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雷佳音：平行世界漫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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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9 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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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佳音特别相信“平行世界”这件事：

每个角色在他生命里占据的时间和意义，都像是他投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他鼓足勇气休息了半年，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可以获取平静，也可以想一想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动力。

一次次重新出发就好像站在一个个时空交互的闭环点上，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让它们互相连通的诀窍。

“相信，相信，这事儿我特别相信。”

我们说到“平行世界”的时候，雷佳音整个人都好像往上拔了几厘米，仿佛努力想再捋直些脊柱，强调一点儿诚意。“有时我想啊，大家认识的雷佳音和我知道的雷佳音，其实就是平行世界里不同的存在。我太知道自己回家是什么样儿的了，但观众、网友们知道的雷佳音都是通过电影电视、网络等媒介看到的，中间隔着个摄像头呢。”

他顿一顿，轻叹口气，表示感慨，“《白鹿原》我拍了八个月，《长安十二时辰》又是八个月，《人世间》拍了半年……我的人生有多少个半年又有多少个八个月啊！那些角色都是平行世界里的我。”

2022年上半年疫情卷土重来之际，雷佳音刚好在上海。封控期间他安心在家住了三个月，遁入平行分岔中的一小方隐秘世界里——对演员而言，暂停键是最难按下的。“这么多年下来，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忙碌。我也远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也始终有紧迫感，说实话，决定休息一下的时候我想了很多，真的需要一点儿咬着牙的勇气。”

他往往也要面对他人的期待：或许熬过这一阵，或许再咬一下牙，抓紧了这些个机会，就能更上一层楼。但演员本来就没有真正的“顶”——不是红不红的问题，艺术创作哪儿有止境。但半年过去后，雷佳音觉得值：享受了休息这件最大的奢侈品，还能每天陪着孩子，把所有之前积下的书和剧看个遍，每天待着那儿看日出日落，得到了久违的平静感。

要休息这件事，雷佳音自觉已经嚷嚷了挺久，简直有“狼来了”的嫌疑。演员的时间向来由不得自己，365天里还是有350天都在剧组里。他感激导演和投资方的信任，婉拒邀约的时候觉得过不了人情世故这个坎儿，总要发去一大段消息表示歉意，但这回真回家歇下，一切变得顺乎寻常的简单。

“甚至回消息都只写几个字，说我真接不动了。”让他惊讶的是，得到的回复也变成“知道了，是该好好休息了”。“别人可能觉得你这是‘当打之年’，但这个暂停键我只能摁下来。我首先得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的心理吧？就算抗压能力再强，我也需要有那么几天，就赖在床上没人管。”

其实在《人世间》开拍前，雷佳音已经下定了“今年一定要休息”的决心。导演、制片人以及周围一群他视为长辈的演员都轮番劝，“他们说，佳音啊，你先看看剧本。”他知道梁晓声的原著获得过茅盾文学奖，原本以为这是个特别宏伟的故事，心里多少有点怯意，可看了八集剧本后，他知道这回又停不下来了。“大家伙儿都乐，就各种怂恿，‘演演演’，我也特诚恳主动地说，要演！”

那年春节他就窝在家里看剧本，每天晚上翻原著，看完了再接着翻剧本。之前说想休息不是矫情，体力上不说，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凭一腔兴奋怎么折腾都不怕，体力不支或是精气神颓了，吹几罐红牛就可以从头再来。要保证质量，就要时间和心力的投入，这道理谁都明白，但别人的邀约是信任，婉拒时他也会自问，我何德何能啊？

他不讳言《人世间》的第一二集镜头给自己“磨了皮”，坦荡中略有点不好意思，他演的周秉昆那时还年轻，体态神情可以回溯，皮肤状态却只能靠外部技术。“明年我就40岁了，有时看到自己冒出来的白头发，你知道你再也没法演20岁了，马上可能都演不了30岁了，会更想要珍惜、抓紧这个时间段。”

周秉昆和他周围的人都是普通老百姓，整部剧都像是再真切不过的细节日常记录，丝丝缕缕，慢慢捻成了故事。这回雷佳音有点先天性的优势，父亲是黑龙江人，母亲是吉林人，他自个儿又在辽宁鞍山长大，东三省都沾了边，故事里的一切都是他耳熟能详的事情。

“不光是周秉昆这个人物，戏里好多角色我脑袋里打小就有原型，一看就知道，哎，这不就谁谁谁。”很多时候他都不用刻意去琢磨，一边演着一边他会想，这场戏要是发生在真实世界的这一边，父辈那群人一起坐在小酒馆里喝酒聊天，会是怎样的情景。

要说为这个角色做了什么特别的准备，雷佳音自觉也没有，但拍这部戏时他38岁，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过往38年里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事情，又好像都是为这个角色做的准备，“再看一看剧本，那是文学性的东西，我就尽量把两者拉近。”

不过他给自己下了一个要求，“我说雷佳音，千万不要因为这个本子是名著，你就畏手畏脚。”态度上当然要严谨，他自问没有过“分别心”，“还真是，打我演戏开始，一直是全力以赴。不过文本质量有高低，团队默契不一样，所以呈现出来的东西不一样。”这回整个剧组都本着精益求精雕琢每个镜头的原则，他也跟着过瘾。

“其实有好多素材都没用进去。比如我们两人坐着聊天，四台机器对着拍，一遍过后再换四个机位接着来。也就是说，5分钟的戏，四台机器里已经有20分钟的素材，来三遍就有1小时的内容可以剪辑。”

到看成片的时候他才发现，摄影指导张文杰赋予了画面旧日的质感，“虽然是在棚里拍的，但好像隔了一层什么，特别有史诗感。”这是身为观众的观感，在创作的过程中，身为演员的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把这次拍摄当成“特别好玩、特别丰富的游戏”，“这样才能把我的一些东西展示出来，而不是自己在那儿端住了。该这么着就这么着，文本的力量在那儿往前拽着呢。”

不管心理层面他如何和自己较劲、给自己安抚，实际拍摄就要求他的状态维持在一个高点之上。以往拍戏还能轮组，高密度的拍摄后可能有个把天可以调整下，《人世间》拍了半年，雷佳音一天没歇，每天工作时间都满满当当12小时以上。“大概拍了三四个月了，一天早收工，大约下午4点就回了酒店，我才第一次知道，哦原来这酒店长这样。之前每晚回来天都黑了，没看清过。”

那段日子，他感到有种“本能的鸡血”在支撑着自己。往往拍摄到后期，他熟悉的疲惫感会不约而至，可这回它没出现。“以往到某个阶段就会放松那根弦、不自觉偷点懒，但这个作品始终让我有种特别好的感觉：我一穿上绿胶鞋、海魂衫就觉着自己年轻了，到下午头发一梳上去就是开饭店的中年阶段，第二天拍完老年的戏，换回绿胶鞋，就好像脚底下生出了弹簧，又跳着进门了。”

电视剧拍摄不按正常的时间线走，演员自己在各个年龄段穿梭，就好像游荡在一段段蒙太奇的夹缝里。但除去造型和布景，他们要让观众察觉到时间流逝过程中细微的差别，岁月如何慢慢爬过了每一个人的皮肤。雷佳音觉着难，“这戏吧老过年，有一集里就连着过了三次年。这不是几个年龄段的鲜明区别，要处理好这种‘流淌性’的分寸，把延续性表现出来，确实要下点功夫。”

在《人世间》剧组的时候，大家都按剧里的身份称呼，其乐融融，真的告别了，雷佳音也没有“必须要出戏”的伤感。他十几岁学表演的时候，启蒙老师是辽宁人艺的演员，当时给定了许多规矩，“哪里是上场的门，哪里是下场的门，大幕拉开时手不能碰幕布……还有就是舞台的灯要自己装，完了要自己归位。”这些都加重了舞台的神圣感，后来在剧团的时候，他也见过演员在演出开始前跪在舞台上祈求顺利。

“我经历过那种仪式感，但知道这已经是走过的路，现在要告别一个角色，已经不需要特别的方式了。”

雷佳音说，他有阵子没怎么聊表演了，但提起一个角色的塑形，总有诸多感叹，以为已经想不起来的故事，一个个都清晰如昨。以前进组前他会徒生恐惧：这回能不能再突破自己一点儿？能不能往前再进一步？“后来想明白了，既然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演戏，它其实就应该被当作和吃饭一样的事情——吃饭你会紧张吗？”

前阵子他和张子枫、张新成合作了电视剧《天才基本法》，看了三天张子枫的表演后，他沉默了。“我和同组的演员王骁成宿成宿地聊年轻一代的表演，就是我们发现，他们对表演的迭代比我们更先进。子枫本来就是天才型的演员，她客观上能达到一种特别的松弛，居然还有技术的支撑，这太可怕了。”

雷佳音觉得自己在“80后”这代演员中算得上松弛的一个，可看到“后浪”如此汹涌迅猛，他多少有点危机感。“要是你观念不跟进，可能这些小孩就会说，看，这个是老演员。”后生可畏，每每被他们的表现惊到时，雷佳音更想提醒自己，要坦然接受时代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特性，也要抛开那点不自觉的“年龄优越感”，不断保持学习。

“差不多十年前开始我就信奉一个理念：听小的，不听老的。”他视之为优点，“我年轻的时候得到过许多老演员的尊重，他们觉得我身上有可取的东西，那到了现在，我一样要挺年轻一辈，这样我们整个行业才会往前走。”

他喜欢和这些年轻人一起嘻嘻哈哈的。拍《长安十二时辰》的时候易烊千玺一边在准备高考，化妆的时候常常拿着本书在复习功课，他看着有点心疼，故意扯些笑话让大家放松。张子枫话不多，常常戴着耳机独自背剧本，雷佳音就闹她，“我说别看了呗，别给我压力，她一乐，然后就接着看。”

到现在，无论是和年轻一辈的演员还是资深演员们搭对手戏，雷佳音都一视同仁。“每个阶段不一样。年轻一点儿的时候，我一看戏里边是较劲的戏，那种针锋相对，我演得肯定较劲。”那时他有种“攻击性”，一半也因为身体机能自发的荷尔蒙，遇强，就要更强。“现在更坦然了一点儿，我把我的部分演好了就行。这个人物在本子里怎么写的，我就找我的东西。”

生活里他自觉是个特别随和的人，“不会给别人带去压力。”有时意见不一致了，他就和对手戏演员商量着来，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要那么接是不是能更好？“首先我要让对方明白，我不是为了自己好。演戏没有你哪儿有我呀？互相支撑。这个东西很微妙，别人很容易感受到，我从来不会传递一种感觉，就是‘我要压你一头之类的’。”

雷佳音很清楚自己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之前他和张小斐合作了一部喜剧，虽然很多观众觉得他自带喜感，但他不认为这代表演喜剧他就能驾轻就熟。“还是审美的问题。什么是喜剧啊？可能把我放在一群正常演员中间，我显得有意思，但要和一群喜剧演员在一起，我可能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他佩服沈腾那样的演员，“我演不了那样的，没有那么厉害。”他觉得自己更多是用正常塑造人物的方式演一个好玩的人，“这和喜剧那种抖包袱是两回事。”

《天才基本法》是个有关平行世界的故事，张子枫扮演的林朝夕重返过去，为她开局极糟糕的人生找到了生机。雷佳音在两个世界里都是“老林”，不过其中之一给整成了长发，和小说里的描写有所出入。“这不是为了噱头。我们有一种考量，就是观众看电视剧不会像看电影那样专心，可能会半截才加入，也可能看得不连贯。长发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特别直接的符号。”

这不是他第一回参与“平行世界”的故事，他知道，单是一头长发、或是在表演上塑造那人“没溜”的性格，还不足以回答很多玄乎的问题。两个世界如何并行？为何这些人会同时出现在两个时空里？他们的行为和性格是否会因此有所不同？“很多作品都会用这个概念，但一到某一个闭环如何连接的矛盾点时，大家就回避了。虽然《天才基本法》不是个沉重的故事，但这一点上我们很较真。”

封控隔离期间，雷佳音看了一部网飞制作的德国电视剧《暗黑》，叹为观止，逢人就安利。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轮回故事，“别的作品可能会用情感之类的方式模糊轮回交接点的问题，这个作品反着来，一到闭环的问题它就专门给你讲这个逻辑。四代人，30多个角色，一起在无数个时空来回穿越，还彼此互为父母子女……”他开始还能记脸，后来不得不停下画面做点笔记来捋清角色之间的关系，“逻辑真是挺硬核的。”

让观众信服、找不到逻辑漏洞，这或许是拍好这个故事的挑战之一，如何自圆其说，从小说文本到剧本也需要合理转化。“这涉及到好多具体问题，我们就坐下来一起聊。有时聊着聊着自己突然聊蒙了，就坐下来冷静会儿，那边会再站起来一个人说导演我来捋捋我的逻辑。这些细节要是不顺，我们没法继续。”

《天才基本法》里涉及到许多数学知识，许多读者看了原著后甚至对数学燃起了兴趣，可这些书面可以展开的内容，在剧里也要有相应合理的呈现，“总不能每集都拿块小黑板给大家讲课吧？它得有故事性，是为人物的情感走向服务的。”雷佳音用“时髦”来形容这些不同以往的题材，“也不能总让大家看中年危机啊、情感纠葛这些。”

雷佳音接下这部戏的过程也有点小波折。“《天才基本法》和《人世间》两个戏同时找过来了，角色我都喜欢，也都是好剧本。”他都想演，他白天拍《人世间》，演绎东北男人周秉昆的悲喜人生。晚上看《天才基本法》的小说，琢磨“老林”这个角色怎么演才到位。“四本那么厚的书！”在出版纸质书籍、被买下影视翻拍版权之前，《天才基本法》是一本著名的网络小说。如今许多创作者都把阵地搬到了网络上，雷佳音知道那儿能看到许多佳作，电子阅读器也成为许多人更顺手的选择，但他仍然不接受这种形式。上海封控刚结束，他就跑去图书馆借了一兜书，还去书店拿下近千元的书，自己背回家。

“我还是喜欢纸质的阅读，比较有选择性。要说看本网络小说，我第一念头就是书架上那本《百年孤独》还没看完呢。”他也不是只钻那些宏大的、严肃的作品，“有时到家对着一墙的书，哎哟不行看不动，随手拿起漫画，一会儿就翻过五本。”他觉得阅读和人的状态有关系，“休息半年，我真的会开始碰那些难读的东西，要不觉得一天没什么营养，呼啦一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