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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前的河南工地上,一群农民工的牛马生活 | 人间

21年前的河南工地上,一群农民工的牛马生活 | 人间

文化


我穿着在地摊上买的廉价衣服,扛着蛇皮袋回到老家,看见了衣着光鲜、正在读大学的二姐,她得知我就挣这么点儿钱,就嘲笑我:“咦,要饭的回来啦?我看人家出去打工挣钱都恁容易,你挣钱咋就恁难呢?”


配图 | 《做工的人》剧照




在我老家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农民外出打工从事最多的职业就是建筑工。通常先从小工做起,平时有点眼色、多讨好一下大工,跟大工学着砌墙、扎钢筋、支模板,慢慢也就变成大工了。胆子大、脑瓜灵的,慢慢学着包工程,就成了包工头。

我曾在郑州的建筑工地做过一年多,都是在G老板承包的工地当小工。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在网上特地搜了一下G老板的名字,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老总了,头衔一大堆,什么优秀企业家,优秀党员,劳动模范、创业之星等等。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民工能混到这个地步,确实不简单。如今他的公司不但在全国承包建筑工程,甚至开始走出国门,看G老板和一群外国政要合影,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只是有些疑问——他在国外招募的建筑工人的待遇怎么样?一天做多少个小时?国外的劳动法和国内的劳动法之间的差别大吗?




初中辍学之后,我先是在家种田、放牛。1999年正月,我跟着一群老乡去新疆干水电工。刚去没什么活儿,玩了一个多月,后来接到活儿了,就没有一天休息了。每天早上8点多上班,一直做到第二天凌晨3点多。接水管,穿电线、挖沟,在墙上打洞,没一样轻松活儿。我们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9个小时左右,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能休息10几分钟。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每天工作19个小时、连着几个月一天都不休息的工人,他们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眼珠子通红,眼睛四周的皮肤也通红,不断地蜕皮,一层一层的皮翘起来,看着就想用指甲抠,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着根本受不了。

我记得那个工地(据说是“妇联大楼”,是区妇联还是市妇联我就不清楚了)连厕所都没有,工人们都去旁边一栋废弃的框架楼里方便。晚上去楼上,白天去地下室。有的工人累得拉屎的时候就能睡着了,直接坐在了自己拉的大便上。可他仍旧没醒,就那样光着屁股,带着满屁股的屎睡着了。

每天真困呀!我那时候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有人会说他经常失眠睡不着?每天为了避免睡过去,我总是带着一瓶水,困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往头上浇一点。

做了半年,我非常想家,实在受不住了,就跑回了家。那年老家大旱,几个月滴雨未下,家里的水稻都焦枯了,能点着火。家里这么困难,我在外面又没挣到钱,觉得怪丢人的,怕邻居看见我,我就在种菜的小屋里躲到天黑才敢往家走。

我在家玩了几天,又去了信阳的建筑工地。和我在新疆的经历比起来,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就像一下子从地狱来到了天堂。


2000年,西部大开发,人们都一窝蜂似地往新疆跑。一个包工头又来找我去新疆打工,包年,一年给3500元。一听他提起“新疆”两个字,我就发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去年人家找我去新疆,还是4000元一年,今年不但没涨,还少了500。这个包工头说得很好听:“虽然给得不高,但钱过硬,过年回来一分钱不少。”

他见我不去,又去找我的发小小鹏和小亮。小鹏初中辍学后在修车铺当了2年学徒,没有工资,听说去新疆可以挣钱,他想去——他很想考个驾照,正缺这笔钱;小亮初中辍学之后无处可去,也想去。

他们两个来找我,劝我同去,我则劝他们别去。结果我们谁也没有劝动谁,他们两个到底还是去新疆了,我依然留在家里放牛种田。

到了夏天,小亮跟去年的我一样,也狼狈地逃回来了。我那时临走前包工头还给了300元路费,他却是一分钱没拿到。

小鹏是到过年才回来,穿着一身破衣服,跟个乞丐一样。辛苦忙碌一年,只拿到900多块钱,就这,还是他豁出命去要回来的。

在乌鲁木齐上火车之前,包工头不给工钱。拿不到钱,小鹏死活不上火车。包工头担心把小鹏扔在新疆丢了,到时小鹏的父亲找他要人,就搂着小鹏的肩膀劝他:“老弟,先跟我回去,回到家就给你结账。我是看你小,这一路上小偷多,钱给你再弄丢了,你咋不知道好歹吔?”

小鹏说:“弄丢了不让你管,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包工头又说:“先跟我回家好啵老弟?回到老家,我要不给你钱,我家里的彩电、冰箱随便你搬。”

几十个工人,大家都傻傻地站着,看着小鹏一个人跟包工头闹。眼瞅着火车快开了,包工头只好把小鹏拉到一边,偷偷地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沓钱。小鹏也没敢掏出来看,隔着口袋摸了摸,还挺厚的,终于答应上车了。

在火车的厕所里,小鹏把钱掏出来数了数,才发现都是小面额,只有900多块钱。回来之后,他再也没能要回一毛钱。

小亮回来玩了几天,我们一起去了北京的建筑工地当小工。之后我又去跟着一个河北老板学着安装锅炉、烧锅炉,后来又去服装厂当学徒。反正就是没啥正经工作,到处流浪。




2002年正月廿六,我和表哥一起去郑州建筑工地打工。那年我20岁,表哥24岁。表哥是头一次出门打工。他高中辍学后在我们村小学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因学历太低,于2001年秋被清退。

之所以决定去郑州的建筑工地打工,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个包工头G老板在那里混出名堂了。他每年同时承包着10多个工地,手下有1000多个农民工。老家有不少人在他的工地干活,过年回到村里,都说G老板人不错,从不欠工人的钱——单这一条,在当时就超过了绝大部分的包工头。

据那些回来的人说,啥也不会的小工一天都能挣27块钱,大工那就挣得更多了。伙食也好,每天都有肉。早饭有油条、菜角、糖糕吃——嚯,了不起!你们见过哪个老板舍得给农民工吃这些?

那时候的农民工待遇极低,早上能有馒头吃就不错了。工资高、不欠钱、伙食好,有这3条就足够了,还要啥自行车?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就要去跟着G老板干。G老板手下有20多个工头,负责招募工人、领着工人去工地,然后指挥着工人干活。我们村就有个工头,是G老板老婆的姐夫,姓周。


走的那天上午,表哥先扛着蛇皮袋来到我家,我也开始收拾行李。那时候农民工的行李都很简单——先把被子卷紧实,塞到蛇皮袋里,再塞进两件平时穿的衣服和一双布鞋,接着拿一个碗和一双筷子——我现在都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莫名其妙,为啥要带碗和筷子?去郑州再买不行吗?可那时候农民工都是这样做的,人人都自带着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扛着蛇皮袋,和表哥一起去了周工家。周工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每人都扛着一个大蛇皮袋。周工见人来得太多,就淘汰了一部分——超过50岁的不要,不满18岁的也不要;太胖的不要,太瘦的也不要。那年代找工作不容易,就是又脏又累的建筑工,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建筑工地都是粗笨活儿,不需要太多的技巧,有力气就行。我和表哥都很健壮,自然都入选了。

有个小伙子的父亲,为了让周工多关照自己的儿子,自告奋勇开着他家的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去街上。我们把蛇皮袋放在车斗儿中间,然后坐在蛇皮袋上,挤了满满一车。为了防止挤下去,我们就手拉着手。

之后,我们又从街上坐班车去明港火车站。提起明港,可能没多少人知道,但这旁边以前有一个五七干校,钱钟书和杨绛曾经在这里待过,他们也曾多次从明港火车站往返北京。

我们买的都是无座票,在明港等到晚上8点多,周工听说火车快来了,就把我们集中到站台上等着。黑压压的一大片,约有上千人,几乎全是衣着朴素、头发蓬乱、扛着大蛇皮袋的农民工。

一直等到晚上10点多,有人喊了一嗓子:“火车来了!”人群骚动起来,都伸着脖子往南看。一辆破旧的绿皮火车慢慢驶过来,车灯喷射出刺眼的光芒。火车还没停稳,大家就扛着蛇皮袋往车门跟前挤,乱哄哄的。有些人被挤倒了,被踩得直叫唤。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前,车门却不开。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厢里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周工发现火车里坐着一个熟人,就使劲拍打车窗玻璃。那人扭头往外看,也认出了周工——后来听说他是在信阳站上的车,也是去郑州的建筑工地打工。那人忙起身把车窗往上提,刚提了一条缝,就被车里的几个男人摁住了,里面已经够挤了,他们不想我们也爬上去。

有工友拿出撬棍插在窗缝里往上撬,有工友指着那几个男人叫骂。那几个男人看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敢再阻拦了。车窗终于提上去了,我们纷纷顺着车窗往里爬。我先把蛇皮袋塞了进去,接着猛地往上一窜,上半身探进了车窗。表哥在下面推了我一把,我顺利地钻进去了。再回头去拉表哥,火车就启动了,表哥没能上来——跟我们一起的,有一大半人都没能上来,车门始终就没打开过,他们又在明港火车站等了一天,第二天晚上才挤上火车。




第二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我到了郑州。周工打了几辆车,把我们送到一处很大的工地,然后他带着一部分人去了另一个工地。我们留下的人都有些生周工的气,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原指望能跟着他受些照顾,没想到他把我们留给了一个陌生的工头。

这个工地的工头是老板的亲弟弟,人长得胖胖的,看上去很和善。建筑的主体已经完工了,我们每天就干些挖沟打墙、修修补补的小活儿。一天,工头派我们抬着电焊机去把预留洞口的钢筋烧断。20多层楼,从楼顶上,一层一层往下烧,烧断的钢筋就从洞口掉下去。我们烧到底层才发现,最下面的房子里竟然还住着人,烧红的钢筋从洞口砸下来,引燃了被子。从上面下来的我们只看到门敞开着,屋里一片狼藉,门口扔着被子,被子上湿漉漉的,上面都是洞。这个房子里面是不许住人的,所以也没人追究责任,烧了就烧了。现在想来,我只是觉得好危险——万一屋里睡着孩子可怎么得了?

工头很喜欢下象棋,因为我的象棋下得好,他就经常让我陪他下,说下象棋也算工。

这里的伙食并不算好,素菜中只有些许肉星,一天还扣5元的伙食费。早上也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油条、菜角、糖糕——也许以前是有,今年看来的人多了,也就没有了。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才真正吃了一顿肉,纯的,全是肉,每人半碗。

我们每个人都有2个黄色的搪瓷碗,一个打菜,一个打饭。一群工人就围在肉锅四周,右手拿着碗伸到厨师面前,厨师也不抬头看人,看见碗伸过来,就舀一大勺肉倒在里面,得了肉的人就转身去打米饭。

我们村的老胡家里有3个孩子,都在上学,负担重。我们没结婚的小年轻偶尔会去街上买些卤肉吃,他从来不买,把钱省下来,寄回去给孩子用。他带的被子又旧又单薄,身上穿的又脏又破。天冷时,建筑工地的小头头们都会发一件军大衣,有个晚上,一个小头头在工地视察,突然感觉楼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淋了他一头——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楼上拉屎。可把小头头气坏了,他破口大骂,发誓要把肇事者找出来,狠狠惩治。可到底也没把人找出来,小头目就把沾了屎的军大衣也扔在了垃圾堆上。老胡看见了,抢步上前,一把薅住了,如获至宝,生怕别人抢似的。军大衣没法洗,老胡就放在太阳下晒了晒,又用刷子刷干净,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高兴了好几天。可年轻人都觉得恶心,说他的军大衣散着臭味儿。

吃肉那天,别人都打了半碗肉,只有老胡留了个心眼,他把右手伸过去打了半碗,缩回来,又把左手伸过去打了半碗。


做了两个多月,我们又被调到郑州火车站后面的“水电段”工地。这个工地很小,只有一栋8层高的楼。工头姓黄,还不满30岁。

表哥也在这个工地,他头一年出门打工,很想干出一点名堂来。黄工一叫他的名字,他就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大叫一声“到!”以至于工友们都以为他当过兵,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表哥有一件灰色的旧秋衣,每天干活时都穿着。这件秋衣的后脖领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有一片颜色很深,很像是汗湿的,无论谁看表哥一眼,都觉得他很卖力,所以黄工也很喜欢表哥。

在这个工地,我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油条、菜角和糖糕。只是不能随便吃,一个人只能吃两个。每天早上这些东西刚被送过来,就有人把菜角先抢走了,接着是糖糕,最后是油条。

后来建筑公司的经理送来一个小伙子,长得极帅,像王一博。我们看他长得白白嫩嫩的,都说他干不了三天就得走。结果他却坚持下来了,连着干了一个多月也没走。他说送他来的经理是他舅舅,看他每天出入娱乐场所,怕他学坏了,就把他送到工地,从头学着包工程。只要他学会了,有他舅舅这个经理在,不愁包不到工程。他还买了几本建筑施工的书,每天下工了翻一翻。




有一天,黄工叫了几辆出租车,带着我们去另一个工地要账。加上别的几个工地去要账的,一共去了100多人。我们围在那家建筑工地的办公室门口,把经理堵在了里面。有个工头还找来一个白布条,上书几个大黑字:“还我血汗钱!”然后让2个工人各拿一根棍子,举着在街上走,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农民工。

几个经理被堵在办公室,出不得进不得。他们报了警,警察开着车来了,见工地门口围着这么多人,摇下车窗问了问,得知是经济纠纷,又摇上车窗走了。

一个女经理爬上办公室门口的桌子,对着我们讲话,说工钱已经付给我们的老板了,要工钱应该去找G老板,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公司是扣了你们老板几万块钱,可那是因为他不按要求施工,出现了很大的质量问题……”

黄工小声对我们说:“别听她讲,让她还钱。”

于是,我们都举着拳头高喊:“还钱!还钱!”

那个女经理讲了个把小时,可工人只是高声叫着“还钱”,她气得哭起来。工人都听工头的,让干吗就干吗,我们根本不管建筑公司跟包工头有什么纠纷。僵持了一天,建筑公司只能给钱。

我听老工人说,他们去年去过另一家建筑公司要账。那家建筑公司不但拖欠了一部分工程款,还把他们赶走了,把做了一半的工程交给了另一个包工头。他们那次去,不只要追回拖欠的工程款,还准备跟另一个包工头手下的工人打架。那个包工头手下有200多人,为了确保能打赢,他们去了500多人。为了能在混战中区分敌我,工头给每人发了只白手套,统一戴在右手上。听说还有“战前动员”,说万一哪个工人打死了,他的老婆孩子由G老板负责养。最后,他们赶跑了对方的工人,建筑公司没有办法,只得把工程重新交给他们做。

看来,想当一个包工头,远不是外行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只会精明算计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敢打敢拼,就像王健林说的:“胆子大一点!”要是怕把人打死偿命赔钱,就做不了包工头。

得知自己不是当包工头的材料之后,那个帅小伙就跑了。几本建筑施工的书扔在他睡过的地方,我拿过来翻了翻,几乎还是全新的。我表哥也不再想着当包工头了,干活也没那么卖力了。


夏天,“水电段”的工程完工之后,我们又被调去盖河南理工大学(当时还叫焦作工学院)图书馆。这处工地的工头姓王,是我们隔壁村子的。在帮G老板带工之前,他也包些小工程,手下也有一群建筑工人,全是我们那里的,绝大部分跟他都是亲戚,有叫他叔叔的,有叫他舅舅的,有叫他姨父的。

所以,每天派活儿,就按亲疏关系,最轻松的、工价最高的活儿,先安排给最亲的人,依此类推。我表哥的老婆是王工的表妹,按说也算有关系,但依旧被安排了最脏最累的活儿——拉水泥包。安排完了,王工还笑着对我表哥说:“老表,你受累呀。”

像我这样什么亲戚关系也没有的,当然也派不到好活儿,只能跟着表哥一起拉水泥包。这处工地的混凝土是自己搅拌的。表哥扶着翻斗车,我和另一个小伙子用铁钩子钩起100斤重的水泥包,扔在车里,一次装9包,堆起多高。然后表哥扶着车把,我们两个帮着,把车推上一道上坡,再把水泥包倒在搅拌机旁。

天热,我和表哥只穿着短裤短袖,搭班的小伙子干脆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沾上水泥灰,跟个泥猴似的。晚上没有洗澡的地方,反正工地都是男人,大家就站在院子里拿着自来水管往身上冲。水泥都结在身上了,根本洗不掉。

我们住的工棚里很潮湿,地面铺着一层砖头,踩上去“咕唧咕唧”直冒水。有个40来岁的男人,每天夜里发神经。多年前,他家新建了3间瓦房,他请来木匠做门,门做好了,木匠走了,他老婆也跟着木匠一起跑了。之后他怀里揣着刀子去外面找了一年,也没找到人,从此神经就有点不正常了。有时在深夜里,我们睡得正香,他就忽然咬着牙,恶狠狠地怪叫起来:“我X你妈,我要杀了你呀……”叫着叫着,就手脚乱弹起来,好像正在与梦中的仇敌进行激烈地搏斗。

工地的伙食很差,清汤寡水的,别说吃肉了,连油都没多少。在给我们工人吃的菜盆旁边,有一小盆瘦肉炒豆干,香喷喷的,是厨师自己出钱做的,可以卖给工人,5块钱一勺。那时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做10几个小时工,扣除饭钱,一天也就剩20块钱左右,一勺菜就要5块钱,舍不得呀!没结婚的光棍汉偶尔还能买一勺,养家糊口的中年人只能盯着肉菜,想着千里之外每天在田地中挥汗如雨的老婆,想着正在读高中、读大学的儿子、女儿,喉结动着,就是舍不得买。厨师用勺子磕一下菜盆,问他:“来一勺?”他扭过头去,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强笑着说:“我不喜欢吃肉。”




在大学的工地干了一个多月,已经到了秋天。我听说黄工又调到了一个新工地当了工头,就决定去投奔他。我用公用电话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自己还暂住在“水电段”,让我直接去那里找他。

我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爸爸说,前年带着小鹏和小亮去新疆打工的包工头又接了个活儿,可因为前年的钱还没结清,没人去给他干,他急了,自己动手干,结果从楼上掉下来,把头摔破了,当场身亡,听我们村的人说,包工头掉到半空时,还大喊了一声“救命”——这下,小鹏的工钱也彻底没指望了。

我找王工支取了200块钱,说了我的打算,他同意了。于是,我把被子塞进蛇皮袋,扛着,坐上了从焦作到郑州的大巴。大巴前面的电视上放着《我的野蛮女友》,我看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同样都是年轻人,为什么他们可以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正常地上学、恋爱,而像我这样的青年农民,却只能扛着蛇皮袋,拿着微不足道的工钱,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

我从郑州火车站旁边的那个汽车站下车,一个男的喊我坐他的出租车,应该不是正规的出租车。我想着“水电段”也不远,再加上又扛着行李,干脆就奢侈一下,打车过去吧。我坐上车,告诉他去哪里,他开着车慢慢往前走,说不知道“水电段”在哪儿——“水电段”就在火车站后面,挺大一个院子,正经开出租车的不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他怎么走,他就在汽车站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我想还是不坐算了,走过去吧,就拉开车门下车,男人拉住我说:“欸——你坐车不给钱哪?”

我们争执起来,拉拉扯扯。一下子围过来好几个他的同伙,他们把我摁在车上,把我口袋里仅有的100多块钱全掏走了。


就这样,我身无分文,扛着蛇皮袋去了“水电段”。工程早已完工,工人都搬走了,只有黄工一家还住在这里。黄工的儿子还认得我,见到我热情地迎上来叫“叔叔”,可我却两手空空,啥礼物也没给他买,挺尴尬的。黄工请我在小餐馆吃了点饭,下午我就跟着他去了位于中国船舶713研究所院内的工地。

这个工地刚开始建,还没什么人。我是头一个来投奔黄工的,他很高兴,他在工地没有亲戚,我最先来投奔他,他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后来派活儿的时候也对我处处照顾,把最轻松的活儿都派给我干。

这处工地是两个包工头合伙承包的,黄工是正工头,还有一个胖大的男人是副工头(其实是另一个包工头的手下)。副工头的一只眼睛坏了,大家私下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本《金瓶梅》,每天睡觉之前拿出来看一会儿。

浇筑混凝土时,中间不能停工,如果这个工地的人忙不过来,就得从别的工地调人来帮忙。我们干了一天,接着又干了一夜。

天黑了,站在楼顶上,可以看到街道上霓虹灯闪烁,车灯如流水,下班的人潮正在奔赴一个叫“家”的地方。夜渐渐深了,住宅楼上的灯光渐次熄灭,街道上也安静了下来,只偶尔有一辆车快速驶过,或者有三五醉汉嚎叫几声。我们也开始了一夜中最困的时候,人人都盼望着混凝土输送车能出点故障,好歇一会儿。偶尔有了10几分钟喘息的时间,大家就赶紧坐下,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把脑袋枕着胳膊上,睡一小会儿。我发现吃零食可以驱赶睡意,每到上夜班时,就带些饼干或糖果,困得受不住了,就放一块在嘴里,慢慢吃着,立刻就不困了。

度过极其难熬的两三个小时,街道上就响起了“呼啦呼啦”的声音,那是另一群底层的苦命人——环卫工——起来扫大街了。再过个把小时,路灯灭了,街道上又热闹起来。我们仍旧不得休息,接着又干了一天。连着干了两天一夜,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了。有的人就回到工棚洗了脚,钻进被窝里睡了。

独眼龙是出了名的心黑,所有的工人都不喜欢他,一听说他在这里当副工头,调谁谁都不愿意过来。他没办法,只好在工棚里大呼小叫,喊我们接着起来干,见大家都在大通铺上裹着被子不动,他就直接动手,抓着工人的脚脖子往外拽,把人连着被子扯到地上。洗脚时,地上都被溅湿了,所以被子也弄脏了。可独眼龙不管这些,只管大吼着:“今天不干完,谁也别想睡觉!”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起来接着干。寒冷的北风裹着雪花呜呜地吹着,所有的人都面无表情,不笑也不说话,每个人都跟木偶一样,只是机械地动着,就这样又干了一夜。好在那时候大家的身体都很壮实,连着干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居然没有一个猝死的。




那时候,全国的建筑工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上班没有固定的时间,都以天亮天黑为准。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但中午太热,容易中暑,所以吃过饭要午休2个小时左右;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那就全天不休息。总之,每天的工作时长在13个小时左右。

按理说,这工作时长不算短了,可G老板仍不满意,他又研究出了一个新办法:竞争上岗。

浇筑完混凝土,工地里的活儿就不多了。想干活儿,就得早点起来。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工棚外的马路上就有退休的城里人在早起锻炼身体,他时而慢跑,时而站在那里喊叫:“喔吙吙……”只要听到这样的喊叫声,黄工就会跑过来猛地推开工棚的大门,打开灯,大吼一声:“上班了,快起床!”

大家匆匆起来,来不及刷牙洗脸,跑到食堂抓起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往工地走。有的工人为了能抢到活儿,就跑了起来,然后所有的人都跑了起来。几个工人跑在最前面,我们一大群工人跟在后面跑。一大群工人,跑步的动静还是挺大的,家属楼上的住户纷纷打开窗户,奇怪地朝下面看。有一个老头不明所以,还以为我们是在追打前面的那几个人,就大声喊:“你们干什么?可不能打人呀!”

跑到工地门口,工地的大铁门锁着,只开了旁边的小门。黄工站在小门旁边,用右手点着工人数道:“1、2、3……30,好了,够了,后面的不要进来了,想上班明天早点起来。”

黄工说完,锁上小门,后面的一群工人只能失望地返回宿舍,接着睡觉。睡到8、9点钟起床,然后百无聊赖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晒着太阳,目光呆滞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天很快就会过去,不但没挣到钱,还要倒贴几元饭钱,所以,第二天早上,他们就会起得更早、跑得更快,争取能抢到活儿干。

每天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早,到了工地门口,工地还是黑的,完全靠塔吊上的大灯照亮。有的工人觉得黄工的心太黑了,私下里骂他,可他也只是按老板的命令行事而已。

有一天早上,黄工刚给我们派完活儿,工地朝向大马路的那个大门忽然灯光一闪,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门外,从车上下来的正是G老板。黄工忙拿着钥匙去开门,老板没进来,跟黄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一会儿,黄工跑过来,笑嘻嘻地对我们说:“好险,你们要再晚5分钟上班,就要被老板抓个正着,我又要挨熊了。”

有个小伙子刚干了10几天就想走,说这里太累了,工作时间太长了。他的叔叔劝他留下来,跟他熟识的工友也劝他。他们纷纷说起自己以前在全国各地的打工经历,工作时间更长,伙食更差,不但吃不饱,还要不到工钱。说来说去,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在中国,哪个老板不是一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再想想我自己打工的经历,可不是咋的——去新疆“无偿”打工的经历就不提了,之前去北京服装厂,每天早上8点上班,一直干到深夜12点下班,工作时间比这还长,工资还不好要,而且伙食差,吃不饱,晚上27个男男女女挤在一间小屋里睡觉。相比这下,在G老板这里已经很好了:每天晚上7点多就下班了,吃过晚饭,闲来无事,工友们还可以围坐在被窝里打几个小时扑克。虽然也是吃不饱,但听工友们说,G老板从不拖欠工钱。

那小伙子刚从高中辍学,头一次出门打工,还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到底还是跑了。有工友就冷嘲热讽,说他懒,不能吃苦,等他去外面转一圈,就知道这里的好了。

我们一直干到腊月廿五,老板娘亲自拿着钱来给我们结算工资。她开着轿车,拿着一大袋现金。老工人经常讲起她的故事:她去年还没买车,就骑着自行车去银行取钱,然后把大袋的现金挂在车把上,骑着去工地给工人发工资;她老公小学都没毕业,工人们都说,他连“黑”字都不会写,她则是高中毕业,有点文化,有很多账都是她来算;最初创业时,资金周转不开,她去一家很有钱的亲戚家借钱,只借2万,亲戚怕她还不起,没借给她,从亲戚家出来,她哭了一路……

确实像老工人所说的那样,所有人的工资都结清了。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的包工头都喜欢拖欠农民工的工钱,而G老板能做到一分钱不欠,是非常不容易的。

辛辛苦苦一整年,我也只挣了4000多块钱。除了平时支取的、寄回老家的,到手还剩下不到2000块。我穿着在地摊上买的廉价衣服,扛着蛇皮袋回到老家,看见了衣着光鲜、正在读大学的二姐,她得知我就挣这么点儿钱,就嘲笑我:“咦,要饭的回来啦?我看人家出去打工挣钱都恁容易,你挣钱咋就恁难呢?”




在那时候,像我这样没文化、没门路、又蠢笨的人,真的没有任何出路,在家种田更不行。我们村里的人为了分田的事还打过群架——不是为了争地,而是为了争着让别人要地,大家都不要地了,争着把自己的地送给别人,而别人也不想要,最后就打了起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因为那时候农民的税费太重了,高达20多项:教育附加费、民兵训练费、优抚费、计生费、公路建设费、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组长工资、乡办电费、村提留、乡建校费、干部报酬、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屠宰税、粮食任务、棉花任务、油脂任务、村地亩款、义务工……上面为了防止地方乱收费,还弄了个“明白卡”。

可村干部把税费分成两个部分,“明白卡”上的和“明白卡”之外的,有些税费是按人收取的,有些是按田地收取的。如果自己的地不种了,承包给别人种,那能收多少承包费呢?——答案是,负数。也就是说,把自己的地送给别人种,还得倒找别人钱,因为人家承包你的田地,就要帮你缴一部分税费,而你的田地全部的产出还不够缴税费的。

我后来读过本地的一位工商局局长写的回忆录,大致明白了一些,那时的农民的税费为什么会这么多:他初到工商局时,工商局明面上的行政编制18人、事业编制113人,而实际上足足有400多人。为了解决经费问题,每年局里都定上高额的罚款任务,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罚款。不仅是工商局,其它“局”也是如此。经常有领导找到他,让他把自己的亲戚安排到工商局,检察院的一位领导让他“安排个人”,他拒绝了,后来检察院说掌握了他贪腐的证据,将他抓起来打了8天。

去年年初,我在上海的汽车天窗厂打工,每小时25块钱,到时间就下班,如果做长期工,还给买上海社保,从不拖欠工资。厂里管饭,不要钱,每顿饭5个小菜,还发水果和饮料。这样的工厂要放在20年前,想进去都得走后门,不送万把块钱的礼,根本没机会进去。可就是这样的条件,现在却不好招人。

我只能说,现在的年轻人,赶上了好时代。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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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舍 郎

初中辍学,农民工, 

干过缝纫工、泥瓦匠、 

水电工、锅炉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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