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相助的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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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目为《苏格拉底:神话面相背后的哲人形象揭示——兼论哲学何为》,刊于《广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感谢万昊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 苏格拉底(Socrates B.C. 470-B.C. 399)
苏格拉底形象始终占据柏拉图哲学的最核心位置。要探究这位“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唤下”之人,[1] 阿里斯托芬的《云》、色诺芬的苏格拉底作品、柏拉图的对话和亚里士多德的评论是最主要、最重要的来源。[2] 四者各有特色,亚里士多德更接近后世的哲学式分析,色诺芬常被视作史学家或小说家,阿里斯托芬是谐剧诗人,柏拉图则致力于通过对话最大程度地保留朝向哲学的可能。[3]
对话文体与柏拉图的政治哲学牢不可分,这个载体让哲学之于柏拉图成为一件“戏剧性事务”。[4] 他以“更为信实的行动”代替言辞来彰显哲学立场,[5] 其笔下的苏格拉底将哲学研究关联于个体哲学生活,时刻面临“哲学的反思性带向具体的对象”。[6] 因此,柏拉图的写作方式与内容同样重要,需要倾注同等严肃的眼光,成为“文本的阅读者和解释者”,才能真正进入他的哲学之诗。[7]
如果柏拉图一边批判荷马们的神话,却一边创作新神话(《王制》614b-621d),意味着他要用自己写就的哲学神话,取代城邦习传的神话;那么新神话理应不会被席卷雅典的智术师式理性主义摧毁,反而能紧密联系于辩证法暨哲学。他通过神话叙述对可感知宇宙完成“近似的故事”(《蒂迈欧》29d2),是在提醒读者其叙述并非教条。[8] 柏拉图充分意识到理智高处(noetic height)与无定深处(apeirontic depth)对哲人的限制,选择了“曾经真实”的神话书写。[9]
柏拉图将非论证性、非证伪性的Muthos和可论证性、可证伪性的Logos,由对话体裁的有机性导向交织乃至统一。[10] 其神话并非总是叙事,还可能“具有逻各斯(logos)的性质”。[11] 因此,当柏拉图以神话形象指向笔下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被赋予神话意味、沾染神性色彩、充分运用Muthos的同时,也提供了澄明哲学思考、彰显哲人生活方式、充分接近Logos的可能性。
▲ 《雅典学院》(局部),拉斐尔绘,1510-1511
本文尝试接近这样一种可能性。《欧蒂德谟》中,赫拉克勒斯与苏格拉底构成了一对英雄与哲人的神话隐喻,这也是柏拉图笔下展示赫拉克勒斯形象最丰富的片段。神话中战无不胜的英雄,与对话中遭遇失败的哲人,在《欧蒂德谟》的戏剧场景中合而为一,苏格拉底面对智术师时的成败变得模糊,苏格拉底劝勉戏剧中人、戏剧外克力同的意图变得复杂,哲人与智术师的界限变得晦暗。在情节与论证的张力中,文本的意图逐渐彰显,在苏格拉底外在立场的游移中,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的核心关切反而愈发清晰:哲学何为。
作为古希腊世界最强大、最富盛名的英雄,[12] 赫拉克勒斯以凌驾于神的勇力与十二项功绩称名于世。对其勇力的描述往往出自诗人手笔,[13] 当中的最知名片段,或许属赫西俄德描写的赫拉克勒斯与九头蛇[ὕδρα]之战。[14]
诗人率先书写神话,赫拉克勒斯便往往被视作文学形象,以此探讨人物塑造(Fitzgerald 1991、Ove Strid 2013)、情节冲突(Naomi Rood 2010)乃至社会风貌(Andromache Karanika 2011)。[15] 今人或以赫拉克勒斯形象串联古典时代肃剧诗人对古风诗歌英雄传统的承续创新(吕健 2010),或对比其他古代英雄以梳理不同诗教传统(刘淳 2013),或将他置入西方文学传统补全谱系学意义上的整体理解(蒋建梅 2018),或为其形象赋予当代启蒙意识下的命运主题进行人文主义分析(乔莉萍,刘可 2022)。[16] 文学化的处理虽然“正统”,但恐怕难以呈现其形象“众所周知如万花筒般”(notoriously kaleidoscopic)丰富的意义。[17]
在哲人色诺芬笔下,以勇力著称的赫拉克勒斯遭遇“人间道路”的十字路口,进行关于德性与劣性的人生选择。[18] 当做出攸关“德性”这一政治哲学核心问题的选择时,他便从文学形象跃然而成哲学形象。[19] “岔路口的赫拉克勒斯”是《回忆苏格拉底》中最著名的段落,[20] 故事主角虽是赫拉克勒斯,据说其中深具古风的勤劳伦理来自赫西俄德。[21] 尽管古风伦理终至“现代的反叛和沉寂”,仍不妨碍古典哲人笔下的赫拉克勒斯作为美德典范存在。[22] 色诺芬说这个故事源自智术师普罗狄科,[23] 其中包含良苦用心:苏格拉底曾接受智术师的传授,并非所有智术师都传授邪门歪道,[24] “必须记住,雅典人把苏格拉底当作智术师告上法庭”。[25] 他在提醒读者谨慎对待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关系。
同为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也时常安排赫拉克勒斯在自己笔下现身。[26] 赫拉克勒斯共计登场于《泰阿泰德》169b、175a;《会饮》177b;《欧蒂德谟》297c、303a;《阿尔喀比亚德前篇》120e;《卡尔米德》154d;《吕西斯》205d;《高尔吉亚》484b;《美诺》91c;《希琵阿斯前篇》290e、293a;《法义》685d;《斐多》89c、109b;《默涅克塞诺斯》239b;《王制》337a;《蒂迈欧》24e、25b;《克里提阿斯》108e、114b;《阿克西俄科斯》371e。[27] 此外尚有《克拉提洛斯》411a以“狮子的皮”、《申辩》22a以“苦差事”意象指代的登场方式。[28]
▲ 赫拉克勒斯带回地狱三头犬, Johann Köler绘,1855年
赫拉克勒斯承担的功能通常较为单一。如《卡尔米德》、《美诺》、《王制》和《希琵阿斯前篇》分别以“凭赫拉克勒斯”、“我的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表示惊呼;[29] 《蒂迈欧》与《克里提阿斯》中以“赫拉克勒斯之柱”、“赫拉克勒斯海峡”作为地名;[30] 《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将斯巴达王溯源至赫拉克勒斯;[31] 《阿克西俄科斯》则讲了一个赫拉克勒斯与狄俄尼索斯下到冥府的小故事;[32] 其余数篇对话也只是以强调家族谱系的方式简单提及。[33]
《会饮》中提到普罗狄科为赫拉克勒斯“编写过记叙体辞赋”,有心的读者会因此联想到色诺芬作品,但赫拉克勒斯本身的形象未曾展开。[34] 《高尔吉亚》里,赫拉克勒斯在品达的凯歌中登场,以强者之姿彰显“最暴力的东西称正义”,勾连暴力与自然。[35] 《泰阿泰德》169b处用赫拉克勒斯与忒修斯进行比喻,反讽“言辞非凡”的智术师,苏格拉底说他们曾经“狠狠地击倒自己”。[36]
柏拉图不满于将大英雄仅比作智术师。在面向公众的《申辩》中,苏格拉底不指名道姓地自比赫拉克勒斯,联结自身精神遭遇与赫拉克勒斯的身体奋斗。[37] 柏拉图通过《斐多》与《欧蒂德谟》推进这一转变,令赫拉克勒斯明确指向苏格拉底,也罕见地安排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Iolaus)叔侄同时登场。
《斐多》中,斐多在与苏格拉底进行关于灵魂不死的艰难讨论中说,“要对付两个,据说连赫拉克勒斯也不行哦!”(《斐多》89c5)。[38] 苏格拉底表示自己可以像伊奥劳斯帮助赫拉克勒斯一样去帮助斐多。对此斐多非常清醒,立刻说马上需要苏格拉底帮忙,但他不承认自己是赫拉克勒斯,而是以伊奥劳斯自居。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同台的最著名神话场景,是两人共同与九头蛇作战一幕。斐多认为在这场讨论中,思辨问题就像九头蛇一样难对付,自比伊奥劳斯,要与苏格拉底共同对付“灵魂不死”这条“九头蛇”,苏格拉底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面对“灵魂不死”论题的赫拉克勒斯。斐多的这份心思,苏格拉底不置可否(《斐多》89c10),[39] 没有明确承认或否认自己是赫拉克勒斯,而是继续推进讨论。在后续讨论中,苏格拉底像个主将,而斐多是其帮手,与言辞中的不置可否相对,在行动中,苏格拉底的确正走向赫拉克勒斯。[40]
《欧蒂德谟》居间的是苏格拉底为克力同转述的五场昨日对话。在第五场中(293b-298b),苏格拉底以赫拉克勒斯与九头蛇[ὕδρα]一战比拟自己的处境。
▲ 赫拉克勒斯与九头蛇,Gustave Moreau 绘,1876年
苏格拉底“走进了很难脱出的死胡同”(292e6),[41] 为此,他“立刻倾尽所有声音,恳求这两位异邦人,就像我在呼唤狄奥斯库里[Διοσκούρων]拯救我们似的,在强大的第三波言辞面前拯救我和那位小伙子”(293a1)。
前文苏格拉底在欧蒂德谟第三场提问面前,保护克莱尼阿斯免于“第三次摔倒”(277d1-2)。古希腊人认为第三波浪潮最强大,因此第三波言辞也最难应付,[42] 甚至指向哲学本身的更深远困境。[43] 彼时,克莱尼阿斯面临危险,旁观者苏格拉底可以相护;此时,苏格拉底同样深陷言辞的迷宫无法脱身。
苏格拉底极其重视押上灵魂的冒险,[44] 让克莱尼阿斯经历危险,是引导他朝向哲学并关心德性的必由之路;陪伴克莱尼阿斯经历危险,同样是苏格拉底自身朝向哲学并关心德性的路。正如苏格拉底宣称自己“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老师”,[45] 一同身陷迷宫,苏格拉底让自己成为少年的同路人而非领路者。自己“心悦诚服”是苏格拉底说服他人的前提,[46] 他的教学对象首先是自己。
在两处时空双重期待中再次登场的欧蒂德谟,要以“极其崇高”的言辞(293a10)从君王技艺(290e1)这无限迷宫里救出苏格拉底。但历经愤怒、谩骂、沉默与出言讽刺,最终从这些情绪中出走的克忒斯珀斯,主动前往迷宫试图相助。苏格拉底依然期待智术师的拯救,所以帮助欧蒂德谟二人从克忒斯珀斯密集的长矛攻击下脱身(294d5)。预告着接下来赫拉克勒斯的登场,长矛隐喻开始打破身体与精神的界限,神话的厮杀场与智术师的言论场逐渐重合。[47]
欧蒂德谟答应展示惊人的事物,但愿意回答(295a5)是智术师施展辩论术的前提,一如他们起初要求克莱尼阿斯回答问题(275c);假若对方不愿回答、反而发问,那么他们的处境将不堪似野猪(294d5)。苏格拉底以最好的神赐之物[ἕρμαιον]形容对欧蒂德谟教学的渴望(295a9)。他完全服从前提,下定决心跟从辩证法“技艺大师”的一刻,恰是真正的辩证法被彻底遗忘的一刻。[48]
第一个问题与之前相似(275d),欧蒂德谟问苏格拉底是否对某些事物具备知识;得到肯定回答后,接着问是他所知道的事物抑或其他事物让他成为有知识的人。苏格拉底引入灵魂作答,并反问展现质疑。辩解激怒了欧蒂德谟(295d11)。[49] 苏格拉底原以为呼救能得到回应,但前来的欧蒂德谟却视其为猎物。为了这场狩猎,智术师专门用事物的名称设置哲人无法逃脱的陷阱。笃定跟从智术师的苏格拉底承认欧蒂德谟是远胜于己的辩证法大师(295e2),自己则是业余人士。欧蒂德谟接受了这份谦恭,让苏格拉底继续回答未竟之问,双方论证陷入循环,苏格拉底重提灵魂也再次引发不满。这一轮言辞结束于苏格拉底刻意的冗赘与反讽,他一边说自己会简单作答,一边重复着提问答道“我知道是因为某件‘事物’我才能知道的”(296a),审慎地以符合前提的形式完成了反讽。
▲ 《欧蒂德谟》书影,威尼斯版,1513年
欧蒂德谟无视修辞、步步追问(296c5),让苏格拉底承认自己“始终知道一切”,陷阱终于捕获苏格拉底,但同时也在彰显苏格拉底。[50] 依此,欧蒂德谟将结论推往极致,告诉苏格拉底,无论何时、也无论他想如何得知,他始终知道一切,这意味着当他是孩子时,当他出生时,乃至当他仍被孕育时,甚至在他诞生以前,在天与地诞生以前,他都知道一切。只需苏格拉底承认自己“始终都知道”,论断就得以成立,欧蒂德谟以“宙斯在上”起誓,“你便会始终都知道一切”(296d4)。著名的“知识即回忆”从智术师口中浮现。
苏格拉底将狄奥尼索多洛斯引入,以两人都愿意赐予自己“始终知道一切”作为相信的前提。他想知道自己是否知道“好男人是不义的[ὡς οἱ ἀγαθοὶ ἄνδρες ἄδικοί εἰσιν]”(296e4)。欧蒂德谟为“不义的[ἄδικοί]”添加否定词[οὐκ]构成双重否定消解“好男人是不义的”的论证责任,企图用“好人不是不义的[ὅτι οὐκ ἄδικοί εἰσιν οἱ ἀγαθοί]”置换问题,对此苏格拉底纠正说他问的是从哪里能学得“好人是不义的[ὡς ἄδικοί εἰσιν οἱ ἀγαθοί]”。刚一纠正,狄奥尼索多洛斯就毫无征兆地插话,说没有哪里能让苏格拉底学得这一点。这个表达承认了苏格拉底知识的限度,便意味着摧毁了欧蒂德谟先前的言辞。因此欧蒂德谟首次对兄长狄奥尼索多洛斯说话,进行指责,而在欧蒂德谟原本的论证中,苏格拉底将会成为既有知识又无知识的统一体。受到指责的狄奥尼索多洛斯羞红了脸,[51] 呈现了一处柏拉图所有脸红描写中承载着最多羞耻意味的脸红。[52]
欧蒂德谟的指责让苏格拉底抓住了二者分歧。苏格拉底试图捕捉欧蒂德谟,但却遭到狄奥尼索多洛斯“连忙[ταχύ]插话”。苏格拉底试图摆脱纠缠,说他只是要跟欧蒂德谟学习自己如何才能知道“好男人是不义的”。狄奥尼索多洛斯却开启了对弟弟的模仿,说苏格拉底不愿作答(297b8),仿如刚才“始终知道一切”的对话中,欧蒂德谟频频提醒苏格拉底回答问题而不是反问。
苏格拉底坦然面对指责。他说自己不如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所以“迫切需要从你们俩那儿逃走”,哪怕强大如赫拉克勒斯也无法与九头蛇那位女智术师战斗,因为她言辞的头即便被砍断,也能因其智慧再生;同样无法与“来自海洋的智术师巨蟹”[καρκίνῳ τινὶ ἑτέρῳ σοφιστῇ ἐκ θαλάττης]战斗;更何况苏格拉底相较前者实在微不足道。另外,赫拉克勒斯抵挡不住的时候,可以呼唤他的侄子伊奥劳斯帮忙,而苏格拉底的侄子却只会让情况变糟。
▲ 赫拉克勒斯与伊奥劳斯,Marco Marchetti绘,1555-1556年
尽管强调过微不足道,苏格拉底仍将自己比作赫拉克勒斯,九头蛇是欧蒂德谟,坐在苏格拉底左边的狄奥尼索多洛斯,无疑是那个让赫拉克勒斯承受“来自左边的语言和撕咬”(297c5)的巨蟹。考虑到狄奥尼索多洛斯已显露败相,而神话中哪怕只面对九头蛇一位敌人,赫拉克勒斯也需要侄子伊奥劳斯相助,苏格拉底借此表达,哪怕只面对欧蒂德谟一人,要在言辞的战场上与之抗衡,依然需要帮手相助。在当前的力量对比下,自己没有不逃走的理由。
苏格拉底刚提及人物关系,“来自海洋的智术师”便抓住了他的言辞。苏格拉底意识到这种纠缠不休恐怕难以摆脱,于是决定回应。狄奥尼索多洛斯引导苏格拉底,从侄子的问题引向兄弟,再从兄弟的问题引向父子。听到苏格拉底提及他自己父亲的名字和他兄弟父亲的名字,狄奥尼索多洛斯便问,是不是这两个人都是父亲。苏格拉底说当然,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他的(298a)。
该回答中的另一人凯瑞德慕斯没被说成他自己的父亲,狄奥尼索多洛斯以此为突破口层层递进,迫使苏格拉底论证“当他是父亲时,他[同时也]是些别的什么而不是父亲?”,再推论至:如果有任何别的是“什么”而不是石头,就意味着这个“什么”不是石头;就像若有事物是些别的“什么”而不是黄金,那事物便不是黄金;最后引出凯瑞德慕斯是些别的什么,所以便不是父亲。接续对这组问答,欧蒂德谟及时加入施予致命一击。他说如果凯瑞德慕斯是父亲,那反过来苏格拉底自己的父亲索弗戎尼斯科斯(Sophroniscus)就是些别的什么而不是父亲,那么苏格拉底便没有父亲。
克忒斯珀斯认为自己在帮助苏格拉底,未能意识到后者本来抱有的期待,这份期待让他甘于投身智术师的言辞陷阱、甘于承受智术师的一再纠缠。打断让苏格拉底期待落空,此前的忍耐归于无用。回顾以赫拉克勒斯作比处,苏格拉底强调自己的侄子做帮手只会让面对九头蛇的情况变得更糟。苏格拉底所指显然不是他的同母异父兄弟帕特洛克罗斯,而是在场的“帮手”克忒斯珀斯。
▲ 赫拉克勒斯力战九头蛇,Antonio del Pollaiolo绘,1475年
与知悉自己无知、意识到通往爱智慧与德性的道路并不容易(290d-e),从而较早退出对话的克莱尼阿斯不同,克忒斯珀斯在场的活跃,看起来的确是在帮忙,仿若站在智术师与苏格拉底共同设下的言辞迷宫前,要去解救苏格拉底。克忒斯珀斯的解救,打断了苏格拉底所请求的欧蒂德谟的解救,形成了攻击,这攻势甚至需要苏格拉底帮助欧蒂德谟化解(300e)。自诩来援的克忒斯珀斯没帮上忙,苏格拉底依然无人相助。而他并非从不需要帮助,至少当他看见多数人对普罗塔戈拉讲辞喝彩时,自己就像挨了重拳般头晕目眩,然后连忙转向普罗狄科求援(《普罗塔戈拉》339e-340a)。[54] 他在《普罗塔戈拉》中求助的普罗狄科,正是色诺芬的《回忆》中,为苏格拉底讲述赫拉克勒斯人生选择的普罗狄科。如果赫拉克勒斯在岔路口选择德性这件事的确帮助过苏格拉底,那么《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再次向普罗狄科求助就并非偶然。
苏格拉底为何要替智术师阻挡攻击?部分原因是出于他在对话中一再强调的、对欧蒂德谟兄弟智慧的信任。苏格拉底希望他们能无保留地展示这种智慧,因此他乐意为其抵挡攻击,好令他们既严肃又全神贯注地满足苏格拉底的请求,哪怕这种攻击恐怕正来自他们的“智慧”本身。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随着场场对话推进,克忒斯珀斯正变得与欧蒂德谟兄弟愈发相似。从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到得以平静地表达,克忒斯珀斯开始在智术师定下的规则中,以智术师习惯的方式,采用智术师般的言辞来驳倒智术师,并逐渐变得战无不胜。老师是否应该为学生如何使用技艺负责?这个问题在苏格拉底处应有答案,一如他曾经使高尔吉亚陷入这样的问题:修辞学老师是否也应该向学生灌输正义知识以使他们不会滥用技艺。[55] 苏格拉底不希望克莱尼阿斯从智术师兄弟身上学得这种战无不胜。尽管在柏拉图笔下,智术不时会呈现为哲学的替代品,但即使能作为哲学的虚假摹本,终究不能也不该替代哲学。哲学属于“有哲学,但无‘诸哲学’”的状态,没有各版本真理,有的只是真理的各虚假摹本,智术与哲学的根本区分,只能落在智术师与哲人之间。[56]
习得战无不胜的言辞与克莱尼阿斯心满意足退出对话的缘由相去甚远。他退出前的讲辞,让听众克力同难以置信,甚至认为有更高的存在说出了愿意朝向爱智慧的讲辞(290e-291b)。尽管已经找到通往哲学的路,但是克忒斯珀斯以智术师修辞再次勾起克莱尼阿斯的兴趣,让他面临回到“岔路口”的危险,发现哲学的困难虽已克服,面对随时脱轨的诱惑却在眼前。苏格拉底不得不挺身而出,为智术师抵挡智术师修辞的力量,以免退出对话的少年再次回归。
退出对话的克莱尼阿斯是安全的,习得锋锐言辞的克忒斯珀斯则面临空前的危险:若以智术师的方式驳倒智术师,智术师言辞战无不胜便成为事实,即便在初学者处也能发挥莫大威力;若他无法驳倒智术师,便成全了智术师的战无不胜。危险还在于身陷反驳之乐、滥用并认同技艺战无不胜,会迅速失去对意见世界常识的认信(《王制》539b-d),反噬自身乃至整个哲学。柏拉图时代最鲜明的反噬,也是柏拉图所有哲学写作的源头,恰是苏格拉底因教授哲学遭受审判。
▲ 苏格拉底之死,Jacques-Louis David绘,1787年
对话中的智术师言辞竞赛意味浓厚,[58] 在以神话传统中最富勇力、最能在竞赛中获胜的赫拉克勒斯比作苏格拉底后,竞赛本应达致顶峰,以赫拉克勒斯胜利告终。但文本走向恰恰相反,苏格拉底未能取胜需要逃走(297b10)。这位“诸神判定最智慧的人”,[59] 用自身行动昭示哲人的生活方式:相较在竞赛中战胜智术师,哲人宁可承认眼前的失败,也要穷尽可能,在智术师式启蒙席卷下,保全真正对智识的爱欲,换言之,保全哲学。比起变得智术师般能说会道,能在言辞的战场上击溃智术师,苏格拉底宁可为了更大的正义承担失败。
失败降临在传统神话中战无不胜的赫拉克勒斯身上,一面勾勒出了苏格拉底身处智识环境之艰难:即便赋予古典英雄的伟力,依然无望脱困而出;一面悄然完成了苏格拉底式哲人对传统神话英雄的超越。英雄并非神明、仍是有朽之人,难免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以维持自身形象不堕,因为有朽的凡人并未通过胜利缩短自身与永恒存在的距离;但哲人无惧甚至乐于主动接受失败,这非但无损哲人保全可贵的对智识的爱欲,更是再次澄明了有朽之人所能触及的朝向不朽之路:在言辞中保全哲学,在行动中过爱智慧的生活。苏格拉底将自己被比作赫拉克勒斯的对话转述予文本中的听众常人克力同,碍于天性、资质、年龄等要素,克力同未必能真正理解其苦心孤诣,苏格拉底难免无助、难逃孤独;柏拉图将苏格拉底的转述写作为对话《欧蒂德谟》,文本注定向未来的潜在哲人开放,在此意义上,赫拉克勒斯似的苏格拉底不再孤独、终有人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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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金政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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