现,又羞又愧。更缺德的是,他竟这样大声地嚷嚷起来:

“哎哟,你这个女性崇拜者呀,色鬼、小流氓!你这只癞蛤蟆又在梦想吃哪一块天鹅肉啦?”

我完全有权把他撵走,然而,我没有那样做。“去去去!”我对他嗤之以鼻,“谁敢断定我就不可能?”

“占星学能预测一切,就是预测不了你自己的命运……”他说着,和往常一样,给我做了个鬼脸。

读者们,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吧:他是我的同学,在泗水市高中路荷兰中学上学。他长得比我高大魁梧。他是混血儿,血管里也流着我们土著民的血液,至于有多少滴,那就天晓得了。

“不要那个,你别去想那个,”他低声地哄骗着我,“在泗水,也有一位美丽的仙女,举世无双,比那相片上长得还要漂亮。你老看那玩意儿管什么用呀,那只不过是一张美人画罢了!”

“漂亮?你说漂亮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得什么叫漂亮?你不是早下过定义了吗?身段匀称,举止得当,再裹以适度的肌肉,这就叫作漂亮。”

“不错,”我顺着他说,这时,我已不再感到羞涩,“还有呢?”

“还有?柔嫩细腻的皮肤,明亮闪光的眼睛,善于哄人的嘴巴。”

“你又作了修改,加上了‘善于哄人的嘴巴’。”

“照你这么说,那嘴巴就应该尖声吼叫,或者一天到晚骂你才好!其实,挨骂也没关系,只要委婉动听就行,对吗?”

“去去去!靠一边去!”我不再让他说下去。

“那你再听我说一句,如果你真是一位好汉,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女性崇拜者,那你就跟我到那里去逛一趟。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没准,你只不过是一个光会耍嘴皮子的牛皮大王。”

“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哪!”

“哈哈,没上场就胆怯啦!”他嘲笑我说。

我听了这话很生气。我深知罗伯特·苏霍夫这几年在荷兰高中里学了些什么。他尽琢磨着怎样欺负别人,小看别人,贬低别人,作弄别人。他以为他了解我的致命弱点:我身上没有欧洲血统。看样子,他真的在布置什么圈套要作弄我了。

“好吧!”于是我回答说。

以上是几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那时新的学年刚刚开始。


这一天,在东印度这一边,是 1898 年 9 月 7 日,星期五;在荷兰那一边,却是 1898 年 9 月 6 日,星期四。

学生们在发疯似的庆祝着女王的登基。他们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如比赛、演出、欧洲人的工艺及风土人情展览,还有足球、棒球以及其他体育活动,等等。这一切,没有一样能够吸引我。我对体育活动向来不感兴趣。

我的周围一片热闹景象。礼炮声轰轰隆隆。大街上挤满了游行的队伍,仪仗队演奏着庄严的礼乐。我心中仍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因此,我和往常一样,到隔壁邻居冉·马芮那里去稍坐片刻。他是一位法国人。他只有一条腿。

“哈利路亚,明克,今天有好消息吗?”他用法语跟我打招呼,我也用法语回话:“有。冉,我给您订了点活儿,是一套家具。”我把客户选定的图样交给了他。 

他仔细地看了看,高兴地微笑着,说:“就这样定了吧。我马上估算一下价钱。至于雕刻我准备采用扎巴拉县的图案。”

“明克少爷!……”我的房东女主人在隔壁呼叫着我的名字。

透过窗户,我看到戴林卡太太(Mevrouw)在向我招手。

“冉,我走啦。这位啰唆的太太没准儿给我送蛋糕来了。您别把交货日期拖得太久了,冉。”回到家里,我没见到有蛋糕,看到的却是罗伯特·苏霍夫。

“走吧,”他说道,“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一辆有弹簧装置的新式马车已经停在门口。我们登上马车,马儿开始奔跑起来。车夫是一位年纪不小的爪哇人。“显然,这辆马车的租金要比一般的马车贵得多啰?”我用荷兰语问着。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克!这不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上面有弹簧装置,走起来不会咯吱咯吱作响,也许是泗水第一辆这样的马车,也许是本世纪末最考究的一种马车。那弹簧说不定比整个车身还值钱呢。”

“我信,罗伯特。跟我说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罗伯特?”

“去一个小伙子们都巴不得能得到一张请帖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天仙。明克,听好了,我真走运,我从她哥那里得到了一张请帖。除了我以外,谁也没有被邀请到那里去过。”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脯,“听着,碰巧她哥哥与我同名,也叫罗伯特……”

“现在叫罗伯特的人可不少……”

他没有理睬我,而是继续往下说:“我们在足球赛上认识的。他家的牛生了几头小公牛,不想要了。对我来说,这最吸引我。”说完,他狡黠地瞥了我一眼。

“小公牛仔?”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早餐吃牛肉。我的问题是这个。你的问题嘛……”他咂巴咂巴着嘴,两只眼睛直盯着我不放,“你的问题嘛……那当然是罗伯特的妹妹啰!你这个女性崇拜者,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男子汉到底有多大本事!”

弹簧马车的铁轮子碾着石头路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大路从克朗甘经布老兰,直通沃诺克罗莫(Wonokromo)。

“咱们一起唱支歌:Veni, Vedi, Vici——来过,见过,赢了……”

他在嘈杂的车轮声中向我挑逗着,“哈哈,瞧你现在这副样子,脸都变色啦!你再也不相信自己有多大本事了吧,哈哈!”

“你怎么不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呢?既吃牛肉,又要那天仙呢?”

“我吗?哈哈!至于我自己,只有那纯欧洲血统的姑娘才配得上我!”原来我们要去见的仙女是个混血。其实,罗伯特·苏霍夫也是混血儿。在这里,我还要再一次提醒你们,我用的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不仅他的母亲是个混血儿,而且他的父亲也是个混血儿。他母亲快要生他的时候,他父亲匆匆忙忙地要把他母亲带到丹绒卑叻(Tanjung Perak)去。正巧,荷兰的范·黑姆斯科尔克号(Van Heemskerck)停泊在那里。他们登上了那条船。没等他们来得及上岸,他母亲就把他生在了船上。所以,他不仅是荷兰的属民,也成为了荷兰的公民。和获得了罗马国籍的犹太人一样,总以为自己要比他的同胞兄弟们高出一等。他不承认自己是混血儿。当初,假如他母亲把他生在比那条船远一公里的地方,或者把他生在不碌港的码头上,或者把他生在马都拉的小舢板上,他也就会获得一个马都拉的籍贯,那他的情况就会跟今天大不一样。他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不喜欢混血姑娘的样子呢?至少现在我开始理解其缘由了。他自认为是荷兰属民,要拼命保住他的荷兰国籍,是为了将来子孙后代的利益。他希望将来他的职位和薪水比混血儿们要高,比土著们更要高。

那天早晨,天气的确很好。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年轻人本来就无忧无虑。我事事感到称心如意,功课都顺利地做完了。我的心也和天空一样,没有一丝愁云。登上王位的那位少女,就让她当女王去吧。那所有张灯结彩的建筑物和牌楼,都是为她装饰的。那一切官方的集会和活动,也都是为她举行的。她是神仙的眷侣、天堂的仙女。苏霍夫要我征服的就是像她这样的一位美人。现在,他正在作弄着我。

一路上,农民们在步行着进城,我顾不得去注意他们。黄灿灿的石头路面笔直通向沃诺克罗莫。房屋、田野、路边用竹篱维护的树木,还有那沐浴着阳光的森林,全都在欣喜地向我身后飞去。远处,隐约可见那群山肃立的峰峦,犹如一尊尊捧祭敬天的石雕像。

“难道我们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去赴宴吗?”

“不,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我只不过是去吃牛肉的。而你,却是去征服那位美女的。”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呀?”

“我们现在就正去那个地方。”

“你是要干什么呀,罗伯特?”我试探地问他,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你快说呀!”

他仍然不肯告诉我。


他自认为是荷兰属民,要拼命保住他的荷兰国籍,

是为了将来子孙后代的利益。


“你不要龇牙咧嘴地唉声叹气嘛!如果你真不愧是条好汉,”他又咂着他的嘴巴,“那我一定服你,就像尊敬老师那样尊敬你。如果你是个孬种,嘿,你瞧着,你这一辈子将永远被我嘲笑。你可千万别忘了这一点,明克!”

“你是在取笑我,罗伯特。”

“不,有朝一日,你是要当县长(bupati)的,明克。将来你那个县,也许一片荒芜。但是我为你祈祷,祝你的县五谷丰登。如果那位姑娘将来在你身边当上了县太爷的贵夫人,哎呀,我的天哪!全爪哇的县长们都会垂涎三尺,眼红到利令智昏的地步。”

“谁说我将来会当县长的?”

“我说的。我要到荷兰去继续深造。我准备当工程师。到那时,咱们将久别重逢。我将携同我的妻子一起到你家去做客。你知道吗,我开口第一句话将怎么问你?”

“你是在白日做梦吧!我是不会当县长的。”

“你先听我说。那时我将问你:喂,我的女性崇拜者、老色鬼、花花公子,哪一位是你绣房的娇妻呀?”

“看来,你仍然把我看作是还没开化的爪哇人。”

“哪一位爪哇人,尤其是县长,不是花花公子呢?”

“我不会当县长的。”我说。

他轻蔑地嘲弄着我。马车不停地往前走着,离泗水愈来愈远。其实,我心里已经在生他的气了。是的,我本来就生性敏感。罗伯特却一点也不体谅人。他以前的确曾说过:爪哇名流如果想证明自己不打算找三妻四妾,唯一的办法就是娶个纯欧洲人或混血欧洲人。这样就不可能再娶了。

马车开始进入沃诺克罗莫地区。

“往左面瞧!”罗伯特对我说。

那是一座中国式的住宅,有宽广的庭院,四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围墙。前面的大门和窗户都关闭着,刷的是一色朱红油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那是谁的房产?是个什么场所?谁都明白,那是一座青楼,是峇峇(babah)阿章开的妓院。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着。

“再往左边看!”罗伯特又说。

离妓院左边大约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一片空地,什么房屋也没有。再往前走是一座木质结构楼房,前面也有一个宽广的院子。在木栅栏稍靠后一点的地方,竖着一块写着“逸乐农场”(Boerderij Buitenzorg)的大木牌子。不用问,泗水和沃诺克罗莫的人谁都知道,这就是大财主赫曼·梅莱玛先生家。那座楼房尽管是用柚木建造的,但人们都说它简直像一座私人宫殿。从老远就可以看到屋顶上那灰褐色的木片瓦。大门和窗户都敞开着。这和阿章的青楼截然不同。楼前没有前廊,只有一个足够宽敞的露台。台阶比正门还宽大。

那时,人们光听说梅莱玛先生的名字,很少或者根本看不到他本人。相反,人们经常说起的却是他的姨娘(Nyal)——温托索罗。她,三十几岁,姿色出众,这么大的一个农场都由她掌管,为众人所钦佩。她的名字源自“逸乐”那个词,“温托索罗”是爪哇语的叫法。

人们还说,马都拉勇士达萨姆负责全家和整个农场的安全。有他当她的警卫,谁也不敢到那座柚木宫殿去惹是生非。 

车身一拐,我在马车上摇晃了一下。

马车赶进了大门,经过那块大木牌,径直奔向屋前的台阶。我害怕起来。那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达萨姆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并没见过他,只能作这样的想象:又浓又黑的大胡子,一只手紧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操着一把大弯刀(clurit)。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谁从这个戒备森严的宫殿接受过什么邀请。

“我们是到这里来吗?”

罗伯特只是使劲地喘了口粗气。

一位混血欧洲青年打开玻璃门,走下台阶,前来迎接苏霍夫。看上去他与我年岁差不多。他外貌像欧洲人,皮肤像土著民,身材高大、魁梧、结实。

“你好哇,罗伯特!”他先向苏霍夫打招呼。

“你好哇,罗伯特!”苏霍夫回答道,“我把我的朋友也带来了,罗伯特。没关系吧?反正你是不会见怪的,是不是?”

那小伙子没有向我表示欢迎。他用逼人的目光看着我这名土著青年。我开始感到不安起来。我懂得,作弄我的这出戏已经开场。如果他对我拒不接待,那苏霍夫就会讥笑我。我一定会被达萨姆追赶着爬到大路上,让苏霍夫看我的洋相。然而他还没有表示要拒绝我,也还没有要把我赶走,只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要赶人的样子……天哪!我的脸该往哪儿放呀!然而,不,他嘴边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叫罗伯特·梅莱玛。”他自我介绍说。

“我叫明克。”我回答道。

他还握着我的手不放,等待着我说出自己的姓。可是我没有姓,因此我没有再说下去。他皱了皱眉头。我明白了,他以为我是还没被父亲在法律上承认的混血儿。和土著一样,没有姓的混血儿倍受歧视。而我本来就是土著民。但他并没有往下追问。他没有要求我说出自己的姓。

“认识您很高兴。请进!”罗伯特·梅莱玛说道。

我们走上台阶。看到他那锐利的目光,我心中仍然忐忑不安。这个罗伯特·梅莱玛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青年呢?

我不安的心情很快消失了。眼前出现了另一种情景:在我们面前,站着一位少女,皮肤白嫩而又细腻,外貌长得像欧洲人,头发和眼睛却和土著民一样。她那一对眼睛,炯炯发光,宛如两颗明亮的星星。她那嘴唇,微笑起来,能使你神魂颠倒。如果苏霍夫指的就是这位姑娘,那他可一点也没说错:她不仅可以与女王媲美,甚至比女王还要漂亮。你瞧,她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纸上画的美人儿。

“我叫安娜丽丝·梅莱玛。”她把手伸给我,然后又把手伸给了苏霍夫。

她说话的声音是这样动听,留下的印象是这样深刻,简直叫我这一辈子难以忘却。

我们四个人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罗伯特·苏霍夫和罗伯特·梅莱玛立即热烈地聊起足球来。不久前,他们曾在泗水观看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足球比赛。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足球,因此我无法插进去和他们聊。我的眼睛观察着那宽敞的大厅。我从那家具、天花板、水晶玻璃吊灯、用铜导管连接起来的一盏盏气灯——不知油是从哪儿送来的,一直看到刚退位的、镶在硬木锦框里的荷兰女王埃玛的肖像。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每一次最后总是把目光停留在安娜丽丝身上。作为一名家具推销员,我一眼就能判断出,那都是贵重陈设,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我再看看藤椅下面的地毯,那图案是我从未见过的,也许是特地定做的。那打了蜡的木条镶花地板,擦得油光锃亮。

“怎么不说话呀?”安娜丽丝用娴熟的荷兰语问。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没有姓,又是个土著民,她肯定会讨厌我的。我勉强微笑着(必然笑容甜美),逼着自己再次扫视了一下家具,说:

“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别致。”

“你喜欢这里?”

“喜欢极了!”我又看了她一眼。

真的,她美得简直能把你迷住。她在富丽堂皇之中显得高雅庄重,压倒周围一切精美豪华的陈设。

“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姓呢?”她问道。

“我没有隐瞒。”我回答说。我心里开始慌张起来,“是否一定要我告诉你们呀!”我瞥了罗伯特·苏霍夫一眼。他根本没有注意我。他正在着迷地和罗伯特·梅莱玛谈论着足球。在我仍然瞅着苏霍夫的时候,是她突然向我递送过来一道秋波。

“那当然,”她顺着说,“要不然,人们会以为你父亲没有在法律上承认你这个儿子。”

“我没有姓。我真的没有姓。”我仍然固执地说着。

“噢!”她拉长声调感叹了一声,“那请您原谅。”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姓也挺好嘛。”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不是混血欧洲人。”我又为自己辩护了一句。

“噢?”她再次惊叹起来,“真的不是吗?”

我的心慌张得怦怦直跳。她现在该明白了:我是个土著。我随时都有被赶出大门的可能。而且我不用看就知道,罗伯特·苏霍夫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些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就像乌鸦的两只眼睛死盯着它要啄食的尸体一样。当我把眼皮抬起的时候,我发现罗伯特·梅莱玛正在注视着安娜丽丝。然后,他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噘起的两片薄嘴唇几乎拉成了两条直线。天哪!他们会对我怎么样?我是不是会在罗伯特·苏霍夫的嘲笑声中像一条野狗那样,从这个豪华的家中被赶走呢?一生中,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惶惑不安。苏霍夫两眼死盯着我的脖子。罗伯特·梅莱玛仍然在不断地打量着我,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和土著一样,没有姓的混血儿倍受歧视。而我本来就是土著民。


安娜丽丝看了看罗伯特·苏霍夫,看了看她的哥哥,接着又看了看我。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我眼前只有安娜丽丝的白色长裙,没看见她的脸,也没看见她的手和脚。她每动一下,那美丽的长裙就闪耀着光华。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苏霍夫本来就想在别人家里欺负我。而现在我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着被别人驱赶。再过一会儿,也许他们会把达萨姆叫来,把我扔到马路上去。

听到安娜丽丝咯咯的笑声,我这颗如痴似醉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我又慢慢地抬起眼皮看着她。只见她一排洁白晶莹的牙齿,比我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珍珠还要美。是呀,我也真成了个女性崇拜者了。我虽然已经身陷此情此景,却仍然在钦佩和赞叹着她的美貌。

“怎么脸色都变白了?”她问道,似乎在宽慰着我,“土著民也挺好嘛!”她仍然咯咯地笑着。

这时,罗伯特·梅莱玛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妹妹身上。安娜丽丝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哥哥避开了妹妹的目光。

他们是在导演一出什么样的戏?罗伯特·苏霍夫一声不吭。罗伯特·梅莱玛也缄默不语。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在传递眼色,迫使我向他们求饶?这是为什么呀?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姓,并且又是个土著民呢?去他们的吧!我为什么要向他们屈服呢?我才不那样做呢!

“土著民也挺好嘛!”安娜丽丝又郑重地重复了一句。

“我妈妈也是个土著,是出生在爪哇的土著。明克,你作为我的客人好啦。”她用命令似的口气跟我说。

这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谢谢!”我说。

“看来你并不爱踢足球。我对足球也不感兴趣。我们还是另外找一个地方去坐坐吧。”说着,她站起身来把我请过去。她伸出一只手,娇滴滴地让我挎着她的胳膊。

我站起身来,向她哥哥和苏霍夫点头表示歉意。他们目送着我们离开那里。安娜丽丝转过身去,对她撇开的客人微微一笑,表示失陪。

我们走过那宽敞的客厅。我只感到自己的脚步蹒跚不稳。我知道,那两个家伙一定在背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们走进了后厅,那里更加富丽堂皇。

后厅的四周,全是刷上栗色清漆的柚木墙壁。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餐桌和六把椅子。离桌子不远,是上楼的楼梯。厅内的其他三个角,都放着一张茶几。每张茶几上放着一个欧式陶瓷花盆。花盆里盛开着朵朵鲜花,安排得别致而又精美。

安娜丽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道:“这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谁教你的?”

“妈妈,是妈妈亲自教我的。”

“布置得真好!”

我的眼睛被一顶玻璃柜橱吸引住了。于是她把我带到柜橱前面。那柜橱安放在餐桌的对面,陈列着我从未见过的艺术珍品。

“我没带钥匙,”安娜丽丝说道,“我最喜欢那件东西。”她的手指着一尊小的黄铜雕像说:“妈妈说,那是古埃及王法老。”她想了一想,又说:“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叫内弗蒂蒂,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公主。”

我并不在乎那雕像叫什么,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个土著民,一个欧洲人的姘妇,竟能知道一个埃及法老的名字。

柜橱里还陈列着一尊巴厘雕像,爱尔朗加(Erlangga)骑在一只神鹰背上。特殊之处是,它不是用人心果树雕刻成的,而用的是另一种木头。至于那木头叫什么名称,我也说不上来。

柜橱的第一层,放的全是一排排很小的陶瓷假面具,图案是各种各样动物的脸谱。

“那都是《薛仁贵》里的面具。”她解释说,“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没有。”

“以后我找个机会讲给你听。你想听吗?”

她的问话温柔、亲切,一点也不显得自己高贵和特殊。

“乐意之至。”

“这么说,你一定愿意再到我家来啰!”

“我感到非常荣幸。”

通常,我在县府公署大楼里看到,茶几下面都用大的贝壳作垫脚。她家的茶几脚下没有这种东西。在另一张矮桌子上放着一架留声机。小桌子的四只脚上有四个小轮子。留声机的下半部分是用来存放唱片的。那张桌子本身的雕刻过分花哨,显然也是一件定做的家具。 

所有这一切,是如此之美,然而最美的,还要数安娜丽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她又问道,“你上学吗?”

“和罗伯特·苏霍夫是同班同学。”

“瞧我哥哥的样子,他有一位荷兰高级中学的同学简直神气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看来,你也是一位荷兰高中的学生啰!”蓦地,她向后门口张望着,并喊道:“妈妈!您来!妈妈,有客人来啦!”

随着喊声,立即走过来一位土著妇女,穿着沙笼裙和白色开襟上衣,四周镶着华丽的花边。我从前在荷兰小学的课本里看到过,那也许是荷兰纳尔登(Naarden)的产品。她穿着一双绣着银线的黑色天鹅绒拖鞋。她穿戴整齐,眉清目秀,嘴角挂着慈母的微笑,打扮得十分朴素大方。这一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皮肤白里透黄,显得漂亮而又年轻。另外使我感到钦佩的是,她能讲一口学院式的、发音十分标准的荷兰语。

“喂,安娜丽丝,你那位客人是谁呀?”

“妈,在这儿呢。他叫明克,是一位出生在爪哇的土著民。妈妈!”

她毫无架子地走到我的身边。看来,她就是人们经常谈起的温托索罗姨娘啰。她成了沃诺克罗莫和泗水居民们所议论的话题,是“逸乐农场”的农场主。

“他是一位荷兰高中的学生,妈妈。”

“噢,噢,真的吗?”姨娘对我说道。

我踌躇起来。我不知道是应该像对待欧洲妇女那样把手伸给她呢,还是应该像对待土著妇女那样不必有所表示?可是,偏偏是她首先把手伸给了我。我惊呆而尴尬地握了握她的手。这可不是土著民的风俗,这是欧洲人的礼节。早知如此,我当然应该首先把手伸给她才对。

“您是安娜丽丝的客人,这么说,也就成了我的客人啰。”她用流利的荷兰语说着,“我该怎样称呼您呢?是叫先生(Tuan)好呢,还是叫少爷(Sinyo)好?可是,您并不是混血荷兰人……”

“我不是混血荷兰人……”我该怎么称呼她呢?是叫她姨娘呢,还是叫她太太?

“您真是一位荷兰高中的学生吗?”她微笑着,和蔼地问道。

“是的……”

“人们都叫我温托索罗姨娘,因为他们不会用荷兰语叫‘逸乐’这两个字。看来您还不好意思这样称呼我。大家都这么叫我。您也这样叫我好了,别不好意思。”

我没有马上回答。看样子她能充分谅解我的这副窘态。

“如果您是一位荷兰高中学生的话,那您父亲一定是一位县长啰。孩子,您是哪位县太爷的公子呀?”

“不是,呃,呃……”

“瞧您这样客气,总不敢叫我的名字。如果您不好意思,又觉得不失身份的话,那您也跟安娜丽丝一样,叫我妈妈(Mama)好啦。”

“对,明克,”那姑娘也帮着她母亲说道,“妈妈说得对,叫她妈妈好啦!”

“我呀,哪位县长的公子也不是,妈妈。”我用新的称呼叫她以后,我的窘态、等级之间的差别,甚至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消失了。

“假如您父亲真不是一位县长的话,那也准是一位副县长(Patih)。”温托索罗姨娘继续说道,她仍然在我的面前站着,“请坐,请坐,干吗站着呀?”

“我父亲连副县长也不是,妈妈。”

“那就别去管他啦,至少是,安娜丽丝的朋友来做客,我也感到很高兴。喂,安娜,应该由你来好好招待你的客人。”

“那当然啦,妈妈!”就像得到了她妈妈的批准一样,她兴奋地回答着。

温托索罗姨娘又从后门离去。我还在看着这位土著妇女的背影出神。她不仅能讲一口这么好的荷兰语,更重要的是,她在男性客人面前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真不知道还能在什么地方见到像她这样的人?不知道她从前受的是什么样的学校教育?为什么她竟是一位姨娘、一位外室呢?是谁把她教育得像欧洲女性那样开明大方的呢?那庄严的柚木宫殿,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一座迷宫。


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姓,并且又是个土著民呢?

去他们的吧!我为什么要向他们屈服呢?


“我非常喜欢有客人来看我。”安娜丽丝说道。她知道了她母亲非常支持她以后,变得越发欢欣鼓舞起来:“从来没有什么客人来看过我。人们都不敢登我们家的门。我的老同学也不敢来看我。”

“从前你上的是什么学校?”

“我上的是荷兰小学,没有毕业,连四年级都没有上。”

“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下去呢?”

安娜丽丝咬着她的手指头,两只眼睛直盯着我。“因为发生了倒霉的事,”她没继续往下说,而是把话题猛然一转,问道:“你是穆斯林吗?”

“你问这个干吗?”

“是穆斯林就不能让你吃猪肉。”

“是穆斯林。谢谢!”

一位女用人端来了可可牛奶和点心。她并不像侍候其他土著老爷那样低三下四地躬身折腰,甚至她还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我。这种情况在别的土著老爷家里是决不可能有的。对土著民来说,用人必须弯着腰走路,永远也不能把头抬起来。可以设想,如果能在别人面前直着腰走路,这样的生活过得该是多么有意思呀!

“我的客人是一位穆斯林,”安娜丽丝用爪哇语对用人说,“跟厨房里说一下,菜里可不能有猪肉。”她很快地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怎么还是不说话呀!”

“我正欣赏着这间房子,”我说道,“真是件件精巧、样样别致呀!”

“你真的喜欢这里吗?”

“当然,那还用说嘛。”

“我看你刚才脸色都白了,那又是为什么呢?”

温柔热情的问话沁人心牌,也给我增添了勇气。

“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遇见这样一位美丽的仙女。”

她默不作声,用她那一对忽闪忽闪的明眸不断地望着我。我有点后悔起来,不该对她那样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慢腾腾地问:“你说的那位仙女是谁呀?”

“是你。”我吞吞吐吐地低声回答道。

她歪扭着脑袋,显得很不自在,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是我?你说我长得很美吗?”

我变得勇敢起来,毫不含糊地说:“美得举世无双。”

“妈妈!”安娜丽丝惊叫起来,回过头去直向着后门张望。

糟糕!我在心中也跟着惊叫起来。当然,我不敢叫出声来。

那姑娘走出了后门。我想她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她母亲。真是有点神经病!这和她的美貌一点也不相称。而且,我估计她肯定会跟她母亲说:我在行为上已对她不够检点。本来嘛,这本来就是一个爱惹是非的家庭!可这么说也不公道,这可不是她们惹出的祸。如果出了什么事,那该怪我自己,是我自作自受。

只见姨娘出现在门口。安娜丽丝挎着她的胳膊,两人向我走来。

我的这颗心呀,又怦怦地跳起来啦。那也难说哪,也许是我真的做错啦!惩罚我吧!谁让我口无遮拦来着!反正只要不让我在罗伯特·苏霍夫面前出丑就行。

“怎么啦,安娜?”她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安娜是叫我来跟你辩论吗,少爷?”

“不,不是叫您来跟他辩论的!”那姑娘马上接过话头说。接着她又撒娇地告诉她母亲:“妈!”她用手指了指我,“你瞧,妈,明克说我长得很漂亮,那是真的吗?”

姨娘侧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接着,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女儿。她把两只手搭在安娜丽丝的肩膀上,低声说道:“我不也常这么说吗?你本来长得就很秀气,姿色出众。是的,安娜,你很美。少爷一点也没有说错。”

“哎呀,妈妈!”安娜丽丝惊叫起来,并轻轻地拧了她母亲一把。她的脸色因羞涩而变得绯红。她两只眼睛不时地端详着我,又圆又黑的眼珠炯炯闪光。

这时,我的恐惧心情早就飞到天边去了。

姨娘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一口气地往下说:“孩子,你到我家来做客,可让我高兴极了!你叫明克,对吗?她可跟别的混血儿不一样。她从来就不善于跟别人交际。孩子,她并没有成为混血荷兰人。”

“我不是混血荷兰人,”那姑娘说,“我不愿做混血荷兰人。我就愿意和妈妈一样。”

这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瞧,孩子,你亲耳听见了吧?她更喜欢当一个土著民。哎呀,你怎么不开口呀?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称呼你的头衔,而只是你呀你的,或者孩子呀孩子的叫你,没准你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妈妈,我没有生您的气!”我连忙回答道。

“我看你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感到如堕迷雾,不知如何是好。温托索罗姨娘在我面前显得是这样亲热、这样知心。我也不敢说她到底像谁。尽管她看上去要比我母亲年轻,但她也就好像是生我的母亲一样,甚至比我自己的母亲还要贴心。

由于那些恭维话,我等待着姨娘跟我大发雷霆。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生气。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是从来不会生我的气的。可在我心中,我仿佛又听到了这样的警告:你可要注意啊,可千万不能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来看待!她呀,只不过是一个欧洲人的小老婆而已,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生下的孩子也不会得到法律的承认。这样的人,品德低贱卑劣,为了能过纸醉金迷的生活,竟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当然啰,她并不见得愚笨。你听她的荷兰语讲得多么流利,既文雅而又优美。你看她对她孩子的态度,体贴入微,考虑周全,而且十分开明,与那些土著民的母亲们可不一样。她的行为举止,和欧洲有教养的妇女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她简直像一位革新派的老师,很懂得循循善诱。我有几位老师,他们老把“摩登”这个词挂在嘴边,并且经常举出一些新人作为例子进行讲解。他们是不是也把姨娘这样的人物列入他们的名单呢?

“你不懂,安娜,”她又补充说,“就因为你交往太少,总喜欢偎在妈妈身边。你已经不小了,可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很快,她把话题一转,又跟我说起来:“孩子,你经常这样恭维姑娘们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对我来说像晴天一声霹雳。我只得看准势头,顺风转舵,闪电般地反击过去。我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如果姑娘长得本来就美,夸她几句,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你说的是欧洲姑娘还是本地的少女?”

“怎么能夸本地的少女呢?连接近她们都很困难。我说的当然是欧洲姑娘啰!”

“你真敢这样夸欧洲姑娘吗?”

“因为老师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嘛。心里怎么想,嘴上就应该怎么说。”

“这么说,你敢当着欧洲姑娘的面恭维她们的美貌了?”

“是的,妈妈,我们老师说,这是欧洲的文明礼貌。”

“那么,要是你这样恭维,她们该怎么回答呢?会不会骂你呀?”

“不,妈妈。我们老师说,不喜欢被夸奖的人是没有的。我们老师还说,倘若有这么一个人,别人夸他,他反而觉得受了冒犯,那说明,这人很虚伪。”

“那么,欧洲姑娘将怎么回答你呢?”

“妈妈,她将这样回答:谢——谢——”

“跟书里写的一样?”

这位姨娘还阅读欧洲书籍!

“是的,妈妈,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

这时,她转过脸去对安娜丽丝说:“安娜,你也回答他:谢——谢——”

和别的本地姑娘一样,安娜丽丝羞得满脸通红。她一声不吭。

“如果那姑娘是混血儿呢?”姨娘问道。

“如果她受到良好的西方教育,那也一样,妈妈。”

“如果她没有受到很好的西方教育呢?”

“要是那样的话,尤其是在她心里感到不痛快的情况下,那说不定她就会骂你。”

“你是不是也老挨骂呀?”

此刻我知道,我的脸红了。她微微一笑,把脸转向她的女儿。

“安娜,你亲耳听见了。来吧,你快向他说声谢谢。唔,慢着,应该这样:孩子,你再重复一下你刚才是怎样夸她的,好让我也跟着一起听听。”

我恨不得马上能找个地方藏起来。我真捉摸不透面前这位姨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深深感到,她很善于笼络人心。显然我已被她掌握住了。

“不能让我听?”她看了看我的脸又说道,“好吧。”

说完,她主动走了出去。我和安娜丽丝目送着她,一直送到她出了门,拐了弯看不见为止。我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如两个受惊的孩童一般。我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而她呢,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她的行为举止,和欧洲有教养的妇女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她简直像一位革新派的老师,很懂得循循善诱。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呀?那罗伯特·梅莱玛总是用可怕而又锐利的目光看着我。那安娜丽丝·梅莱玛显得天真而稚气。那温托索罗姨娘,很会抓住别人的心,刚才竟弄得我失去了理智,忘了她只不过是一个欧洲人的小老婆。还有,这百万家产的主人、大富翁赫曼·梅莱玛先生,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爸爸到哪儿去了?”我避开之前的话题问道。

安娜丽丝皱着眉头,神采消失了。她说:“你不需要知道。提他干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妈妈也不愿过问。”

“为什么呀?”我问道。

“你想听音乐吗?”

“现在不想听。”

就这样,我们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午餐端上了桌子。罗伯特·梅莱玛、罗伯特·苏霍夫、安娜丽丝和我,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一个年轻的女用人,紧挨着门口站着,等候吩咐。苏霍夫紧挨着他的伙伴坐下。他不时偷偷地看看我和安娜丽丝。姨娘坐在主位。

菜肴十分丰盛。肥美的鲜牛肉是主菜。在我这一生中,也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美味。

安娜丽丝坐在我身旁,照应着我。她像招待一位高贵的欧洲绅士或一位混血欧洲大亨一样。

姨娘不慌不忙地吃着,和地道的欧洲女性没有两样,好像她也上过正规的英国寄宿学校似的。我对她十分注意,看着她怎样放勺和叉,怎样用汤匙、刀和叉。我也十分注意供六个人用的餐具,一切都无可挑剔。那白亮的钢刀,显然不是用磨刀石磨的,而是用细砂轮打的,看不出有磨蹭的痕迹;甚至餐巾、洗手钵以及镶银玻璃杯,也无一不是照规矩安放的。

罗伯特·苏霍夫大口大口吞咽着,活像一只三天三夜没有觅到食物的饿狼。尽管我也饿极了,但并不好意思放肆地吃。安娜丽丝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光顾着招待我了。

等姨娘吃饱时,我放下了刀叉,安娜丽丝也不再吃了。罗伯特·苏霍夫却继续吃着。他连看都不看姨娘一眼。到吃饭的时候为止,我从没听到母亲跟她儿子说过一句话。

“明克,”姨娘喊着我的名字,“人们真的开始能制造冰了么?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开始能制造很冷很冷的冰,就像在欧洲下雪季节冻成的那种冰了吗?”

“是的,妈妈,至少报纸上是这样报道的。”

苏霍夫吞着食物,并瞪了我一眼。

“我想知道,报上登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来人类将能制造一切,妈妈。”我回答着,心里却觉得奇怪,她竟不相信报纸。

“能制造一切?不可能!”她反驳道。

谈话就像刹车一样骤然停住了。罗伯特·梅莱玛把他的朋友叫走了。他们俩站起来,转身就走,跟这位土著妇女连个招呼也没打。

“请您原谅我的那位朋友,妈妈。”我说。

她微微一笑,向我点头会意,站起身来,离开了。用人走过来收拾着桌子。

“妈妈要到办公室里去继续工作,”安娜丽丝解释道,“吃过午饭,我也总需要到后面去干我的活儿。”

“你都干些什么活呀?”

“你跟我去就知道啦。”

“撇下我的朋友怎么行呢?”

“你不必为他操心。我哥哥一定会邀他去玩的。吃过午饭,他通常总要拿着气枪去打鸟呀,打松鼠什么的。”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吃过午饭才去打呢?”

“因为鸟和松鼠也都吃饱了,发困了,活动不灵活了。喂,你跟我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在她后面走着,就像小孩跟随着大人一样。比方说,倘若她长得不漂亮、不迷人,那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呢?唉,女性崇拜者!

走出后门,我们来到了一间大屋子,里面放着一只只箍着铁箍的大木桶。在最大的一只木桶上面还安装着一台搅拌机。满屋子都是一股牛奶的腥味。人们都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响地工作着。隔不一会儿,他们就用一块布擦擦身上的汗水。每个人的头上都裹着一块白布。人人都穿一身白粗布衣服,一律都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并不都是男子,有一部分是妇女,这可以从白衣服下面露的花裙看出来。啊,妇女!妇女也能参加农场的工作!妇女也都能穿白粗布工作服!这些农村妇女,也都穿起工作服来啦!她们不再在自家的厨房里围着锅台转啦!我想,在那工作服里面,她们是否也会像欧洲妇女那样戴上乳罩或穿上紧身胸衣呢?

我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她们却不能仔细地看我。

安娜丽丝轮流地走到每个人的身边。她们并不说话,而只是打个手势或点头表示敬意。这时我才知道,这娇媚稚气的姑娘还是一位工长呢。那些男工和女工们都必须听从她的吩咐。

我对这些妇女们表示惊讶和钦佩。她们,离开了锅台,穿上了工作服,和男工们混合在一起,到别人的农场来寻找生计。这些,是否也算是东印度摩登的一个标志呢?

“你对妇女参加工作感到新鲜吗?”

我点头表示承认。她望着我,想看出那种新鲜感。

“不也挺好吗,全都穿上了白色的工作服,没有一个例外。这都是那边荷兰人的规矩。不同的是,他们的衣服是用亚麻布做的,而我们,只需用粗白布就行了。这也是那边荷兰政府所规定的。”

她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出门外。我们来到了一个广场上。这是晾晒农产品的晒场。几位工人正在翻晒大豆、剥下的玉米粒、绿豆和花生。我们一到那里,他们就把手里的活马上停下,举起一只手,向我们点点头,表示敬意。他们头上都戴着一顶斗笠。

安娜丽丝拍拍手,伸出两个手指头,不知是在向谁示意。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小工人,给我们拿来了两顶斗笠。她把一顶戴在我的头上,另一顶给自己戴上。前面是一条小路。路面上铺了一层从河里运来的小卵石。我们沿着这条小路又往前走了好几百米远。“这几天,全国都沉浸在一片节日气氛之中,”我说道,“为什么不给他们放几天假呢?”

“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都可以休假。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他们都是雇来的短工。”

在前面路上,我们远远地看见了两个罗伯特。他们的肩膀上一人背着一支气枪。

“你实际上干些什么工作呀?”

“我什么都干,就是不管办公室里的事。那都是妈妈亲自处理的。”

这么说,办公室里的工作都是由温托索罗姨娘干的。她都能干些什么样的办公室工作呢?

“是处理行政事务吗?”我试探着问。

“全部,如簿记、商务、来往信件,还有跟银行打交道,等等。”

我停住了脚步。安娜丽丝也不再前进。我用半信半疑的目光凝视着她。她把我的手一拉,我们又继续前进,来到了一排牛圈前面。老远我就闻到了牛粪的臭味。只是因为有这位美貌的姑娘带领着我,我才没有远避,甚至还钻到那牛圈里面去,在我这一生里,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

牛圈一个挨着一个,看不到头。工人们正在里面给奶牛喂料和饮水。牛粪和烂草散发出使人窒息的臭味。我都给熏得快要作呕了。

“兽医经常到这儿来吗?”我问道。

“叫他就来。去年一年,兽医杜姆斯赫先生差不多每天到这里来。有一位卖草药的妇女,配制了一个预防和治疗乳腺炎的偏方。妈妈还一直保守着这个偏方呢!”

“什么叫乳腺炎?”

她没有回答。她撩起缎子长裙,走到几头奶牛跟前,拍拍那牲口的脑门,并在它们耳边低声细语,有时还呵呵地笑着。我站在远处看着她。她穿着这么一身绸缎长裙,动作却是那么干净利索,在牛圈里走出走进,而且和奶牛那样亲热!

这里也有女工,不过她们没有穿工作服。人们向我们问候致意,有的点点头,有的举举手。而我,总是不敢往前走,总是站在圈门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给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走过去。我假装着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些工人们对于我的到来感到新奇;相反,我却注意起她们来了。她们有的在扫地,有的在用水冲圈,有的在用长把扫帚使劲地扫着牛粪。干这些工作的全都是女工。


她们,离开了锅台,穿上了工作服,和男工们混合在一起,

到别人的农场来寻找生计。这些,是否也算是东印度摩登的一个标志呢?


安娜丽丝沿着牛栏走着,我在她身旁跟着她。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跟一个青年女工谈起话来,那姑娘一边摇着脑袋,一边用眼睛巡视着我。没准她们是在议论着我这位不速之客吧?

另一位姑娘手提着两只空铁桶,在我们面前欠身走过。她长得俊俏,令人喜爱。她和别的少女一样,裹着胸巾,穿着沙笼裙,光着两只湿漉漉的脏脚,十个脚指头都向外叉开着。她那挺起的丰满的胸脯自然吸引着我的目光。她低着头,用那眉间的明眸瞥了我一眼,嫣然一笑,向我问候:“您好,少爷!”她的问候并不拘束,是那样温柔和沁人心脾。

我还没见过思想这样开朗的本地少女,竟跟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打起招呼来。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用马来语问道:“您是来检查工作的吧?”

“嗯。”我应付着。

“大姐,米纳姆大姐,”我没留意,安娜丽丝在我身后向她呼喊起来,“您今天已经挤了几桶牛奶了?”这时她说的是爪哇方言。

“跟往常一样,小姐。”米纳姆用爪哇语的敬语回答着。

“要是这样的话,那你怎么能当挤奶组的工头呀?”

“只要小姐喜欢我,我还是可以当的嘛!”

“如果你挤的奶并不比别人多,你没有做出良好的榜样来。大姐,你也就不可能再当工头了。”

“不过,我们这里并没有工头。”米纳姆反驳说。

“我不就是你们的工头吗?”

安娜丽丝又拉着我的手,在一只只牛头前面继续往前走着。

“这么说,你是她们的工头啰?”我问道。

“我挤的奶要比他们多,”她回答说,“看来你并不喜欢牛。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咱们就到马厩去看看吧,或者到地里去走走也行。”

我从来没去过庄稼地里。我也不知道庄稼地有什么好看的。然而我还是跟着她往那里走。

“要不,你是不是对骑马更感兴趣呢?”

“骑马?”我不禁感叹起来,“你还会骑马?”

这天真稚气的姑娘,连小学都没有念完,刹那间,在我面前俨然成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她不仅善于把纷繁复杂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还会骑马,还是一位最好的挤奶能手哪!

“那当然啦。如果不会骑马,这么一大片庄稼地能管得过来吗?”

我们来到一片收过了的花生地里。只见到处都是刨出的花生和一堆堆准备运走做饲料的花生秧子。

“这里的土地很肥沃。每公顷能生产三吨干花生。要不是自己亲手实践,人们是不会相信的。”安娜丽丝解释道,“真是好地,头等的好地,长一片好庄稼,连花生秧都是宝;做饲料也行,做肥料也行。”

一公顷能生产多少花生?两吨?还是五吨?管他呢!正当我这么想着,仿佛她了解我的思想似的,她对我说道:“看来你对种地是外行,我们还是赛马去吧。你同意吗?”

没等我回答,她拉起我的手就走。她拽着我跑了起来。我听到她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把我带到一间又长又宽的大马棚里,那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马车,有两轮的,有四轮的,有载人的,也有拉货的。墙上挂满了马鞍和脚蹬子之类的种种马具。马棚里仍然还有很大的空地。

这马棚真大,和县行政公署的面积差不了多少!她看到我惊讶的样子,笑了起来。接着,她又指给我看一辆双轮马车。马车上包以黄铜的铁杆、铁栏,黄灿灿地闪着金光,车上还配有一对电石灯。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吗?”

无论是谁家的马车,我从来没去注意过,因此我并不懂得什么样的马车才算漂亮。这时,经她这么一指,我才骤然意识到了那马车的讲究。这也许是由于她亲自指给我看的缘故吧。也可能,这马车本来就十分漂亮。

“没有,从来没有。”我回答着,并向那马车走去。

安娜丽丝又把我拽了过去。我们走进了一间又长又宽的马厩。里面只有三匹马,马厩里那股使人难闻的气味直刺我的鼻孔。她走到一匹灰马跟前。她搂着那马的脖子,不知在它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那马轻轻地嘶鸣了几声,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她又拍拍马的鼻子,那马咧嘴笑了,露出了两排大牙。

安娜丽丝兴奋地笑着,咯咯的笑声清脆而又响亮。

“不去啦,巴乌。”她用荷兰语对着正在嘶鸣的马说,“今天下午,咱们也就不再去散步啦。”她边用眼角看着我,搂着巴乌的脖子,亲昵地低声说,“我们来客人啦,这位就是。他叫明克。当然啰,这不过是个诨名。他是穆斯林,巴乌,他是穆斯林。这可不像个爪哇人名,也不会是个穆斯林的名字,也不会是个基督教徒的名字吧。诨名而已。你相信他就叫明克吗?”

那姑娘抚摸着巴乌头上的额毛。那马又会意地嘶鸣了几声。

“你听,”这时她跟我说道,“马说,你的名字确实是个诨号。”

她和那匹马是不是要联合起来对我搞什么鬼名堂呀?他们想戏弄我。旁边另外两匹马也嘶鸣起来,眨巴着一对对大眼睛,直盯着我,仿佛心中有什么事要向我申诉似的。

“我们快走吧!”我催促着她说。

“等一会儿,”她回答道,她又去到那两匹马身边,分别在它们的背上抚摸了几下,然后对我说,“好,走吧!”

“你浑身都是马味。”我指出。

她只是笑了一笑。

“看来你对这种臭味已满不在乎?”

“是的,”她回答得干脆利索,“早就习惯啦。我把它们从小马驹一直喂养到了现在。要是我不疼爱它们,妈妈是要生气的。妈妈对我说,对于世间万物,哪怕它是一匹马,只要它给予了你生机,你就应该感激它。”

我也就不敢再往下说我讨厌马厩里那股难闻的气味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明克是我的真名字呢?”

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不信任、埋怨、责难、指摘。为此,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明克这个名字,不是我自己愿意取的。我也常常为此感到奇怪。这里有一段复杂的故事。

我还是在上小学的时侯,一个荷兰字母也不认得。我的第一个老师本·罗斯勃姆先生特别讨厌我。我总是答不上来他的问题,只好哭哭啼啼。然而,每天差役还把我送到那个讨厌的学校里去。

我在一年级时留了一级。罗斯勃姆先生还是那样讨厌我;而我对他,也简直怕得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在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儿听得懂荷兰语了。我原先的伙伴都升到二年级去了。我却还在一年级。老师把我的位置排在两个荷兰小女孩的中间。她们老欺负我。一个名叫菲拉的小女孩坐在我的旁边,她一见我就使劲地拧了我一把,算是她给我的见面礼。而我呢,痛得哇呀哇呀地叫唤起来。

罗斯勃姆先生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呵斥说:“不许叫,蒙(Monk……)——明克(Minke)!”

自那次以后,全班同学都开始叫我明克。我是班里唯一的土著。后来,别的老师,别的班级的同学,还有校外的朋友,也都那么叫起来。我曾问过我爷爷,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甚至他还叫我直接去问罗斯勃姆老师。我当然不敢去问。我的爷爷,不要说荷兰语,连拉丁字母也一个都不认识。他只懂得爪哇语,会说也会写。他干脆同意把老师给我起的那个外号,作为我固定的名字,并把它看作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所授予我的荣誉。于是我原来的那个真名字也就几乎不再有人提起了。

直到小学毕业,我始终觉得在我这个名字里总包含着什么贬义。因为老师第一次叫我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异常,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宛如两只牛眼。他脸上,两道眉毛竖起来,凶相毕露。他手里,拿着的那根米尺竟失手掉到了桌上。我根本就体会不出老师的疼爱、善意和远见卓识来。我们好心的猜测离真实情况相差太远了!

我翻遍了荷兰语辞典,没有查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进了泗水荷兰高级中学。高中老师也都不知道我这个名字的意义及其来源。他们左思右想,体会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根据。他们反倒又问起我来了。其中有一位老师回答不上来,因而还感慨一番,引经据典地说:一位英国文豪曾经说过,人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呢?……接着他讲了一个名字,现在我也把那文豪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们开始学习英语。学了六个月以后,我碰到了一个词,字母和声音都与我的名字相似。我又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瞪着的大眼,竖起的双眉,肯定是不怀好意。而且我还记得,罗斯勃姆先生自己叫我这个名字时也有点支支吾吾。我开始猜测:当时他是不是想用英语里的“毛猴”(monkey)来骂我呢?我真不敢那样想象!

这是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更不敢告诉安娜丽丝。我从来不敢把它告诉任何人。弄不好,我将被人耻笑终身。白白地被人嘲弄,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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