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走出古拉格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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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晚期,历史一次猝然转身,巨大离心力把我抛离轨道,成了一片流星陨石,坠落于陌生的土地。屈指数来,我居美已三十多年,而故土履历也无非三十多年。再过三年,我在美的时间长度将超越故土的记忆年轮。
走过生命历程的每个碑界,都留下至深刻痕。一个人原来可以从小到老都在成长,只要直面真实世界,就永远会有感悟和心得。如果一个人止步于某个碑界,不断回望前尘,沉溺于昨天。他的生命就停滞了,只活在顾影自怜之中。
斯大林女儿和索尔仁尼琴
在重门深锁、精神荒莽的年代,我难得地读到“内部出版”的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和《仅仅一年》。这两本书令我脑电波产生了剧烈紊乱。
那个体系及其价值结构,哪怕是至尊公主也无处逃遁。于是,她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抛弃一切,飞越疯人院,奔向自由世界,从而在精神逃亡中实现了灵魂升华。
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图源:history.com
对我这一介青年,斯大林女儿的书影响巨大。记得我读完后心情郁卒了半个月,那种体验,只有在少年时初读《红楼梦》后的心理震撼差可比拟。后者是文学艺术力量的冲击,前者则是所处大环境之高度近似而产生的强烈共鸣。
及至八十年代,我又读到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和《古拉格群岛》。古拉格并非真的群岛,索尔仁尼琴将之概括为古拉格群岛,亦即美国语境里的“疯人院”象征。
读索尔仁尼琴的书当然也很受震动,但这只是强化了精神反叛。对我而言,棒喝式的唤醒,首推斯大林女儿的两本书。
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和索尔仁尼琴,两人去国之后的选择是不一样的。斯大林女儿入籍美国,尽管在80年代短暂回到苏联,住在格鲁吉亚,但这回不是“仅仅一年”,而是仅仅两年就离乡返美,只缘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归宿之地。2011年,她在美国威斯康辛州去世。
索尔仁尼琴流亡20年,1975年客寓美国,此后18年都在佛蒙特州乡下离群索居,他为保持母语纯洁,拒绝学英文,日常生活也努力让自己像一个俄国人。索尔仁尼琴的信息来源是透过各种渠道获取国内动态,而对就在窗外的真实美国毫无兴趣。
索尔仁尼琴抱定从极权国家提炼出来的价值观念,并用来看取美国社会。1978年他应邀到哈佛大学演讲,激烈批评西方的人本主义、自由主义、消费主义;在漫长的流亡岁月,他还不断指责西方道德堕落,连西方流行音乐也无法忍受。
很明显,索尔仁尼琴的肉体飞越疯人院,而精神还被囚禁在古拉格群岛。
《古拉格群岛》
1994年索尔仁尼琴结束20年流亡生涯回国,他执意使用那本老旧的苏联护照,而拒用俄罗斯护照。而此时苏联已解体三年了。
索尔仁尼琴回国后对叶利钦持激烈批评态度,并拒绝叶利钦授勋,称:“目睹俄罗斯从欧洲强国巅峰堕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我无法接受任何荣誉。”
但索尔仁尼琴拥护普京重振东正教和大俄罗斯主义。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红轮》,主张“以农业和手工业为基础”,恢复“古老的俄罗斯生活方式”。
索尔仁尼琴甚至认为彼得大帝太过亲近欧洲,破坏了俄罗斯传统。他主张回到更古老的时光,拥护恢复俄罗斯大帝国版图,也拒绝承认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中亚多个前加盟共和国的独立。
简言之,索尔仁尼琴流亡20年,从来没有进入过西方的价值体系,他精神世界的主轴,除了俄罗斯还是俄罗斯。
沉重的故土篮子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位著名文学前辈,他流亡美国16年,病逝于普林斯顿,几经周折,骨灰送回故土安葬。
他和索尔仁尼琴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也不喜欢叶利钦,更不喜欢戈尔巴乔夫。他对苏联解体深感痛心,那是他青年时期理想的光源。
他也天然亲近世界上一切左翼运动。譬如1998年委内瑞拉左翼的查韦斯击败右翼胜选,他就倍感欣慰。
但他去世一年后,查韦斯就把委内瑞拉国旗上向右飞驰的骏马改为向左,并第三次连任总统。查韦斯还修宪,让自己可以连选连任。于是第四次出任总统,后在大位上死于癌症。
这位前辈流亡者也不喜欢西方自由主义和个人享乐,他不支持性少数群体的维权运动,倒也没听过他特别反对,只是认为不值得关注和谈论,更不用谈支持与否。
但那些都是次要的,他和索尔仁尼琴最相似之处,是他的精神世界只有一个主轴,除了故国还是故国。
他是很多流亡者的共同写照,尽管那些人比他年轻得多。这部分人和那位流亡前辈的区别,只在于左右站姿刚好反转,逢左必反,逢右必亲。
然而,他们方位感混乱,左右不辨,是非不分,对美国政治完全隔膜,只凭标签站队。
这部分来自特定地域的移民,和受过美国教育的华裔颇为不同。他们倒是和来自越南、古巴等国家的部分移民更为同声同气。也难怪,他们先天欠缺对极右翼的认知,只抱定对本土极左的井绳情结。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教育程度还不低,这恰好证明那种教育之失败。
他们拎着的篮子里装满一堆大词,全部是故土带来的观念和逻辑,连他们的亲疏与爱憎,都用故土带来的尺子去量度。那把尺子实为一张标签,左与右,黑与白,都只认简明标签。
有一位文坛后起才俊,流亡美国后投入极右翼怀抱。我和他关系不错,但近些年没有机会交流。
我只看到他在网上的只言片语,比如对美国高等法院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去世,他“不禁仰天長笑”。又比如“我对拜登伪政府不抱任何希望,唯有爱国者夺回政权,才能对抗XX。”
“伪政府”造句,源自从故土带来的冰炭不相容、汉贼不两立的敌我观念和斗争哲学。但我觉得更揭示问题所在的是最后一句,这部分人唯一的精神依托,那是他们流亡的意义,甚至是活着的意义。
且莫说他们心仪那个偶像并没有达标,甚至都没有兴趣去做此事。
不过,斯大林女儿在天之灵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她已无言,但赫鲁晓夫的孙女在美国好端端的活着,她就大声把这话说出来了。
还有一位失明人士,我也见过。他来美并没有多久,就已经对美国指点江山,挥斥方猷。他能发推(可能是盲文自动转换),有一推文说:所有LGBTQ人群都应该送入监狱!
有没有人告诉过他,希特勒就是这么做的。
六月是LGBTQ少数群体的“骄傲月”,我看到推特上一张图片,加拿大一座教堂挂着彩虹旗和标语牌,写着:“爱你的邻居,即使他们看起来和你不同,和你想的不同,和你所爱的不同,和你的语言不同,和你的信仰不同,和你投的选票不同。爱你的邻居!”
应该念给那位失明人士听一听。也应该让自认信奉基督教但对别人充满恨意的人听一听。
我相信,要脱胎换骨是另一种痛苦,但那个过程是痛并快乐着,可以让他们真正飞越疯人院,走出古拉格群岛。
不过,对某些人群来说,真的很难。他们无限珍视从故土带来的篮子,里面装满铸锻成型的思维、观念、感情。久而久之,他们也成了篮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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