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十四年的唐尚珺，不再执着于高考了
记者 | 李晓洁
今年夏天，唐尚珺参加了第十五次高考，也是他第十四次复读。6月26日晚上，高考成绩出来刚两天半，唐尚珺告诉我，网络上流传有关他的分数都是谣言。他今年的成绩比去年的597分“好了一点点”，能上985院校。他虽然不够满意，但也打算不再执着，“暂告一段落”，去大学读书。跟之前几年的想法一样，他还是优先考虑农学和师范专业，这两个专业更契合他的成长经历，看起来毕业后也更好就业。不过他说自己还在“小纠结”，正考虑更具体的专业方向和学校。
关于专业的选择，至少在三四年前，唐尚珺已经有了更“现实”的考虑。就像前段时间张雪峰引起的新闻学是否值得报考的争议一样，作为一个农村出身、家境普通的大龄考生，唐尚珺每年高考后优先选择“实用主义”的专业。
那时他快30岁，身边的好友结婚生子，买车买房，进入人生新的阶段。他意识到35岁是个门槛，一是不能考公务员，二是很多大型企业不招收接近35岁的基层员工。所以他把重心放在农学和师范专业。去年夏天，他被上海交通大学的护理专业录取，在老龄化、生育率持续下降的今天，即使从实用主义考虑，护理似乎也是一个前景不错的专业。但唐尚珺认为那不符合他的设想，于是有了今年夏天的第十五次高考。
我是去年秋天，9月在南宁采访的唐尚珺。关注到唐尚珺，最初是因为一个说法——“职业高考生”，即每年高考得高分、领学校大额奖励，却不去大学报到的人物。去年夏天，我们看了之前关于他的报道。那些文字中，他给我一种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有勇气走出高考的感觉，让人猜想有什么东西困住了他。当然，我也很好奇那个关于“职业高考生”的问题，他真的把复读当作职业吗？为什么选择这个做职业？当地的复读产业是什么样子？
《高十》剧照
带着很多疑问，去年9月，我最先联系上的，是唐尚珺的好友何汉立。这是一个跟唐尚珺的家庭背景、求学轨迹有重合，最后走向另一个分岔路口的年轻人。高考结束后，他进入大学，毕业后在电视台工作，结婚生子，买房买车，是同龄人中路途比较顺畅的电视台编导。他每次称呼唐尚珺，只叫最后一个字“珺”，有一种古老又亲切的感觉。他同意帮我联系唐尚珺聊一聊，因为他觉得“珺”也要接触下外面的世界，听听别人的看法。
第一次见面，在南宁市路边一个烧烤摊上，这个烧烤摊生意火，桌子竟然摆在公交站台旁边，下车的人来来往往从我们身边经过，聊天都要多费些力气。唐尚珺很安静，不主动提问题，眼睛也很少直视别人，采访基本是你问我答的形式。那顿晚饭，我们吃了三个多小时，我问了一些很多人都知道的问题，这让我感觉很沮丧，因为采访前说好，我们只见一次面。
复读十四年的唐尚珺（于楚众 摄）
但后来我发现，唐尚珺其实不太懂，或者说不太愿意拒绝别人。所以我总是能约到他吃午饭、晚饭，很多话就在吃饭的时候聊出来了（导致我完全不记得食物的味道）。
跟唐尚珺聊得越多，那些见面前关于他的想象，也被打破或重建。在南宁那几天，我与唐尚珺吃了几顿饭，参加了何汉立在家中举办的小聚会，见到了唐尚珺的三姐，还去了那个偏僻的公安村。我有点理解，他为什么前期沉溺在清华的幻想里，后期成绩进步后，又开始了高考循环。这些选择，与他的家庭、成长环境，与他自己的成绩等因素都有关系。
他居住在交通十分闭塞的山村，对“光荣”最初的理解就是隔壁村那个从未谋面的考上清华的人。这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在他心里。恰好，他自己又是家族乃至小村子里学习成绩一直拔尖的那一个，那份“光荣”似乎触手可及。另外，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三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比较宠他，也能负担起父母的生活。这似乎也影响他早期的复读决定，因为他不用为整个大家庭考虑太多，他更在意自己的理想。当然，他做出复读的选择后，确实每一年的高考成绩都有进步。
种种因素，让他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想法：只要努力，就能上清华。这种想法持续了好几年，但天真抵挡不过时间的齿轮。2018年前后，当唐尚珺身边的人，都以一种“大众”的方式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结婚生子、买房买车，承担起一个真正成年人的责任后，他还像是一个学生，他陷入高考的循环里，原地踏步。一方面，这种踏步给他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每年也有高分带来的金钱奖励，他的生活温饱无忧；另一方面，原地踏步也让他的生活无法前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陷入泥潭”。他并不是外人想象中的完全的“职业高考生”，这种生活里有他自己的无奈与割裂。
采访过程中，我很想弄清楚广西当地的复读生态，这也是我出发前好奇的一部分。我找到一所私立的、专门招收复读生的学校负责人，遗憾的是并没有聊到太多。复读、高额奖励这些话题对他们来说十分敏感。但他们也承认，复读学校在当地的确比较热，当地政府也支持给高分复读生大额奖励。那位负责人有一点倒是坦诚，他承认这种奖励、以及当地政府对教育城市名头的热衷，绝对会吸引到职业复读生。
《高十》剧照
不过，关于唐尚珺是否是职业复读生这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地说，2016年前他的选择是没有这层意味的。因为在那之前，他有好几年成绩没到600分，去复读学校领取的奖励仅仅够下一年复读的生活费。2016年前，他更像是为了满足内心对清华大学的幻想。之后才带了一点现实的考量，他会去奖励更多的复读学校，也开始考虑大学的专业，为毕业后的就业做准备。
关于唐尚珺，我还想说一件采访之外的小事。有天晚上9点多，我跟他坐在小区外草坪的长椅上聊天，我把手机放在身体外侧的长凳上。几分钟后转头看，手机不见了，被偷了。那个晚上，他骑着自己的电动车带我去派出所报警，做笔录，跟我一起用定位功能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找手机，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没有一句抱怨。最后，他回自己的出租屋里，拿来他好久没用的iPhone5s借给我。第二天早上，他又拿来自己新买的安卓手机，说我在南宁采访期间可以用他的新手机（我拒绝了）。你能感觉到，他不是表演善良，甚至还有点笨拙的天真。后来几天，我体验了一把电池老旧、内存不足、随时需要充电并发烫的iPhone5s手机。那也是我在丢手机的沮丧心情中，唯一感受到的一点点温暖。
唐尚珺的家乡（图｜唐尚珺微博）
高考复读十四年，不管是对于唐尚珺还是任何一个考生，都不是一个好选择。国家政策层面，21世纪初开始禁止公立高中招收高三复读生，这也是为避免考生盲目追求名校。我想，唐尚珺也意识到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挣扎，所以我们做这篇报道，希望文章呈现一个更复杂、也更普通的唐尚珺（👉高考十四年：一个33岁农村考生的奇幻漂流）。能看到他不是一个只有执着和逃避的人，他的幻想也不是无来由。如果读者能更理解（不一定要赞同）他的选择，少一些嘲讽，看到一个更真实的人，那就是文章的意义。
每次回家，唐尚珺都要帮母亲生火做饭，唐母花20元买的小狸花猫在一点点长大（于楚众 摄）
即将进入大学前的这个暑假，唐尚珺先是在村中老家待了几天。去年他母亲买来捉老鼠的狸花猫很健康，最近生了三只小奶猫，他拍下来，发在微博上。他告诉我，这几天在做兼职赚钱。打算八月份带75岁的母亲“出去看看世界”，“不然以后难有机会。”
唐尚珺带着父母去北京旅游（《高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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