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MeToo进行时:感谢那些“不能算了”的女性文化2023-06-30 05:06《人选之人》 “很多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如果这样的话,人就会慢慢地死掉,会死掉。” 这句台词出自电视剧《人选之人—造浪者》,讲述了女性反抗性骚扰的决心。这部剧播出后,台湾掀起了一轮MeToo,从政界到学术圈到演艺圈,多名男性被指控性骚扰。 在此之前,林奕含用伤口写成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引起过关于性暴力的广泛关注,此后不断有女作家投身写作,用文学质问父权,用痛苦为弱者表达。数年来,是无数创作者和实践者在自己的领域里做事,才让虚构和现实的境况有所前进。 吴晓乐是其中一位接力性侵题材的作家,她决定写一个“不完美”受害者的故事,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女性,如何在性侵带来的泥潭中挣扎。在吴晓乐看来,性暴力是长期理所当然的结果,她希望透过一个有灰色地带的故事告诉大家,受害者有前后矛盾是可能的,“不完美”并不能抵消伤害和痛苦本身。而正是这样的故事,让性暴力的现实讨论得以深入。 《我们没有秘密》出版于2020年,在2023年传递出更大的力量。感谢那些“不能就这样算了”的人,是她们的接力,让这个糟糕的世界还值得活一活。 💡本文涉及关键书透,请酌情阅读,或先收藏后看 《我们没有秘密》豆瓣简介:律师范衍重一直以为他与妻子吴辛屏之间没有秘密。他们之间一直不怎么提及过去,但妻子一夕之间消失了。范衍重从妻子工作的地方展开调查,越追查就越陷入重重疑云,吴辛屏的过往也随之揭开。 1."It happens" 看理想:作为第一个登场人物,吴辛屏的丈夫范衍重的人物设定很有趣,他并非一个对性侵案件特性毫无了解的人,而是一名经手过很多性侵案件的律师,且还有家暴前科。给范衍重设定这么复杂的背景的考量是什么? 吴晓乐:因为想去思考“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别。我在法律系的时候常常要做一个训练,就是同时想象给双方辩护。范衍重常接触性侵案中加害者的一方,他其实比较擅长去攻击受害者的证词,但如果他是受害者的律师,他也懂该怎么辩护。这么设定想让大家知道,一个人本身就有很多面。 至于家暴前科的设定,是对悬疑的塑造,想让读者好奇一个有黑历史的律师会怎么对待后面亲密关系的伴侣。 看理想:小说中,吴辛屏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她说:“就因为不是我,我说得出口。”这句简短的话同时展现了性侵受害者的困境以及女性之间的情谊。为什么想写一个私力救济的情节?这与您的法律背景有关吗? 吴晓乐:它绝对跟法律背景有关。其实你已经说出来了,受害的当事人要说出自己的经历是非常痛苦的事。另外,受害者需要和加害者陷入二人对立的状态,这对当事人来说是非常紧绷的。如果你要指控一个熟人,那么身边的人也会被迫直接或间接地选边站。 所以很多时候,受害者不想说出来是因为性侵本身已经很痛苦了,如果要出面指控就要承担另一件事,就是多数时候这个社会不会选择你。因此对吴辛屏来讲,一来她不用经历回忆的痛苦,二来她不害怕和加害者进入对立的状态,她没有不被社会选择的顾忌。 《她和她的她》 看理想:您在书中还写了很多复杂的关系,比如吴辛屏并非一开始就想和宋怀萱成为好朋友,她其实是收到了老师的任务。 吴晓乐:我觉得每个人在做一件事时,都不可能是非常纯粹的,或者脑袋非常清楚。我们的社会还蛮要求一段关系要很纯洁,不管是开始的原因或者结束都要干净利落,但至少以我的经验来说,人不是长这个样子的。我们很多时候是歪打正着,误打误撞,或者无心插柳,在混沌的状态下开启了一段关系。 大家好像会觉得一段关系,不管是家人或情人或朋友,都不应该出现负面的感情,但是我从我的第一本小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开始挑战,我完全不相信这件事。父母可能也会计较小孩,会嫉妒小孩一出生就不用吃苦。 吴晓乐的另一本小说,讲述畸形的亲子关系但是要因为这些负面感情,就否认爱的存在吗?我觉得不是。我们可以好好地承认,即使有这么多不好的感情,某些事情它还是存在的,可能包括爱。 所以在写《我们没有秘密》的时候,我很重视这种不纯粹的状态。我回想自己和女性朋友们的关系,还蛮常嫉妒彼此,也蛮常计较和竞争,可是长大后会觉得这才是友谊,友谊不应该排除掉这些感情,而是说,即使我对你有这么多复杂的感情,但我还是爱你,我还是想要跟你当朋友,我会一边嫉妒你,一边跟你走下去。 看理想:除了几位女生的友谊外,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关系也有挺多灰色的地方。很多性侵犯案件确实如您在小说中刻画的一样,有模糊地带,但法律系统很难去评判或认证这些部分。您是否设想过,一个理想的社会该如何应对那些灰色的部分? 吴晓乐:可能短时间内比较重要的事情是,大家要去承认这些灰色地带是存在的。台湾最近爆发了一连串的MeToo,有人也会说,为什么当下这些受害者看起来都很正常,还会和加害者维持几年的互动?旁人完全看不出来的话,该如何去释放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我这几天的感触就是:It happens. 它就是会发生。 最近因为台湾MeToo,有读者来和我说,读了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我的《我们没有秘密》之后,感觉作家们在提前下棋,用文学去提醒大家,受害者不立即反映,或者受害者和加害者维持一定的交流,都是有可能的。即使受害者跟加害者还有联系,也不能抵消她在这段关系中受到的伤害。 《她和她的她》 看理想:您会希望读者读完《我们没有秘密》之后保持一种比较开放的心态吗? 吴晓乐:是的。当时有蛮多读者跟我说,觉得宋怀萱这个人很可怕,但又无法非常彻底地恨她。我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而言,我好像成功了。 我觉得这就是人,我很相信人是同时有很多面向的,到最后是比例的问题,而不是成分的问题。每个人可能同时有100种成分,只是组成的比例不同。可能只有在文学里才有办法拉出这样的空间,去接受一个混沌的状态。 看理想:混沌或困扰可以带来某种程度的理解吗? 吴晓乐:我觉得人都是被卡住了,才会进入真正深刻的沉思。如果每一件事情你都觉得,“哇,就是这样子”,根据我的经验,长期的理所当然到最后抵达的结论都蛮可怕的。 我相信今天的性侵、性暴力就是长期的理所当然所抵达的结果。就因为“我是男生”,因为“我”在社会上比较被重视,所以我可以这样对待比我弱小的人。 今天如果要减少这样的相处方式,就要反其道而行。诶,是这样子的吗?“我是男生,我是异性恋男生”,我就特别伟大吗?我就可以这样对大家吗?如果大家都多想一下,犹豫一下,很多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2.如何书写性侵故事? 看理想:“女性遭遇性侵”经常被用在悬疑故事中,作为启动悬疑的核心动力。创作者和观众/读者似乎都很习惯“被性侵后要复仇”的故事模式,受害女性在其中要么需要被外人救赎,要么会“黑化”成“复仇女神”。 您的小说虽然沿用了类似的叙事模式(被性侵后要复仇),但重点似乎更多放在侵害背后的女性情谊、受害者的复杂心理状态,而不是对施暴者的报复。您如何看待“被性侵后要复仇”的叙事模式?您写自己的故事时,会注意哪些东西该写、不该写,或怎么写? 吴晓乐:大家想看复仇女神,我也想看,因为蛮痛快的。但是一来有些人已经写了,二来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之后,有一些女作家讨论我们应该接力,因为她只讨论了一部分,我们应该去讨论其他部分。 那我的部分是,我的女主角不要那么聪明、厉害、理智和深刻,我想塑造没有那么多资源和资本的女主角,她就是常常看不到真相。比如说宋怀萱,她就是恨错人,她没有去恨始作俑者,而是恨吴辛屏。 一个比较好理解的方式是公司,比如大老板提了一个严苛的标准,主管只好叫员工们去加班,员工就会一边加班一边骂主管。可是真正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大老板,但大老板太高太远,大家恨不到,所以只好恨主管。 《她和她的她》 房思琪那个阶段之前的人,可能就长这个样子,会恨错人,做出很多让旁人同情不来的举止。我们可能会预设一个人受侵犯后马上知道这是性侵害,马上提出诉讼,最后得到正义。但至少我在这本书里想写的不是这个,我设定的是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的人,我觉得要有人去写这种类型,在大家恍然大悟之前,受害者可能就长这样。 我宁愿在故事里悲观,也不要在现实生活里绝望。以前有读者读完之后觉得生气,因为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其实我希望大家保留这份生气,那在现实生活中就好好地保护那些不该死掉的人。 至于什么该写、不该写和怎么写这个问题,我当时写宋怀萱这个角色时一直在想她是不是真的好讨厌。我作为作者是一个知道一切的人,但还是会想让她更可爱,更聪明。写到后来,我作为作者都讨厌她,觉得她很傻,我会不断地忘记她从小生长在一个很压抑、封闭的家庭里。 现实生活中有一些受害者是无法很讨喜的,我在写的过程当中也会受到诱惑,会希望看到一个不一定完美,但起码惹人同情的受害者。这点我当时觉得蛮可怕的,就觉得,天呐,我明明是想要站在这边,可是写作的过程也会想离开她。太可怕了。 这是我特别注意的部分,原来我也有我想看到的受害者的样子,意识到有这样的想法后,花了蛮大的心力不去那样写。 《她和她的她》 看理想:您有观察过男性创作者写性侵犯情节的视角吗?或者更宽泛地说,在书写“性”这件事上,女性创作者和男性创作者的视角是否有不同? 吴晓乐:蛮容易不一样的。性意愿或者是我们讲的同意,很多男作家来写就非常容易,好像女性很轻松就答应了,就愿意了。我长大后读那些情节比较不容易入戏,会觉得有这么容易吗?我目前很少看到男性去写女性的不愿意,如果有的话请推荐我。 看理想:有很多性侵题材的故事是由女性来写,某种程度上她们不得不去写,因为女性不写就没人写了。对您来说,这种书写责任会带来负担吗? 吴晓乐:就像你说的,你不写,别人不会写。你不能期待男作家来写,我们可能期待了100年吧,只得到了很多情圣的故事,我们没有看到情圣底下的问题跟伤害。 我二十来岁念大学的时候,有个朋友是外文系的,她的老师很喜欢讲艺术家伴侣的故事,比如罗丹跟卡米尔、毕加索和他的情妇、玛丽亚·阿布拉莫维奇跟乌雷。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有个问题,就是这些女艺术家到最后无可避免地要去辅佐男艺术家。 那时候我朋友就有一个结论,你不能找一个同行当伴侣,有太多经验显示,最后你的才华会流到那边去(笑)。我事后回想觉得还蛮好笑的。这些艺术家伴侣的故事好像给我们打了疫苗,提醒我们,即使在一个强调真善美的领域里,父权那只无形的手还是会让大家做出离真善美很远的事。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有一个蛮重要的心理建设,就是不要透过别人去看什么,我只透过我自己。这可能是负担,也可能是自我期许,你想说什么话,想看到什么东西,就自己去创造吧。 3.记住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看理想:作为一位女性创作者,您在写女性受伤的故事时,会有心理压力吗? 吴晓乐:我写《我们没有秘密》时是有负担的,我以为自己还在平地,但其实已经陷了进去。 我写的时候有三个月没来月经,我知道不是怀孕,它就是不来了,而且我是到第三个月才意识到这件事。当时每天都在找资料、想情节,忘记了身体的变化。我的一个做性暴力议题倡议的前辈朋友和我说,你已经是替代性创伤了,你不知道吗?后来身边的人也告诉我,我认真写作的那段日子整个人看起来很阴沉,像生了病。 但我自己并不感到困扰。我查资料的时候都是去找真正的案件和判决,慢慢才发展出一个思路,为什么有些受害者过了很久才说出来,以及为什么话里常常有矛盾? 当我得知我的身体有负担时,某种程度上我的内心是轻盈的,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责任吧。我希望去部分承担判决中那些人所感到过的纠结和痛苦。 受害人内心的痛苦肯定是我的好几倍,至少我懂了一部分。有几个月我的身体也在承受她们的几分之一。我想透过我的身体靠近她们,而不是置身事外地去看待她们。我觉得这是创作中很重要的事情,这个代价我付得甘之如饴。 《她和她的她》看理想:《我们没有秘密》的最后,真相大白伴随着彻底的毁灭,不知道您是否考虑过给书中的女性角色重建生活的可能性? 吴晓乐:有,这更多是我创作阶段的安排。在这本书里我想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人,因为创作当时我对社会是悲观的。很多人问这本书为什么这么悲观,是社会让我悲观。 2016、17年的时候,我曾经想做一些性暴力的普及,但是不断收到网友的嘲讽,说事后才想清楚的,难道不是污蔑吗?当下为什么不想清楚呢?可是到了最近,台湾终于爆发了MeToo,风向变了,当年骚扰我的那些网友消失了。 至少在2023年的这一波讨论后,我们可以承认“受害者不立即说出来”这些现象是存在的。最近有很多男性朋友来问我,你们是怎么长大的?我们一样活在这个社会里,都不会有人告诉我们要小心被骚扰,没想到我们面对的生活风险差异这么大。 经历了这些后,我觉得之后可以写出一个比较痛快的故事了。这一次我希望所有人在经历一场巨大的风暴后,都能得到内心的宁静和正义,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她和她的她》 看理想:您的两本小说《我们没有秘密》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都书写了社会关系中弱势一方的情况,了解这些群体的过程有给您带来任何特别的启发吗? 吴晓乐:蛮重要的一个启发,就是我们要记住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认知下,不要讲成为好人了,至少不容易成为恶人。 每一个人都曾经弱势过,不管你出生于什么家庭,当孩子遇到大人,孩子就是弱势。我小时候是很不安的小孩,因为我的个性比较敏感和脆弱,所以常常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而感到困扰。我很需要有人告诉我一件事且不要改变,比如晚上要吃鸡腿饭,那就是吃鸡腿饭,因为我的内心会朝着鸡腿饭长出那个期待。 所以长大成人后,我每一天都觉得很不错,因为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觉得,要记住自己被摆布,被决定的那些时刻,只要记住了我们就不那么容易重蹈覆撤。不管是性暴力还是亲子关系中的控制,都是忘记了这件事。 你只要稍微记住自己被摆布的痛苦,你应该就有办法意识到,站在你对面的人可能也在经历这样的事。 我们不一定要成为一个多伟大的人,但可以成为普通的好人。这是我妈妈的要求啦。但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成为伟大的人容易,还是成为普通的好人容易?越长大越觉得成为普通的好人更难。☂️🤫《我们没有秘密》是一本关于“不完美”受害者的小说在灰色地带中看到爱和伤痛 🍊这里是看理想的栏目《意外的姐姐》,每期与一位女性快乐聊天,顺便支持姐妹们的事业。来这里寻找散落天涯的好姐姐好妹妹们! 往 期 回 顾 专访脱口秀演员颜怡颜悦专访《流俗地》作者黎紫书采写:林蓝监制:猫爷配图:《人选之人》《她和她的她》封面图:《她和她的她》转载:请微信后台回复“转载”商业合作或投稿:[email protected]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