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夏天,那戛然而止的歌声
那一年七月,租在我隔壁一间平房的四川女人,把乡下的老公和一男一女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接到厦门来团聚过暑假。
我那五十岁出头的房东太太,总是嫌弃隔壁房东家这个三十多岁的四川女人租客不太干净,因为是干那一行的,在不远处一家沿街的小小店面,开一家从来不理发的发廊。
发廊门面右边三分之二都被玻璃遮挡。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发廊内部的粉红色灯光,都会透过玻璃,热情地向过往的男人发出暧昧的邀请。
门面的左边留一条不大的缝隙,大到正好让男人们路过的时候,不安分的眼睛朝里面偷偷瞄一瞄,就可以瞥见坐在沙发上的“理发师”那两根从超短裙下裸露出来的白花花的滚圆大腿。
这个四川女人,五官长得一般。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微胖的体型早已看不到细腰了。她的客户一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收入不高的中老年男人。偶尔路过,我能看到她把男人往出租房里带。
我们经常能在巷子里碰面,知道彼此是邻居,却从未彼此说过话。
她经常看到我周末抱着一堆书往厦大方向来回,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和她不属于一个群体,从不主动表现出一丝想和我认识的表情。然而,只要在窄窄的巷子里相逢,总是她主动侧身让我先过。一个简单的侧身动作,让我读到了她的自卑和自尊。
尽管房东太太经常在我面前议论、贬低这个女人,我却从不觉得她有多脏。虽然这个职业是非法的,但是,她们毕竟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我甚至认为,应该对这个职业非罪化。
房东太太背地对她的贬损,多多少少含有一种寻找优越感的成分。年轻时当渔民捕鱼的房东夫妻,年纪大了之后,只能靠房租养活一家四口。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是没有工作,小儿子还在读初中,全家一个月房租的总收入不到2000元。因此,在厦门,他们属于社会底层。
很多底层人士经常犯的一个毛病是,总喜欢寻找并鄙视身边比自己更加“卑微”的人,以此平衡自己的内心。所以,房东太太经常在我面前说这个女人的坏话,我一点都不觉奇怪。
我辞职之前,听说我在新加坡外企工作,一个月两千元的工资,而且还会英语,房东夫妻简直把我当做土豪来看待,经常羡慕地对我说:“哇,你一个月两千元的工资,怎么用,估计也用不完啊。”
一番话总是让我暗自羞愧难当。我那点工资,在厦门算什么?我若真的非常有钱,早就租市中心的公寓楼了,怎么可能租到城中村的平房单间呢?
那一年的七月初,实在是厌倦了那一成不变的工作,加上暑期电荒,白天与夜晚倒班,我头都不回地从那家外企辞职。
惊闻这个消息,房东夫妻更加认为,我实在是兜里钱太多了,才敢把那么好的工作辞去。同时,也让他们担心,我有可能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为了留住我这个“重要客户“,他们对我更加客气了。
正逢盛夏,白天,平房屋子在太阳的炙烤下,有如蒸锅,实在太热,不再需要出去上班的我,每天,经常泡在厦大附近一家书店二楼咖啡屋看书。
有一天早上八点多,我起床之后,关上门,离开出租屋,穿过那条每天进出的窄窄巷子,刚刚走出来,就看到不远处,那个四川女人,带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小孩,朝村子走来。
女人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小孩,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左右手各提着一个小包。原来已经是中小学暑假了。这个女人的老公,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来厦门和妈妈团聚了。
女人的眼眶红红的,应该刚刚哭过。男人和两个孩子一脸倦意,毕竟四川到厦门的绿皮火车需要两天两夜多的时间。他们一定是早上六点多抵达厦门火车站的。
晚上,我从书店回来,路过巷子,从女人租的平房对着巷子的窗户看进去,他们一家四口,正围坐在那个小小单间中央摆放的小小方桌上,吃着女人为他们准备的海产品大餐。
我的眼光投进去并短暂定住的那一刻,女人正夹着一只螃蟹,往男人的碗里放。男人的碗边放着一瓶刚刚打开的啤酒。
我刚刚进自己的屋,房东太太就溜过来,悄声告诉我:“那只鸡的老公小孩都来了,那个男人戴绿帽子,还和老婆一起喝酒,真是丢人。”
我故意转移话题,没有搭理她。
以前,那个女人总是晚上比白天忙,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发廊里。我晚上回出租房,路过巷子,她的那间屋子总是黑乎乎的,巷子也黑乎乎的。
她的老公和两个孩子的到来,让我顿时觉得,附近一下就热闹了起来。每天晚上,她那间屋子射出的亮光总是暖烘烘地照亮小巷子。
我路过的时候,总能看到老公和孩子在屋子里看电视。男人坐在床上,脚边总会放着一瓶啤酒,两个小孩嘴里总是啃着妈妈买的食物。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 小巷子里突然传来他们一家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走出房门一看,夫妻两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部小小的音箱,正往平房屋子里搬。
半个小时之后,屋子里想起了欢快的歌声。男人和两个小孩轮流“登台献艺”。
那段时间,房东太太正在为小儿子没能考上高中,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整天愁眉苦脸。被自己严重看不起的“四川穷山沟”一家子的快乐,让她更加不爽,内心的火气不断地聚集。
几天之后,早上九点多,我起床没有几分钟后,歌声再次响起,男人用模仿的闽南语唱“爱拼才会赢”,小孩用普通话唱“黑猫警长”。
房东太太看到我洗漱结束,走过来指着那间屋子笑着说:“戴绿帽,赚脏钱,还这么高兴。”
就在那一刻,非但不在意这些歌声的高分贝,反倒觉得它们的飘荡,让这个城中村顿时有了生气的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完全是出于无心,随口应承了一句:“他们唱得好大声哦,我每天从厦大回来,走在炮台入口,经常就能听到。”
不知道是我的“舆论”支持让她顿时有了底气,还是那段时间她正担心刚刚辞职不久的我有可能搬走,需要讨好我、挽留我,只见她说了声“看我的”,就撸起袖子,往脸上挂上一副本地人的威风,怒气冲冲地朝小巷子走去。
在那间屋子的窗户,她停了下来,怒目圆睁地朝着屋子里那三个正兴致高涨、毫无防备的一家三人大声吼叫:“干你孬.......”
一听到“干你孬”这闽南最经典的骂人的话,那个男人一下就知道附近的本地房东发火了。
歌声戛然而止,仿佛正在唱歌的三只百灵鸟,同时被猎人的子弹击中,应声落地,刚才还鸟语花香的四周,迅速一片死寂。
房东太太凯旋归来。她一脸的得意,我却落得满心的内疚。
我赶忙告诉她:“阿姨,让人家唱唱也挺好的,村子热闹一点。我一点都不觉得吵,我挺喜欢听的。”
她不以为然:“不能让他们唱,吵死了。本来最近心就烦。”
我心里只怪自己不应该多嘴,我暗暗巴望着歌声能够再次响起。
每天早上起床,我就巴望着......白天,在厦门大学的教室里,我巴望着......傍晚,从厦大回出租屋的路上,我巴望着能跟前几天那样,远远就听到歌声......
遗憾的是,歌声从未再次响起。我也因此而饱受愧疚的折磨......
此后,每天晚上,屋子里的灯光仍然照亮小巷子。我路过的时候,能看到男人在看电视,脚边还是放着一瓶啤酒,两个小孩子在写暑假作业或玩什么游戏。电视音量似乎刻意调低了,小孩嬉戏的时候,似乎也懂事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大小。
偶尔,发廊会关门一天。早上,女人就带着老公和两个孩子,到厦门好玩的地方逛一逛。傍晚,一家子才回来。
一个多月之后的八月中旬,小学快要开学了,男人该带着孩子回四川乡下读书了。
厦门到四川的绿皮火车应该是晚上十点多发车的。那天下午五点多,我从厦大回来,看到他们一家正好走出巷子。
他们行走的方向,和七月初刚刚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相反,但是,情形却一模一样:女人红着眼睛,一只手拉着一个孩子,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两只手分别提着一个小包。
唯一的差别是,男人身上换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而且左右胸兜里,分别放着一包红红色的牡丹香烟盒子。
尽管一个多月来,我们彼此早就面熟了,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却非常“知趣”地不主动打扰我这个经常抱着一堆书在厦大来回的读书人。
擦肩而过之后,往前走了几步,快要拐进巷子的时候,我悄悄回头,只看他们一家子正朝着胡里山炮台的公交站走去。
在那里,他们将搭乘直达厦门火车站的公交车,晚上十点多,女人将挥别老公和两个孩子。绿皮火车将朝着西部运行两天两夜......
从那一天之后的每天夜晚,那间屋子开了一多月的窗户总是紧紧闭着,亮了一个多月的灯光不再亮了,被照亮了一个多月的巷子,重新成了黑乎乎的一条线。
女人发廊的粉红色霓虹灯仍然亮着,但是,那一段时间,她吃住都在发廊,很少回到屋子里。也许,她是害怕男人和两个小孩留下的痕迹,勾起太多太多的思念。
那一段时间,在离她不到十米远的那间出租房里,一个和她几乎每天见面却从未彼此搭过话的男人,正和她一样,饱受着思念——外加内疚——的狠狠折磨。(声明:封面为搜狐网网络借图,非文中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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