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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父亲死去

除非父亲死去

社会


悲剧发生的那天,母亲活了下来。病危通知再次下达的那天,她活了下来。母亲是生命顽强的野草。但活下去,只是这个故事里最浅表的部分。




文|谢梦遥
编辑|楚明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烧伤

陈昌雨的青春是在2021年3月22日结束的,他20岁。这并不是说,此前岁月就是无忧无虑的梦幻泡泡,少年早与童话无关,但在那天晚上,成人世界对这个云南宣威农村长大的孩子掀起更残酷的一角。

母亲被烧伤了,急性心衰的病危通知书已下达第三次。从工作地广东赶至曲靖市医院时,陈昌雨几乎认不出来他生命中最爱的那个人。「体表烧伤面积约55%」的医学术语远不能呈现眼前所见的可怕,除了前胸,火烧遍了母亲身体所有位置。躺在病床上的她,就像一个被白纱布包裹起来的黑煤球,面目浮肿到难以辨认。

根据母亲自己的说法,她添加汽油时,丈夫旁边帮忙,烟头引发了火灾。

疑点重重。母亲严重的伤势不像意外着火所能造成的,而父亲只是手脚受了轻伤。母亲给家人说是给摩托车加油,记载在入院报告中的父亲说法却是使用烤火器。还有一个事实,既背离了母亲的说法,又概括了这个家庭的样子:父亲从不干家务。

事发在3月14日。陈昌雨被蒙在鼓里,直到邻居告诉他家里起火了。他打去电话,接线的人不是母亲。终于和母亲说上话,她却不肯告诉他事发经过。待他明白事态严重,已是8天之后。

那个晚上,与小姨通话后,他得到了一条线索:行凶者是父亲。这是母亲在小姨离开那天偷偷告诉她的。陈昌雨当即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母亲没有做,小姨没有做,目睹火灾发生的村民没有做,医护人员没有做,父亲和他的亲属更不会做。这个举动改变了事件的走向。

有生以来第二次,他拨通报警电话。「我妈就是我的底线,任何人不能伤害她。」他说。警察指示他,先固定下证据。

于是他打开手机镜头。在儿子的恳求下,在外婆等亲人的陪伴下,也许更重要的,知晓警方介入,一切将不可逆转,母亲终于开始讲述。

那段12分钟的视频里,母亲用虚弱的声音拼凑起当晚的场景。一场争吵后,父亲进屋睡了,母亲睡在外屋沙发。半夜,父亲往屋子泼汽油,她去争抢,身上也被泼到了。突然之间,父亲点了火,火先从母亲的脸上燃烧起来。她的讲述有些混乱,还包括了曾被丈夫性虐待的细节,这是陈昌雨第一次听到。她肯定憋在心里面很久了,他想。但依然有谜团留下,本已平息的争吵缘何而起?父亲为什么点了火?母亲在生命垂危之际所提供的事件版本里,只有人的行动,缺少逻辑和动机。这对初步的刑事指认已经足够,但留给了儿子一些猜测。

悲剧发生的那天,母亲活了下来。病危通知再次下达的那天,她活了下来。母亲是生命顽强的野草。但活下去,只是这个故事里最浅表的部分

 陈昌雨的母亲禹秀英 



陈继卫

陈昌雨的世界并不是在母亲烧伤后变了样的,世界早已满目疮痍。

在他满月时,父亲陈继卫就因抢劫入狱。「劳改犯的儿子」,他的童年受尽同学歧视。他7岁时,那个陌生人回来了。他身材壮实,有纹身。他叫他「爸爸」。

「爸爸」很快显现出凶暴的脾气。陈继卫出狱后做起贩牛生意,陈昌雨见过他用粗棍和鞭子虐牛,「鞭子都打断了,还有几次牛角都打掉了」。

很快,暴力转向家人。「打我跟我妈,就跟打家里面那些牲口一样」,陈昌雨说。因为一点点小事,或者不需要理由,陈继卫用水烟筒打妻子,直到水烟筒折断。他往妻子身上砸啤酒瓶。儿子就在一旁看着。就像家暴里会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他酗酒。醉酒前,他只是一个烂人。醉酒后,他是个疯子。挨了打的母亲常逃去外婆家,陈继卫让儿子打电话编谎话劝她回来。他感觉他是父亲控制母亲的筹码。

陈继卫管教儿子的方式也是用拳脚。他用电饭煲的电线抽打儿子。他打掉过儿子的门牙。有次陈昌雨力气小没牵住牛,摔在地上受了伤,陈继卫上来不是关心他伤势,而是动手打他,「为什么不拉好?」

他打他的时候,会问他服不服。「不服」,会挨打。不说话,会挨打。不要逃跑,「抓回来,打得更严重」。只有一个选择。

服不服?服。

「牲口我都能教好,你个小*崽子,我还打不好吗?」这也是陈继卫常说的一句话。

「我从一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陈昌雨想。9岁那年,带着这个念头,又莫名其妙挨了陈继卫一顿打后,他决定赴死。没有任何犹豫,他把敌敌畏灌下去。在家门前,他呕吐起来。

睁开眼睛,他看见母亲的脸。她闻到农药味道,发现了他。她高声呼喊,找人骑车将他送院。洗胃后,又住院十几天,他被救了回来。

他13岁那年,陈继卫因盗窃再次入狱。接下来的3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有他和母亲。随着父亲出狱的日子临近,他又陷入了惶惶不安。他学会抽烟,以缓解压力。他用美工刀在手臂划出道道伤口,疤痕至今可见。

又一次,他服下农药。又一次,母亲救下了他。但就像一个不公义的战争中生还的伤兵,活下去,只是故事里最浅表的部分。

监狱改造不好陈继卫,陈昌雨知道。他从小就想逃离这个家。初中毕业他就辍学,去县城投靠小姨,当家电维修学徒,没有工资,但那只是他暂时落脚地。一年后,他大了一点,他去昆明工地找姨父,但当天就被告了密,父亲连夜把他带回家。但他很快密谋了再一次的出逃——去昆明的花店当帮工——这次成功了,父亲没有找到他。再过了半年,他去了广东的工厂。

有次下班,有人拍了他后背。他回头看,是同一个村里的人。你是不是那个谁的儿子啊?那人问。他平静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认识什么陈继卫。

故乡被他抛在脑后。他真的逃离了继卫了吗?也许只在地理意义上。

2019年春节回家期间,他又遇上陈继卫持刀威胁母亲。这一次,儿子做了一点反抗,鼓起勇气质问父亲。狂怒中,陈继卫先是挥刀砍向了自己手臂泄愤,接下来,他殴打了妻儿。「血都甩在我身上、我妈妈身上,一屋子都是血。」陈昌雨回忆。

在医院时,陈昌雨生平第一次报警了。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们当时不打电话?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不可能48小时全天在你家守着,对方最后说。

母亲本来不同意报警的,儿子说服了她。有一个瞬间,「我从她眼睛里面看到那种小亮光」。挂了电话,光熄灭了。

那次鲜有的反抗,结局很窝囊。他回家就收拾行李走了,人到了昆明,母亲让他回来给父亲认错。他不肯。「那你走了,我就以死相逼了。」母亲说。带着对母亲的体谅,他回去了,认错了,「不应该那么冲动,不应该顶撞父亲」。他内心充满愤怒。

父亲是陈昌雨人生中巨大的暗影,他无从逃遁。他死死盯着你的眼神,他的声音,他披血冲来的样子。陈昌雨对他如此恐惧,以至于每当谈到父亲,他习惯性蜷起背来,像是某种创伤应激反应。他和他相处时会紧张到发抖。他如今无法说出他的身高。一米七几?或者一米八?反正比他高。这本不应该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最后承认,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敢正视他。

陈昌雨的微信名字叫「焚僧」,似乎暗示与一场大火的关联。但这只是一个巧合。网名早在2018年就有了。「焚烧一切罪恶,立地成佛。」他回忆,他一度认真地考虑过出家,「那时候心里面很灰暗,很孤独。」

图源视觉中国



禹秀英

禹家四姐妹里,排行老二的禹秀英是最漂亮的那个,她开朗、爱笑。在她母亲眼里,这个女儿「比另外三个都好,能干,手脚麻利,对父母好,会给他们出建议」。她后来这样告诉外孙。

禹秀英骨子里有反传统的一面。她原本已有婚约,但她后悔了。在闭塞的云南宣威乡下,当年她的村子尚未通车,悔婚可是件大事,有损名声,但她就是这么倔,订金退了回去。原因是,19岁时,她赶集时认识了另一个男人。

山另一头、需步行2小时的邻村里的男人。那个男人与她同龄,身材壮实,有纹身,来自于一个盲人与聋哑人组建的家庭,家里一贫如洗。但她不在乎。她抛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一段自由恋爱的开始。

「他一开始对我姐挺好的。」小姨回忆,「我们家有农活的时候,会来帮一下。」

在禹家人面前,男人有藏起来的一面。他们打听后知道,男人游手好闲,是个地痞,便坚决否定这门婚事。但男人趁赶集时,带人抢了亲。木已成舟,禹秀英终于嫁到了那个叫述迤村的地方。没有彩礼,房子是邻居的。2年后的2001年,陈昌雨出生了。

如何理解父母之间的感情?陈昌雨不确定。或者说,他心里有了答案,但他不愿意说出来。当初她执意要和他在一起,男人后来坐了两次牢,她又等了他那么多年,「我感觉是有爱的」——经过追问后他会这么说。但他不理解,也不予评价。男人配不上母亲。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带他去探监,他不想去。「你给我一个面子嘛」,母亲哀求。

村里刚通电时,每户要交20块钱。外婆想着二闺女家可能没钱,就过去探望。她看到的一幕是,家里点着蜡烛,襁褓里的孙子在哭。外婆说,你怎么不去交电费呢?母亲说,妈,我哪里来的钱呢?这件事是外婆讲给陈昌雨表妹禹家鑫听的,她记得,外婆一边讲一边哭。

「我从小吃奶粉长大的,我哥从小吃米糊长大的。拿那种玉米面,搅稀了给我哥吃。」禹家鑫说。

有段时间,母亲总是止不住地流鼻血,纸巾堵鼻子,血又从嘴里涌出来。经检查,心脏二尖瓣关不住血,她做了心脏手术。儿子认为母亲一定是过度操劳导致的。他担心妈妈死去,「我宁愿把我的生命分一半给她」。他让她不要干重活,少背点儿,多跑几趟。她说没事的,我自己有把握。

另外三个姐妹都有两个以上孩子。糟糕的身体状况和贫穷限制了她的生育,她只有陈昌雨。

母亲是顽强的野草。母亲是原地跌倒,原地爬起来的人。母亲是「打不死的小强」——用儿子的话说。村里面有人瞧不起她,因为她嫁了一个进了监狱的男人。男人入狱后,她一度四处借住,还曾被人撵走。但她并不自轻自贱。儿子记得她常说的一句话,「我要把我自己过得很好。」她一个人拉扯陈昌雨长大,种点菜,赶集时去卖。她总是很早过去,帮外公外婆也占上摊位。好几次有人拿假钞,逃不过她的眼睛。

母亲温柔善良。陈昌雨表妹禹家鑫小时候过来家里寄养过几年。母亲买回10颗草莓,兄妹俩一人5颗。表哥舍不得吃,慢慢品尝,但表妹迅速地吃完,去抢表哥的。「我姨就会把我哥的那份草莓重新平分,我哥就会哭。」禹家鑫回忆。

 年轻时的禹秀英 


在男人第二次入狱后,母亲决定多挣点钱,出去打工。她去到车程半小时的县城,在餐馆当服务员,每月能挣个一两千。儿子每两周去看她一次,他注意到母亲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衣服都是周围姐妹给她的。前任租客在房子里留下的脏鞋子,母亲洗干净自己穿。

母亲是孝顺的儿媳。公公生病后是她照料。她带他看病。公公2014年去世,男人尚在狱中,她和小叔子出了一半的钱安葬。有年陈昌雨从外地打工回来不见母亲,原来一个长亲家建新房,母亲过去帮忙做饭。她比该做的,做得要更多。

母亲不是传统的农村妇女。她爱看连续剧,尤其钟爱宫廷剧和韩剧。她爱美。她敷面膜,画眉毛,注意皮肤的保养。她脑子里有一种新观念,看到陈昌雨打了耳钉,她笑着说,耳钉怎么打得比我还多呀。儿子身上多了纹身,她只是问,你纹这个不痛吗?跟蚊子咬差不多,儿子开玩笑。她说她也想纹,这样就可以盖住心脏手术留下的那条长长的疤了。

母亲就是传统的农村妇女。她只有小学毕业。她节俭,化妆品用的大多是十几块钱的无牌货。最贵一套化妆品两百多,省了好几年钱才买的。她听男人的话,就连儿子想出去玩,也要先征求男人同意。有些事情她会与娘家人分享,儿子自杀的那两次,她电话里告诉过小姨,有些事情,她闭口不提。遭受家暴后,她藏在心里。早年爱笑的她,后来的照片里找不到笑容。

倔强的母亲,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男人家暴女人,不是从陈继卫开始的。这是你们的家务事,那个声音说。母亲没有超越她的时代。宗族和村庄绑住她,观念和体系绑住她。男人掌握着经济权力,每月只给她几十块钱的生活费。母亲考虑很多问题,不是她懦弱,陈昌雨想。

母亲有过三次逃离。男人2017年再度出狱,不到半年就把她打跑了。她很害怕,只透露给儿子去了昆明她表姐处,让他不要多问。过了一年,她回家了。

然后是第二次,男人赶她走。她走了,但又回去了。

第三次是她主动出走。她发现男人在外面有相好。母亲一定很伤心愤怒,她短暂地变回了婚前那个坚决果断的女人,用了绝决的方式宣告了反抗的开始:剪掉了家中所有和丈夫的合影。来广东吧,儿子对她说。于是她来了,在儿子所在的工厂里做普工。

那是苦乐参半的几个月。母亲住在集体宿舍,儿子在外租房,休息日她来他那里做饭,煮汤带回去。母子一起逛街,买衣服,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了榴莲。但她总说太累了,年纪大了,反应慢、跟不上。她适应不了沿海地带的潮热,天天拉肚子。后来,她还是回云南另找了一份工作。

2020年7月,一个解脱的机会摆在了她面前。长期分居的陈继卫起诉离婚,母亲返乡应诉。那本该是一个转折点,她本可借这个机会,在法律意义上斩断和陈继卫的关系。但她退缩了,因为财产分割未达成一致,男人撤诉,她也就将离婚一事作罢。保守力量再次作用在她身上,她又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人了。她有她的理由:她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她恐惧陈继卫报复她的父母;她想要儿子继承夫家宅基地上建起的房子。

家庭早已破碎了。恐惧无论如何不会消散。房子最后毁于大火。

 禹秀英与陈昌雨 



病榻之侧

从前对于生活,母亲从不抱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终于抱怨起来。「她说她很苦,老公也没靠到,儿子也没靠到。」她更多表达的是对儿子的歉意,「对不起,妈拖累了你。」虽然听起来有不祥之感,她不忘交代,如果她不在了,「一定要听外公外婆、小姨他们的话,照顾好他们」。

母亲两次救过他的命,在医院里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祈求老天的怜悯。就连事发后他做的梦里,都是母亲救他于危难,而不是反过来。他触电了,母亲跑过来。不要来,不要来,他喊。母亲还是来了。你赶紧跳,母亲指挥道。他跳下去。母亲接住了他。

事态是如何演进到这一步的?陈昌雨回想。所有人在其中扮演了角色,而他也是其中一位。2021年春节,母子回到娘家。年二九那天,陈继卫带着弟弟等四五个人来了。他哭闹了一场,还给外公外婆跪下,想把母亲接回去。此前要离婚的他回心转意了吗?娘家亲属里,有长辈帮陈继卫说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算起经济账,母亲心脏做了手术,日后生病,夫家有义务出钱。「三四十万你拿得出来吗?」这位长辈问陈昌雨。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回去再发现他真的对你不好,我直接领着你们去把婚离了」。

如果有一个人坚决地站在母亲那边考虑,事情也许有不同发展,就连本不同意母亲回去的儿子也松了口。过完年,母亲回去了,在村超市上班,陈继卫给她买了一辆二手摩托。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

报警后的次日,警察来到病房给禹秀英和陈继卫单独做了笔录。问及为何点火,陈继卫说,不想活了。在这过程里,母亲又有了顾虑,如果父亲只坐三四年牢,那就没有必要报警,她对儿子说。「那么大的事情,最少都是十年以上。」儿子安慰她,她没再反对。

大概意识到他难以逃脱第三次服刑,陈继卫转移了财产,还交代他弟弟卖掉家里的牛羊、货车。陈昌雨在他手机里发现相关讯息,但他没有选择与父亲对峙。

他不承认是因为他的怯懦。「跟他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很脏我的嘴,很让我恶心。」他这样告诉我,又补充道,「我已经选择用法律这个武器来处理事情。」再谈及时,他又有了第三个、第四个理由。「我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指责他,我更多的精力还是照顾母亲去了。」「没有问的必要了。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他就是会那么做的人。」

即使烧伤的父亲像只病猫,但在极少情况下,他才顶撞回去。有次他在外面,陈继卫打电话给他,「你妈痛得很厉害了,你赶紧回来。」「你找医生啊,给她吃止痛药。」他烦躁地说,「这是我找给她的吗,是我弄的吗?」

带着万分不情愿,陈昌雨依然照顾着父亲,应他要求,扶他上厕所,喂他喝水,直到后来陈继卫转去另一个病房。4月初,父亲悄悄出院,结清了自己费用。他没帮母亲出过一分钱。两边家族的联系切断了。

钱成了当务之急。到4月底,母亲的医疗花费已达10万元,陈昌雨的积蓄、从娘家亲戚借来的钱以及网贷都花光了。无奈之下,母亲被接去小姨家照料。

随着时间过去,母亲的伤口似有好转,成片成片的黑色的痂覆盖了她的半张脸,以及身体各处。他拍下视频发在抖音上,配文:「妈妈好多了。加油......」但那只是表象。医生告诉家人,残疾将终身伴随她,她需要植皮,「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儿子选择性地消化了那些信息。

7月底,陈昌雨回广东结算工资并辞职,和昆明的医院也联系好了,准备之后送母亲过去住院。钱远远不够,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做好了长期陪床准备。但就在离开的短短几天里,母亲病情突然恶化。

后来在陈昌雨的一个梦里,他和母亲面对面站着。你的那堆衣服怎么办?他问。你拿到火葬场烧给我,母亲说。我的手机坏了,现在我在用你的那个手机,他说。手机也烧给我,母亲说完就走了。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他追着喊着,就醒了。

2021年7月28日,42岁、未被心脏病夺走的母亲,漂亮、爱笑的禹家二姑娘,逃离过丈夫三次的云南宣威农村妇女,去世了。她走前陷入昏迷,没有留下遗言。儿子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陈昌雨收拾母亲的遗物 



普通一天

面前的陈昌雨是个瘦削的小个子,长着一张斯文的脸,戴一副透明塑框眼镜,说话轻柔。现在是2023年4月5日,时间是他选的,这天他休息——或者他没得选,他一个月通常只休四天——所以我来到他目前工作地。

我来找他,因为他已是新闻事件的当事人,一个要求判处父亲死刑的儿子。过去一年多来,已经有了几轮深度报道。他正在接近目标,几个月前,一审法院判决如他所愿。

在我看过陈昌雨的视频采访里,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语调少有起伏。这种冷静在受害者面对镜头时并不多见,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也与个人的成熟度有关。

但很多方面又提醒着我,陈昌雨还是个孩子。前晚我们首次见面,他下班后骑着一辆电动车来了,因为取快递而迟到十分钟。他刚拔了智齿,说话会痛,所以访谈只是进行了一会儿就停了。但晚饭后他去奶茶店和同事相聚,全程话可没少说。他们用扑克牌玩「吹牛」,他总是过于冒进地掀开别人的牌,导致手里的牌越攒越多。几乎每次输,他都会发出夸张、尖利的笑声。一个同事结婚了,过了9点就要回家,他拖住他,玩了一局又一局。到了10点钟,无论如何要结束了,大家骑上电动车四散而去。

我们约定上午继续聊,但他放了鸽子,直至午后才带着朋友小胖出现。他之前就说好和小胖要去某个海岸,于是我们一起出发,原本的访谈变成了一场旅行。我们搭的士,转渡轮,斜穿整个城市,来到一个岛屿。又经历一番步行,最终抵达一处平凡无奇的海滨,隔海望向对岸——小红书里将那处景观称为「小香港」,因此他们特来打卡——只有一些乱糟糟的寻常建筑。陈昌雨并无失望之情,拉上朋友面对海,笑着闹着,换着姿势拍照片。

 4月5日,陈昌雨和朋友小胖在海边 


有几个人在礁石间寻找着什么。「你们在干嘛?」他跑上前去问,一点也不怯生。得知他们在找附着在礁石上的青口,他也加入其中。海浪很大,拍打在他身上,他似乎浑然不觉。有几次,他险些没有站稳,要滑进冰凉的海里。

我和小胖在岸边远远地望着他。「他真是疯了,他会感冒的。」小胖叹道。他们是工厂前同事。小胖对我说,他感到陈昌雨前两年对朋友的需求远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他现在总是热切地联络大家。这次来看海,他也是应陈昌雨要求。终于,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回来了,他笑嘻嘻地向我们展示战利品,满满一桶的青口。

回程时,我们排队花了一个小时才轮到上船。船是超载的,每个位置都塞满了人。这趟出行总体算不上体验惬意,但陈昌雨抓住每一处可能的美好。他找到围栏位置,享受微风,并在拥挤的人群中腾出一点点空间,完成了自拍。这些照片和视频配乐后发到抖音上。后来他告诉我,他很开心。「因为我坐了船,我拍了自己喜欢的风景,我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他用手比划着,以前打捞的青口多么小,这次多么大——其实不过拇指大小。他承认这种心态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现在他很容易满足。

在回去的路上,他已经在安排晚上活动了,邀请两位同事来家里吃饭。对方每一个推脱的理由,都被他驳回了。太累了,不想动了。「就吃个饭嘛,难得聚聚」,他说。你都还没回来。「我马上就回来了。」不知道怎么去你家。「我去接你们。」还要回宿舍洗衣服。「我这有洗衣机,你拿到我这里洗。」

老杨和小李来了。月租650元的一室一厅里,现在有了5个人。预期的访谈不断推迟着。音箱播放流行音乐,厨房的煮锅里沸腾着水。主人指挥着客人各就各位,小胖下楼去买米和啤酒,小李掌厨,他在厕所拿锉刀清洁青口,年纪最大的老杨则在客厅和我聊天。老杨30岁出头,严肃且挑剔。你也不给我们倒茶,他皱眉责备。陈昌雨扔了个茶包过来,「你们自己弄吧。」

与一般打工者简易居所不同,这个屋子的客厅铺着塑料地垫,摆了一张茶海。靠墙是按季分类的双层衣架,至少有上百件衣服。另一侧则是摞到半人高、码放整齐的鞋盒。卧室的墙上装饰一串彩灯,床上躺着巨型公仔,床头柜摆着一缸金鱼。「他把这里当成家了。」老杨叹了口气,小声说,「他已经没有家了。」

老杨和小李都是技工,大学毕业,从深圳总部派驻到这座小城。技工和普工通常交集很少,陈昌雨也是老杨结交的唯一普工。他们是同乡,但能够聚在一起的更重要原因是,陈昌雨是那个主动的人。每换一个部门,他很快就有新的朋友。「人是平等的呀,只是工作的性质不一样,都是为了出来挣点苦钱。」他后来对我说,他和老杨他们在一起很自在。

菜出锅了。一尾清蒸鱼,一锅鸡汤,辣味(小)青口,还有其他几个菜。茶海当餐桌,茶杯当酒杯。这一天,他不是社会新闻里的苦主。他制造了新的身份:一个无忧无虑的Z时代打工者,熟稔社交媒体玩法,抓紧休息日每一分钟。周围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家事,但每个人都忘了那件事。这天是4月5日,但对于他来说,这天不是清明节,这是普通一天。

 4月5日的晚饭 


宴席结束,友人离开。音乐停下来,锅里的水不再沸腾。房间空空荡荡。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经常一个人缩在床上哭。在这个房间里,他有几次拧开安眠药的盖子,打算整瓶吞下去。在这个房间里,我们终将要面对那只大象。

他叹了口气,向我承认,他潜意识抗拒这个访谈。他知道那种感受,他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每一次谈论,他之后要用很大力气去消化情绪。尤其在这个叫清明节的日子,人人祭拜的日子。所以他拖延着,找各种事情填充,直到不得不做的最后一刻。

聊聊你和母亲吧,我对他请求。


母亲与我

母亲。爱美的母亲,爱我的母亲。

昨天夜里我哭了一会儿,因为梦到我母亲了。我跟朋友在一起玩,看到我母亲在干农活,她在犁地。她也看到我了,她跑过来说我为什么不干活,我说我在干活啊,我只是现在休息一下。她拿小鞭子打我,我也拿小棍子打回去,其实打着玩的嘛。后面倒在地上,我抱着她,在那里哭,然后就醒了。

我名字是她带我去找别人取的,所以也算是她取的。她叫我大雨。我以前太过在意母亲的主意,初中想去学画画,我妈说美术读出来没什么用,我就没学了。后来靠自学,照着一些图画临摹。

母亲是便利店,我想要什么东西,她都能满足。她做的菜我都喜欢吃。干煸土豆丝、小炒肉、西红柿炒白菜,特别喜欢吃的就是红烧肉。我们是朋友,也是学生与老师。

我们很像。我眉眼长得像她,生活方式也像她。我妈爱简洁,但是她洁癖没有我那么重,她就喜欢收拾得整齐一点。我们都喜欢把所有的配菜先切好,再来一个一个炒。

我们每天都有联系。她以前是老年机,2018年回去过年我给她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教她玩微信,开视频电话。我做包子也会打电话来问她,然后她一步一步地教我。很多菜都是她教的。小红书上也有教程,但这是妈妈的味道,跟那些不一样。我吃不到她做的,我只能跟着她的那些方法去做。

我在惠州打工时,她来看过我,大包小包给我带了好多东西,家里面一些土特产,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当时去背我母亲的行李,我都背不动。我佩服她,她是怎么把那么多东西从云南背过来的?她坐火车。那块腊肉,都有个80多斤。母亲只有一米五几。

有一年过年,陈继卫对别人家的小孩又亲又抱,我心里面特别不是滋味。他都没有给过我压岁钱,给了那小孩200块钱。妈妈之后知道,给我50块钱的压岁钱,20的、10块的、5块的,是一点零钱凑起来给我。

小时候妈妈经常讲故事唱童谣给我听。印象中讲最多就是封神榜。还有一些鬼故事。晚上睡不着,我折腾,她就给我讲。

我记得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叫门包,一个叫门销。妈妈给那两个小孩说,我要去你外婆家,你们记得把门锁好。山上有一只老妖怪,妈妈去外婆家的路上,被老妖怪吃了。

老妖怪变成了妈妈,回来就敲门,说你俩去洗洗,谁洗脚洗得干净,我就带谁睡觉。门包洗干净之后,抓了一把泥土,丢在了门销脚上,就脏了。妈妈带着门包去睡觉了,当天晚上,妈妈在吃东西,吃得呱喳呱喳的。门销问,妈妈你在吃什么?她说我在吃花生。他说能不能给我吃一下。她说好。他拿到手里面看,发现是脚趾头。他吓得就跑出去,躲在树上。

第二天他就看到老妖怪在河水边上洗东西,仔细看,其实在洗他哥哥的肠子。老妖怪发现他在树上,说门销,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打枣吃。她说,好不好吃?他说好吃,你想不想吃?老妖怪说,我想吃。他说,你去门后面找一把火钳,把火钳烧红了,我把枣打下来直接掉在你嘴里。老妖怪张着嘴,在下面接着,门销把那火钳就丢下去,插在了老妖怪嘴里。

老妖怪被插死了,变成了一个毛毛虫就钉在树上。

 陈昌雨幼时与母亲的合照 



火钳

抵达公众视野之前,这个故事经历了漫长的路。只有你知道。

门销是你。妈妈被妖怪吃掉了。你幸存下来只是些小概率事件,比如你脏了脚。现在只剩你自己了。在这个没有妈妈的世界上,你需要找到那把火钳。

最初笔录过后,程序卡在伤情鉴定。派出所让带上母亲去鉴定机构。但那不现实,她身上每处都溃烂着。「到她走的时候,身上都一丝不挂的,怎么去做那个伤情鉴定?」小姨说。

自始至终,陈继卫从未掏钱救治母亲。派出所让你们两家人协商,「好好跟他说」。「他们家有那么多财产,他说拍卖是法院的事,他们没有权利去执行。」小姨说。

你求助本地报纸,被告知报道不了,让你找外地。你到处发私信,搜得到的媒体都发了,没有回音。你去找市妇联,工作人员帮你写材料,往当地妇联反映。你向纪检委投诉,信访,在社交平台发布消息。

一天天过去,陈继卫没有被抓起来。母亲去世了,他没有被抓起来。又过了3个月,尸检报告出来了,他还是没有被抓起来。吞掉你最爱的人,妖怪相安无事。

扭曲的说辞在村里传播,「是母亲泼汽油点火」。村委会来调解,帮你申请临时救助,但起火原因写的是「家电使用不当」。这样写不行,我不写,你说。不这样写就申请不下来,对方说。在这个陈姓为主的村子里,很多人与你父亲沾亲带故。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你通过社交媒体与一位关键人物取得联系。如果不是她的信誉担保,也许你只是淹没在互联网海洋里信源可疑的一位无名氏。你的小姨和表妹不愿意接受采访,你说服了她们。口说无凭,你带着媒体回到村庄。

但你仍然是胆怯的。你答应带一位女记者去你叔叔陈继青家找你父亲,还差100米的距离,你就要躲起来。最后,在夜色中,那位女记者唯有独自叩门。另一次,站在烧毁的家里,恰好你叔叔来到院子。你们不敢出去面对,直到外面的响动消失。

采访是折磨。平静海面下,是你深邃的痛苦。提问者与你一同掘进。不是每个人都能逾越这种残忍。小姨与我谈及陈继卫,只讲出了一个词——「畜生」——便再无提供更多信息。她开始抽泣,说想起了姐姐病床上的惨状。当初为母亲录下的那12分钟控诉视频,应记者需要,你打开看过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母亲在世时,你想到的只是送陈继卫去坐牢。母亲走后,陈继卫必须死。一命抵一命。所有讲述中,再未使用过父亲这个词,你直称其名。

母亲再次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在陈继卫亲戚家,所有人都劝你不要告父亲。把我母亲救活,我就不告了,你说。母亲进来了,背着一个小背篓。你抱着她,妈,我们还告不告?母亲说,告,必须告。母亲往外走,你拽着她。不要走,我还有好多事情问你呢。你醒了。

你曾事事习惯征询母亲意见,而现在,需要你自己决断了。你本不同意对母亲进行尸检,但警方告诉你,不解剖,案子就进行不下去。她一头长发剃光了,你留了一簇。尸检之后,你未当即火化母亲,担心结果不利,留下复检的可能。直至尸检结果出来,确认关联:因烧伤导致皮肤溃烂感染中毒,休克死亡。

带着愧疚,有晚你又梦到母亲。你那么着急让人家给我开膛破肚干嘛,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灵魂出去了一会儿,我走一下,我就回来了。你现在这样,我活不过来了,她说。

你曾是一个不敢直视父亲以至于说不出他的身高的儿子,你曾是一个为你的恐惧感到羞耻的儿子,现在,你有了抵抗的勇气。你的声音在颤抖,但你在发声。你的声音自有力量,尽管它无比轻柔。你有万劫不复的决心,你的决心是你的火钳。

一个宏大的复仇计划在你脑中成型。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即刻消失的报道,你需要的不是一个石沉大海的报道。你需要时机,你需要集万钧之力,你需要更多的证据。掷出的火钳没有回头路,你需要瞄准靶心。

说什么,如何说,都需要经过细细考量。一则报道结尾里写到你对父亲的纠结,「等他坐牢出来,该养的我还得养,因为他生了我。」那与真实想法有偏离,但在那一刻,你需要一个人设,你刻意制造出某种利于传播的争议。接触你的人都能感受到,你良好的表达能力。但某种程度上,你的讲述中可能美化了你和母亲的情感。你们曾有过长时间中断联系的阶段。一些记者猜测,在某些问题上你们的认知,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堑,但你仅仅将其称为一些寻常的磕磕碰碰。

在一些大众传播中,你的故事被简化为向父亲复仇,你想要的不止于此。男人控制女人,男人家暴女人,男人杀害女人,不是从陈继卫开始的,也不会随他结束。你希望释放一个信号,一切需要改变。

我姐真是没白养陈昌雨,你小姨感叹。在小姨朴素的是非观里,坏人要被惩处,但她也说,周围很多人并不全然理解反家暴的内涵。「像我们农村,只要不要闹出人命来,你扯我一下,我拉你一下,那都是挺正常的。」

你不同。你是家暴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你是关键证人。你是斗士。

终于,陈继卫被抓起来了。妖怪变成一只毛毛虫。

图源视觉中国



「逆子」

陈昌雨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母亲去世后,他找他理论。叔叔把他堵在门口,不让进。那家人都在说他报警太冲动了,指责他不孝,要他写谅解书。

「他叔叔说各种狠话去恐吓陈昌雨。」小姨说。

回村时,他见到他奶奶,聋哑的老人对着他吼。她在怨恨他,还是在恳求他别控告她儿子,他不知道。他用手语简单地告诉她,「我母亲已经被他害死了」。奶奶停止吼叫,她转身回房,拿出一些衣服交还他。那是母亲的衣服。

那是他从小朝夕相处的奶奶。她老伴病逝多年,儿子面临死刑。他并不可怜她,「造成他今天这个局面,我奶奶也逃脱不了这个责任的,没有教育好,这是不可否认的。」他说。「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母亲?」

他尽量把自己屏蔽,不去考虑陈家人感受。「想得太多,反而成为一个阻力。认为是对的,那就做到底。」

所有的温情都消失了。两年来,陈家人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也没有打过去。有一个与他同龄、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也基本断了联系。「他家人都是站在陈继卫那边的,根本没有联系的必要。没人站出来,给我母亲说两句公道话。」

他想指出的是,不是陈家人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他们。他是做选择的人,而不是被选择的。「我留着它干嘛,只是徒增我的悲伤。」他不在乎宗族血脉。提及他的叔叔时,他用的称谓是,「陈继卫兄弟」。他考虑改掉陈姓。

他有一种说话习惯,面对提问,总是先否认,随着谈话展开,再讲出真实感受。你现在孤独吗?「不孤独,我过得很快乐。」再说下去,「我本来就是孤独的,注定孤独。」在医院里,对父亲依然服从,是源于恐惧吗?「不是。」再说下去,「是有一点儿。」现在比以前更需要朋友吗?「没有。」再说下去,「(我会)主动跟他们聊天,找话题聊。」

但有一件事,他从未松口过。

陈继卫爱过他吗?陈昌雨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在他这里,父亲是一个绝对的坏人。

我需要的是更广阔的真相。我向陈昌雨提到臭名昭著的抢劫杀人犯张君,他如此冷血,也挂念他的孩子。「因为他们在一起生活过,有那种感情的羁绊。」陈昌雨回答。你们也一起生活过,我说。他把话题岔开了。

所有媒体中,只有那位独自叩门的女记者见过陈继卫。那是2021年11月初,他还没被抓。她得到的感受很负面,「他从来没有认罪悔罪过。没有任何愧疚或者说丝毫犹豫,理直气壮地撒谎。」他甚至声称从未打过妻儿,尽管有大量旁证否认这一点。他让人感到可怕。至少在那个采访里,记者没有感受到父子之间曾有过任何亲情。「他妈妈去世之后,他爸一分钱没给他,让他叔叔写借条给他,以后他还。」

根据表妹禹家鑫的讲述,陈继卫的形象是复杂的。小时候她偷东西,姨父发现后用水桶绳对她一顿打,「打得太厉害了,我爸妈都没打过我」。她也公开指控,有次早上睡醒时发现陈继卫在摸她的脸。但同样是这个她嘴中「变态」的姨父,「确实对我有好的一面」,会骑摩托送她进城看牙,再送她回家。

禹家鑫说,2018年,陈昌雨得了很大一场病,「细菌感染,差点就死掉了」。住进ICU十几天,他没有钱,陈继卫转钱给他治病。「我哥属于那种领了钱不怎么领情的人。」而这件事,陈昌雨从未告诉过我。他对此解释,钱是母亲的,她没有智能手机,只能托陈继卫转。在那期间,陈继卫表达过对他的关心吗?「不记得了。」他说。

感情是一种如此私密的东西。最有资格谈论父子关系的三个人,一个去世了,一个在牢里。唯一能讲的人,是陈昌雨。如果那就是陈昌雨坚持的答案,他人也难以挑战。但这个问题对公众并不重要。重要的问题是,父亲对母亲做了什么?这个问题关乎正义,一个女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目前已经有了证词与判决。

「被告人陈继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陈继卫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决书 图源陈昌雨微博



思念

陈昌雨的律师李莹难以忘记的,是法庭上的哭声。外公外婆撕心裂肺地嚎哭。陈昌雨发言时,也一直在哭。在律师20年的职业生涯里,陈昌雨是她接触过起主导作用的当事人里最年轻的一位,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是与年龄不符的坚定、沉稳,旧时观念里的所谓孝道,没有成为这个年轻人一丝一毫的阻碍。但在那一刻,他只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她对陈昌雨的死刑主张能否实现有过担心。最高人民法院2010年2月下发的《关于贯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见》,对于因婚姻、家庭纠纷等民间矛盾激化引发的犯罪,「应酌情从宽处罚」——陈继卫的律师正是援引此条辩护。而2015年两高发布的《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对陈昌雨有利,「对于实施家庭暴力手段残忍或者造成严重后果,可以酌情从重处罚。」

法庭适用了后者。

「在整个问题的推动上,主要是陈昌雨的坚持,过程还是蛮艰难的。没有对母亲强烈的爱,很难做到这一点。」同样身为母亲的李莹想,表面上,这个故事是由对父亲的恨推动的,但内核,是爱。

在表妹禹家鑫看来,陈昌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斗士。他曾活得浑浑噩噩。「我哥以前是那种没目标,没追求,混得还不好,反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她对他儿时印象并不好。也许寄养那几年里,她分担了部分母亲的慈爱,哥哥总是「趁我姨不注意就会欺负我」。有次他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头磕出了血。兄妹俩一起去打猪草,这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很狡猾,要么往她的箩筐里使劲压猪草,让她背得很累;要么就让她背空箩回家,「让我被我姨骂。」

并不亲密的表妹,现在是陈昌雨最重要的人。他们隔三岔五通电话。每逢节日,他就给她发红包。她则回送他「三千万」: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快乐,千万要天天给我发红包。最近的五一假期,他们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起去了拉萨。期间表妹有高原反应,躺在床上哭,表哥哄着她。她打吊针,他便一口一口喂她吃饭。禹家鑫感觉,他现在是个成熟的哥哥。

他身上有些特质从来没有变。旅行路上,他很自然地交到朋友。大家一起拍照,他是最疯狂的那个,把衣服都脱了。去火车餐车吃饭,他把不想吃的一份菜,没费力气就卖给了旁边一位客人。「亲和力蛮强,」表妹说。成长中的苦痛经历没有毁灭他。这是一件幸事。也许得益于不断的自我修复,但他更愿意把功劳归给那个人。母亲教育得好,他总这么说。

随身带着母亲的照片,每到一处景点,他与母亲合影。

现在,他要努力挣钱,还欠着殡仪馆的费用。骨灰还寄存在那里,他打算待父亲死刑执行后,将之入土为安。

他会想起火烧起来的那个夜晚,那些尚存的疑惑。「母亲有说过陈继卫会性虐待她。我分析的话,当天晚上我母亲不去跟他睡觉。他没有那种发泄的对象,他怀恨在心,下狠手了。他的目的是想吓一吓我母亲,但是我母亲也硬气了,她不像之前那种软弱,一直被他欺负。结果他真的点火了。」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事情的全貌,证词的重点放在人的行动。这是陈昌雨推断的事件版本,赋予更多逻辑与动机。在那个夜晚,母亲重新勇敢了起来。逆来顺受的母亲,做出她的反抗。

母亲最后终于反抗了。母亲是个勇敢的人。儿子也一样。

他是一个每天想念母亲的儿子。和母亲的微信对话还在继续。压力大的时候,萎靡的时候,他找她说话。在很多个生活瞬间里,母亲出现在他眼前。看到塑料袋,他想起母亲,因为「买菜用的袋子,她喜欢攒起来做垃圾袋」。看见扶手电梯,他想起母亲,来深圳时她第一次坐那玩意儿,没站稳往后栽倒,「摔得不轻,我好心疼啊」。

「妈,我长这么大了,我非常感谢你。谢谢你从小没有溺爱我,谢谢你教会我生活独立。」最近,他又给母亲发去消息。「我爱你,我知道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守护我,保护我,不会让你失望。加油,晚安,我爱你老妈。」

母亲一定还会在梦中与他相见。梦中是一个美好世界。男人不会控制女人,男人不会家暴女人,男人不会杀害女人的世界。正义眷顾众生,母子再不分开,亲情直到永远。

 旅游时,陈昌雨拿着母亲的照片合影 


(李佳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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