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主叫贵、险企喊亏、车企入局，三角形的中心点蕴藏着新能源车险的现状与未来、承保与理赔的多个难题，经过快速发展期的新能源车险正行至十字路口
文 |《财经》记者 杨芮 丁艳
编辑 | 袁满
上半年的最后一天，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40余小时的“旋风”访华之旅，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与此同时，也再次将新能源车险推上了舆论热潮。步入2023年，新能源车作为社会经济热词持续升温，与新能源车相关的保险则成为保险市场的一道“风景线”。全国乘用车市场信息联席会6月27日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5月销售71.5万辆，环比增长12.6%，同比增长60.7%，渗透率达到30%。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统计分析，2023年1-5月，新能源汽车销量排名前十位的企业集团销量合计同比增长62.8%，占新能源汽车销售总量的85%，高于上年同期8.3个百分点，整个新能源市场依旧处在快速增长阶段。与此相呼应的是，巨大的新能源车险“蓝海”市场在前。东吴证券的一项数据预测显示，2025年，新能源车险保费规模将达1865亿元，占车险总保费比例约为17.9%；2030年，保费规模将达4541亿元，占车险总保费比例约为32.1%。另以美国市场为例，据 McKinsey 预计，2030 年美国个人车险保费市场将有 1/3 由新能源车险贡献。“蓝海”是否如想象般美好？答案暂时并不乐观。“新能源车主叫贵，险企喊亏损”——新能源车险初一登场即面临供求两方的困局，但从头部保险公司角度来看，新能源车险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役，其已成为险企攻城的“必争之地”。除了投保与承保的矛盾，新能源车企亦纷纷入局保险市场，也成为传统保险机构的新“竞合”伙伴。红利当下、蓝海在前，新能源车险在数千亿保费市场的期待之下，仍存在诸多难点和卡点，其中定价数据及市场共通是目前车企和险企共同面临的两大显著挑战。
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最大财险公司人保财险新能源车险保费收入达206亿元，同比增长72.7%；中国太保2022年新能源车险保额超3万亿元，保费增速超过90%。“新能源车险业务必须去做，但重点考虑如何减少亏损。”一位头部财险公司高层表示，如若不早点布局，未来等到新能源车加速替代燃油车之时，公司就无法抢占市场份额，到那时布局就非常被动。另据一位头部财险公司理赔人士透露，“今年一季度新能源手续费已经超过了燃油车，市场压力非常大。”该人士口中的亏损是当前新能源车险市场的现状，高赔付率却是横亘在新能源车险健康发展前的头号难题。申万宏源研究报告数据显示，目前新能源车险的赔付率平均接近85%，行业面临较大承保亏损压力。太保产险总经理曾义曾在中国太保2022年中期业绩会上表示，今年上半年，新能源车保费有了较快增长，占比已达6.6%。不过，目前太保产险承保的新能源汽车仍然亏损，未来还要为较高的赔付下降推出新的措施。投保和承保的天平两端，一端是保险公司的亏损承压，另一端则是新能源车险保费的不断上涨。“去年新能源车险保费为8900元，今年保费上涨至11300元，一年之内涨了2400元，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涨价。”一位网约车司机对于近27%的车险价格涨幅，表现得很焦虑。有车主表示，“新能源车险的保费今年上涨趋势明显，甚至有车友给出的信息显示今年保费相比去年涨了6000元的”，据《财经》记者多方了解，新能源车的保费分车型有不同，整体在3000元至1万元之间，其中特斯拉的车辆保费全国平均上涨幅度约在10％左右。2021年12月，中保协发布《新能源汽车商业保险专属条款（试行）》，属于新能源汽车专属车险出台。和传统燃油车的车险相比，此次新规定价模型中将电机、电池、电控“三电”系统正式纳入保障。同时，新能源汽车专属条款的主险责任，还增加了充电过程。
图1：新能源专属车险的变化对比
来源：中国新能源车险生态白皮书
随着新能源车保障进一步丰富，保费也水涨船高。曾有特斯拉车主称保费一夜之间从8278元暴涨到1.4万余元，涨幅高达80%，成为当时的热门话题。上述奇怪的天平归因于新能源车险的出险率高及维修成本高，据多位业内人士分析，特斯拉等部分车型保费普遍较高，原因在于其出险率高、维修成本高、售价高等都增加了自主定价系数，因此修车成本更高的特斯拉成为保费“领涨”的代表。此外，从价值损失角度出发，新能源车的折旧率也是保司考虑的因素之一。中国银保信披露的数据显示，新能源车保费比传统燃油车平均高出21%，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保险赔付率高，新能源车核心动力损毁率是燃油车的三倍。据新能源车企保险服务商车车科技创始人兼CEO张磊分析，由于新能源车在成本结构、风险特征、费率厘定相较传统燃油车存在明显差异，“三电”（ 指电动汽车的电池、电机和电控，是新能源汽车的核心技术要素且成本占比过半）占比很高，导致部分保险公司承保意愿并不强烈。从用户角度看，第一批新能源私家车车主以驾驶经验较少的年轻人为主，且大量新能源车被用于城市公交和网约车等赔付率较高的领域，赔付率居高不下；从理赔维修角度看，新能源车的维修定价体系尚在构建过程中，市场尚未形成统一、便捷的维修标准，变相推高了维修成本；此外，目前新能源专属车险的占比较小，在数据统计分析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尽管背负着沉重的亏损压力，但上述新能源车险保费的急速增长，凸显示出保险巨头们投入的热情高涨。据了解，中国人保、中国太保、中国平安这三家险企在新能源车险市场的市占率接近80%。一位科技公司人士认为，目前新能源车险的上游和下游产业链还未完全打通，头部险企有能力能够抢占先机，中小险企若是抢占这块市场，资金成本压力会很大，且目前中小险企暂时没有能力做精算数据模型。从头部险企经营新能源车险模式来看，中国人保属于新能源车险领域较为活跃的机构，其活跃在与新能源车的电池厂家、主机厂等进行合作的第一线。公开资料显示，2022年4月、10月、11月，人保资本先后参与了银基科技、广汽埃安、埃泰克这三家新能源企业的投资，覆盖了新能源汽车“电动化、智能化、网联化”三个领域。中国人保集团副总裁、人保财险总裁于泽曾公开表示，新能源车险以及智能网联车险正在成为拉动车险规模增长的主要动力。据《财经》记者了解，目前头部险资机构布局新能源行业已成为趋势，包括新能源汽车、储能、光伏、风电等众多细分行业。具体而言，险资通过长期股权、债券、资产管理计划等方式投资新能源行业。未来，从资本纽带到新能源产业的互联互通更为可期。据一位资深再保高层分析，“新能源车险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风险问题，一定程度上它是一个新的业务形态的构建，从保险公司的运营角度而言，目前新能源和车企的运营形态其实一定程度上击穿了传统表现公司在车险运营上的一些模式，所以如何调整产品结构、组织架构去应对前段已经发生的渠道和销售模式的变化，都是新业务形态的构建问题。”中国太保方面则在业务形态上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探索，据了解其专门成立了新能源车事业部，该事业中心主要像主机厂一样来做C端客户运营的直营保险。截至目前，中国太保已和小鹏汽车、理想汽车、特斯拉等完成了合作布局的搭建。一位接近中国太保的知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自中国太保形成这类C端客户直营保险运营模式后，诸多像特斯拉等新能源汽车主机厂主动找公司，希望能够通过该模式合作。由于保险经纪公司地域方面的限制，主机厂现在希望能够直接经营C端客户，总对总进行合作，全国统一下“一盘棋”。中国太保产险董事长顾越曾在公司2022年度股东大会上表示，公司早在两年前已经关注到新能源汽车的发展趋势，接下来公司将进一步优化直营的商业模式，扩大直营合作的品牌，深化直营合作的领域。“老三家”财险公司中，中国平安并未披露新能源车险的具体数据，但其在年报中表示，未来将在新能源、无人驾驶、里程保险等新的车险细分领域储备核心技术，推动产品和服务创新。据了解，目前中国平安与新能源电池企业正开启全面合作。平安集团总经理兼联席首席执行官谢永林曾表示，平安在与新能源电池企业共同探索电池银行、电池保险等模式，后续也会共同加强在新能源汽车上下游布局。据一位大型上市险企数据部门负责人表示，大型险企在新能源车险布局方面可抢占先机。原因主要包括：第一，公司有前期的数据积累，能相对精准地测算新能源车赔付率（包括随着车龄下降趋势）；第二，因新能源车是大势所趋，大型险企纷纷提早布局新能源车险，愿意承担前期一定的亏损来为后续的经营积累经验、数据，同时磨合经营渠道、探索商业模式等。因此大型上市险企并未纠结前期的亏损问题，而是相对市场竞争对手，采取了更为积极的手段。
一边，保险公司出圈，通过资本纽带进入新能源汽车的上下游产业链，另一边，新能源车企更是铆足了劲扎堆涌入保险圈。今年5月，在进入破产重整程序10个月后，保险圈内以牌照出圈的易安财险迎来了自己的“白衣骑士”，正式成为比亚迪全资控股的财险公司，也吹响了比亚迪正式进军财险市场的“号角”。6月8日，比亚迪董事长王传福亦在2022年年度股东大会上表示，汽车行业已进入淘汰赛阶段，未来3至5年将发生大变革，同时还提及新能源保险，首次提及比亚迪在保险的布局和规划，他表示，“比亚迪进入新能源汽车保险行业，可以利用技术、销售方面的积累，在费用节俭、科学理赔方面赋能新能源汽车保险行业。”科技能人、新能源汽车旗手马斯克更早地表达出对车险市场的兴趣与设想，他曾在一次季度财报说明会上表示,“保险将成为特斯拉的主要产品,保险业务价值将占整车业务价值的30%至40%。”特斯拉早在2019年4月份就收购了美国马克尔公司(Markel Corp)获得保险经纪牌照，2020年8月特斯拉也在中国注册成立了特斯拉保险经纪有限公司。显然，中国的多家车企与马斯克有着高度共识，是什么促使其对保险市场趋之若鹜？以特斯拉为例，一项业内分析显示，2021年特斯拉美国交付36万辆，如果一半车主选择特斯拉保险，粗略估算，仅保险这一项每年就能为特斯拉增收5.7亿美元。如果加上后续的维修保养，这个数字可能会成倍增长。从保险角度看，一位头部保险公司新能源车险负责人认为，直营及网联化模式下，主机厂做保险可以直接触达消费者，利用保险的粘性，将客户完全锁在比亚迪生态圈，可以挖掘客户长期价值；同时，主机厂拥有更多车主数据可带来创新产品空间；另外，主机厂销售及维修服务网络网点可以快速接入理赔。新能源汽车厂商在整体的话语权亦有进一步增强，产销一体化的生态模式，数据积累丰富性、前后端把控程度亦日益成熟。目前部分头部主机厂商加速布局保险经纪牌照，而从长远来看，主机厂商对于渠道和产品话语权有望加大。
图2：主机厂布局保险经纪牌照一览
来源：根据公开资料不完全统计
另据一位再保险公司创新产品负责人分析，数据和后续理赔维修两个端口是车企入局的优势所在，拥有一手数据的车企，能够通过精算降低风险，设计出更加合理的保险产品。此外，新能源车技术相对不成熟，保险公司为了规避高维修率带来的风险，只能抬高保险价格。对于车企的进军保险业的美妙梦想，巴菲特在伯克希尔·哈撒韦股东大会上毫不掩饰地认为并不看好，他表示，“汽车公司自己做保险并不是一个新的想法，只是在电动车时代这个想法似乎落地的可能性要更大了。但实际上，这个想法要实施起来却很难，诸如匹配保险价格与风险之间的比例，特别是在风险管控能力上，车企可能还远远没有达到独立经营车险业务的能力。”上述再保险公司人士也表示，主机厂做保险亦存在劣势。首先，保险经营较为专业化，诸如承保、定价、理赔等专业化、数据化管理能力需要积累，同时需要系统配套能力；其次，单一品牌带来的风险集中问题：车企做保险，一旦出现赔付金额较高业务，如果车企自身保险公司都无法承保，其他保险公司或许也很难接受。另外，车企在保险专业人才方面较为缺乏。目前，车企对于保险的布局以服务组合包产品为主，亦有盯准生态圈搭建的。以蔚来为例，其推出了保险、服务组合包产品—服务无忧，成为车企车险创新的典型案例。此外，蔚来还在电池租赁和车载软件相关方向积极推动车险产品创新。据蔚来汽车内部人士表示，保险服务化是所有事情的出发点，让用户切身感知到优质的保险服务体验，才有延展更多汽车生态闭环的可能。再以比亚迪为例，其全资控股易安财险，正发力新能源车险领域，建设新能源生态圈。据《财经》此前报道，比亚迪重整易安财险的重整计划中规划，未来三年到五年内，将依托新能源的汽车数据优势，进一步优化精算定价模型，为车主提供更便利的车险服务，在行业内为其它新能源车险经营提供借鉴。据上述资深再保高层分析，市场上拿牌照的新能源车企已经不新鲜了，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站在跨行业的角度，持有牌照之后的目标是什么？如果完全是把牌照作为一个成本中心去运营，很可能就落入了传统车企去持牌的一个发展困境中，如何把保险作为一个服务或者产品真正融合到整个车生态的概念里去，才是未来的一个值得期待的方向。安信证券的研究分析显示，保险真正融入汽车生态，成为生态版图的重要一环是新能源车险的发展的行业趋势，新能源主机厂商将其生态体系从生产销售延展至汽车后市场，一方面挖掘汽车后市场的价值潜力，提升主机厂商盈利能力；另一方面车险与汽车生态业务彼此联动、互为抓手，为用户提供一站式服务体验，真正实现保险于无形、融入新能源生态的目标。
定价数据和属地监管是目前新能源车险的合作模式中亟待翻过的两座“大山”。据平安财险一位内部人士分析，面对新能源车险快速发展，保险公司面临的一大挑战来源于车险行业这么多年经营模式、风险管理模式、风控模型及定价理赔都是基于传统模式下形成的。另据记者多方了解，就险企经营新能源车险所缺的数据难题，部分大型险企可通过相关渠道进行购买，价格也较为昂贵。于泽曾在2023慧保天下保险大会上表示，新能源和智能网联汽车快速崛起，电动化、数智化、网联化、共享化成为新趋势。由于责任主体交织、风险类型复杂，新型汽车在风险结构、风险成本上与传统燃油车显著不同，车险的定价基础、理赔管理、销售模式需要重建。
图3：新能源车险长期发展趋势与目前传统燃油车险的对比
保险机构和车企的融合正在加速，定价、数据是亟待破题的首要问题。据刚刚新建合作渠道的一家新能源汽车厂商人士分析，传统主机厂的保险和新能源车企的保险可以打破重组，从零开始。虽然说目前保险有很多监管方面的要求和限制，可能无法完全匹配到我们这种用户运营的思维，但有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比如随着车主保险意识提升，已经购买了驾意险，如果推动续保过程中，再去搭售驾意险是不合理的。有的车主可能喜欢养宠物、登山等，我们是不是可以从用户思维出发，定制这样的产品。上海保交所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单树峰在近日的一场新能源车险行业交流会上表示，高质量的新能源车的产业和高质量的新能源车险的发展，是需要跨业融合的。加强新能源车企、保险公司与科技平台的碰撞交流，实时准确归集新能源车险数据，推进数据跨行业互联互通，从而支持保险公司开发新的保险产品和风险管理服务，促进新能源汽车产业链的降本增效。另据财险行业一位资深业内人士分析，建立以用户为中心的服务体系，积累数据、优化服务，加快数据的互联互通，通过行为数据进行用户分类，实现精准定价，差异化定价是目前车企和保司融合的一大趋势。张磊表示，当下新能源车险虽然面临高赔付率、高出险率的问题，但新能源汽车是新一代的智能终端设备，保险创新将大有可为。立足保险行业变革，新能源汽车销售方式转变、汽车用户服务优化、车辆数据互联互通、定价模式升级创新都将为保险高质量发展提供无限可能。车车科技将打造车企专属的销售、理赔、服务的保险数字化平台，将车险数字化闭环服务赋能车企，进一步优化和提升用户的保险服务体验。安信证券的分析显示，保险与科技加速融合，实现多方共赢亦是新能源车险的一大趋势。险企与主机厂商的合作有望加强，一方面为险企提升风控水平、定价能力、用户导流，另一方面为主机厂商增加收入来源、完善生态闭环，从而实现主机厂商、险企、用户多方共赢的格局。第二大挑战则是属地化监管，由于各地风险水平、区域环境，以及每个人驾驶的行为和习惯不同，定价因子也会有所变化。车险具备属地化特征，全国范围线下服务网络是其保证用户服务的触角，需要长期积累。据张磊分析，无论是百年传统车企还是造车新势力都不具备车险行业经验，为了给用户提供优质的理赔、维修、车主服务，要求车企与大量的线下服务网点达成协作或自建庞大的服务网络体系，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资金成本。小鹏汽车相关负责人表示，由于政策补贴、营销策略等因素，新能源汽车直销模式和车险线上化投保受跨区域的影响非常大，希望车企、保司、行业协会及监管单位能通力合作、提供一些创新思路。另外提升车险线上化自核率，减少人工投入，非常重要。推动全国通赔、全国赔付标准一致化，亦需要跨行业的共同努力。当车和车联网、车相关的创新生态继续向前演进，未来的保险将如何演变？据众安保险相关负责人分析，自动驾驶保险的标的会发生变化，比如纯自动驾驶降低了传统人工操作失误的风险，但相应设备或技术又会导致风险加大，其中对驾驶员的评估会向产品责任、网络风险方向转变。针对这一变化，从保险产品角度，未来保险公司会加大责任险方面的保障设计，提前布局，为科技发展技术迭代发挥保险的社会保障功能；但同时车险本身对财产方面的保障仍然会存在，来保护车辆面对例如自然灾害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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