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角 · 文化│古代时鲜贡品的极限速运
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曾道:“人就是他的食物。”意思是说食物是人的延伸,是人的身份的外在体现。穷人粗茶淡饭,富人饮甘餍肥;普通人食一方水土,而王天下者食天下。
古代君王为了满足食用和赏赐之需,要求地方献上名优特产,这就是所谓的贡品。贡品种类繁多,其中有些不容易保鲜。而中国土地广袤、幅员辽阔,要把那些不易保鲜的贡品运到遥远的京城,这无疑对物流速度提出了极高要求。
唐玄宗宠妃杨玉环好食荔枝。而荔枝是一种热带水果,主要产于岭南地区,离京城长安十分遥远。荔枝本来就难以保鲜,果实成熟又在夏天,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说:“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为了能让杨贵妃吃上新鲜荔枝,唐玄宗也真是拼了。据《新唐书》记载:“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说:“岁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所谓“置骑传送”“驰驿致之”,都含有开动国家机器运送的意思。《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都认为岭南荔枝运到长安仍然新鲜。李肇则在《唐国史补》中说,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这样看来,十万火急运到长安的荔枝并不新鲜。如果新鲜,尚算劳而有功;如果败坏了,则是劳而无功。不管荔枝运到长安坏没坏,在路上风驰电掣、快马加鞭乃是不言而喻的。古人对于运送速度没有具体记载,在诗文中却有零星的反映。杜甫在《病橘》一诗中说:“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奔腾”一词,就很有力地凸显了速度之快。杜牧在《过华清宫绝句》其一中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一骑快马驰过,便能扬起陌上红尘,速度之快也可见一斑。
枇杷也在贡品之列。作为一种亚热带水果,枇杷冬季开花,夏初果子成熟。由于不容易保鲜,枇杷运送的速度也必须很快。明人吴鼎芳在《竹枝词》中说:“湖船来往惯风波,尾后黄旗飞虎图。一夜王程三百里,枇杷明日进留都。”虽然明成祖迁都北京,但是明太庙仍在南京,时鲜贡品需要荐于太庙。吴鼎芳笔下江南水乡进贡枇杷的情形,由惯经风浪的水手驾船,白天悬旗,晚上挂灯,一夜行程三百里。须知船行水中阻力很大,在没有机器动力的时代,“一夜王程三百里”无疑已经很快了。
尽管鲥鱼多刺,但是挡不住君王的喜好。鲥鱼主要产于长江下游地区,“鲥”字从鱼从时,从造字方法上看属于会意字,这表明了鲥鱼有很强的季节性。司马光《类篇》中说:“其鱼出有时,故名鲥。”明代宁原《食鉴本草》中也说:“鲥鱼,年年初夏时则出,余月不复有也。故名。”鲥鱼产在初夏,兼以出水便死,所以运送起来备加紧迫。明代何景明在《鲥鱼》一诗中说:“五月鲥鱼已至燕”,“白日风尘驰驿骑。”诗歌与杜牧“一骑红尘”的运思方式很相似,驿骑驰过,风尘蔽日,可见运送鲥鱼的速度之快。清人沈名荪在《进鲜行》一诗中说:“江南四月桃花水,鲥鱼腥风满江起。”“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死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鲥鱼运送,一日千里,为了确保新鲜,即使付出巨大代价也在所不惜。吴嘉纪《打鲥鱼》一诗道:“天边举匕久相迟,冰填箬护付飞骑。君不见金台铁瓮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金台”指的是北京,“铁瓮”指的是镇江,两地相距三千里之遥,“却限时辰二十二”,也就是计日程功,要在两天之内送达。鲥鱼被这般“特快专递”,与朝廷耽于奢侈享受不无关系。由吴嘉纪的诗看来,朝廷要办鲥鱼宴,吃货们早已拿着勺、匙之类的餐具迫不及待了。
对于时鲜贡品,君王在自己食用之余,也常常赏赐给臣下,以显示君臣关系融洽。正因为如此,对君王恩惠颂德的文人便不在少数。明代边贡在《枇杷》一诗中说:“枇杷江外果,感念主恩深。长忆叨供奉,朝回满袖金。”周伦在《宣赐鲥鱼》一诗中说:“天庖六月鲥鱼至,老臣何幸叨沾赐。”于慎行在《赐鲜鲥鱼》一诗中说:“赐比群卿恩已重,颁随元老遇犹难。”这些官员是被赐予者,他们感恩戴德的对象是作为赐予者的君王。其实,君王手中的贡品,是“流”而不是“源”,真正的“源”在民间。文人虽然心知肚明,但不愿为底层民众发声。相比之下,那些“哀民生之多艰”,指斥时鲜贡品运送艰难的文人,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时鲜贡品以当时历史条件下的极限速度运送,其社会危害不可忽视。轻而言之,则是扰民。清代张能麟在《代请停供鲥鱼疏》中说:“进贡鲥鱼,凡此二三千里地当孔道之官民,实有昼夜恐惧不宁者。”重而言之,导致了人民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杜甫在《病橘》诗中说:“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苏轼在《荔枝叹》一诗中也说:“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坑谷中“相枕藉”的,无疑是累死的马和人了。更致命的是,时鲜贡品以极限速度运送,导致了国家对突发性危机无以应对。李清照在《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一诗中说:“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平叛之所以屡屡失利,是因为战马多累死在传送荔枝的路上了。
现代社会,飞机、高铁、高速磁悬浮列车皆已问世,人类交通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鲜以生命不可承受的物流速度运送的历史虽早已终结,但留给我们的教训和启示是绵延无尽的。
(作者为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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