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姐追凶十五年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铁桶下到底有什么名堂?趁着天还没亮,杨钢找来一把铁锹,叫上两个朋友,他们搬开铁桶,往下挖了一米深,泥土中出现了一根长长的红布条。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听邻居说,有一年,张家请了大师来家里作法。
以下是杨钢的讲述。
消失的姐姐
我姐是个大大咧咧,很爽快的人。但对婚姻她总说没办法,自己的工作辞掉了,小孩也有了,为了小孩也要忍一忍,“等我儿子长大了,他们还能这样对我吗?”她把改善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
在她身边干了五六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憋屈了,决定离开去上海闯荡。当时我姐极力挽留我,她说我父母亲岁数大了,等之后我结婚,由她来帮我买房子操办婚事。我知道,她在外乡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想把我留在身边,像个支柱一样。但我坚持去了上海。
我见我姐最后一面是在2003年。我在上海打拼过得很辛苦,我姐好几次跟我打电话说,外面不好干就回来。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那次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她身边住了两三天。她们家条件确实越来越好了,又盖了三间房子。但我姐姐在家还是没有什么发言权,婆媳照样天天吵,天天骂。我觉得要看别人脸色过日子太累了,给我再多钱我也不想,所以住了两三天之后我再次离开了。
2007年我姐失踪后没多久,张宏斌说我姐跟别人跑了,主动找上门来跟我父母要人。当初我也想过其他可能,比如她是不是离家出走,或者被人骗去传销窝点了。但以我对我姐的了解,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不跟家里联系,我姐很孝顺,不管是工作还是结婚,每隔几个月就要回来一趟看看父母。
连续几年我姐都没有一点消息,我大概就确定她人不在了。服刑期间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跟监狱管教说家人出事了,申请每个月多打几次电话回家。我在电话里得知,我爸妈报案后,由于一直找不到实质性证据,警方无法刑事立案,我姐只能被算作“失踪人口”。
最初几年,张宏斌尝试过登报寻人,2009年和2010年又两次向法院起诉离婚,但都被拒绝。我更怀疑是张宏斌害了我姐。
我跟我父母说,一定要坚持去市公安局或者信访部门反映问题,不要放弃。直到2010年,张宏斌涉嫌故意杀人被界首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但没获得有力证据,六个月之后他就被释放了。
我在监狱里很着急但又没办法。从小我就跟这个姐姐关系最好,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她老三,我老五,比我大八岁,我是被她照顾着长大的。小时候最期待的事就是三姐回家,我们家里虽然兄弟姐妹多,但他们都离得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只有我三姐每次节假日都回来,她会带来水果零食,给我从头到脚置办新衣服,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们家穷,平时父母只能照顾到温饱。我姐让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幸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她对我来说就像第二个母亲。
●警方对挖掘出的尸骨鉴定书。讲述者供图
寻找姐夫
这些年我经常有种念头:如果当初我留在姐姐身边,搁那边安个家,和姐姐有个照应,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对姐姐的失踪其实是有点自责的。
2011年我服刑结束,刚出狱没几天我就去了姐姐之前住的房子。我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失踪前过得怎么样?我想跟张宏斌当面对质。另外我也想见见我外甥,他妈妈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了,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几年没来,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姐姐原来住的房子翻新了,院子里的土垫得很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房子、店铺都对外租出去了,张宏斌和我外甥都不在家。我找到几百米外他父母家,我尽量心平气和的,喊他们叔叔婶子,希望态度好些能让他们多说点关于我姐的事。
这么多年没见,刚开始他们也很和气,“你回来啦”。但一问到我姐和张宏斌的事他们什么都不肯透露了。我问张宏斌跟你们有联系吗?“没联系。”张云明呢?(外甥)“不知道。”再问下去他们就说我姐姐跟人跑了,他们也在找。
在张家问不到任何信息,我便找邻居打听。住在附近的很多都是我当年认识的老邻居,他们告诉我,张宏斌这些年在广东、温州都待过,很少回家,过年过节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为了守到张宏斌、找到他们的漏洞,我时不时地就来打探消息。刚出狱那几年我干过建筑队、钢筋工,在厂里上班,也当过司机拉客,在合肥、浙江一带工作,只要一有时间,手头宽裕点就会回来。
后来挣了点钱,买了辆二手车,来回就更方便了。来的次数多了,张家父母开始反感、并处处提防我。要是让他们知道哪户邻居跟我说了什么,他们事后会找到人家家里吵架。后来邻居看到我都紧张得很,不敢跟我说话,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阻挠我,他父母还到处散布谣言。我在打听消息的过程中好多邻居都问我,你是不是被他们家里告得吃了十几年官司?我事后了解到,原来张家父母不仅到处跟人说我坐过牢,还说是因为我冤枉他儿子,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别看张家父母年纪大了,他们警惕性确实高。有次他们在店里做生意,我把车子停在对面的马路上,他父亲注意到我的车停了半天,专门查看了我的车牌。界首市的车牌是“皖K”打头,我的车牌是“皖N”,他好像看出问题来了。我准备开车走,他父亲骑着电瓶车就跟着我车子后面,我停下他也停下,我绕了一大圈才甩掉他。
后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都绕路走,避免经过他父母家门口。我重点找当年跟我姐姐关系好的邻居,晚上带着礼物偷偷上门,“你帮个忙,张宏斌如果回来,打电话告诉我一下。”
另一方面,我也不断写材料和文章递到市里、省里的相关部门,希望他们能重新启动调查。我怀疑我姐姐就埋在院子里,后来公安机关找我录口供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呢?当年我从我姐姐家走的时候,很大的两套院子,少说也有几百个平方,我出狱后告得紧,院子里不断在盖新房,地势都垫得很高,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反常。
以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挖院子。突破口只有张宏斌。我从2011年出狱就开始寻找张宏斌,找了10多年都没找到。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他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张宏斌回来了。接电话时很晚了,我大年初一赶过去,从下午一直守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最后还是没守到人。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请求界首市公安局,包括私下找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希望他们能从中调解、安排我跟张宏斌见一面,“只要让我见见他就行,我问些问题,绝对不会跟他发生冲突的。”我跟他们保证。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努力起了作用。2018年我终于接到了张宏斌主动打来的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厂里上班。我提出让他请几天假回来一趟,我们得见面好好聊聊我姐的问题,她失踪那么多年了,“开始你讲把她送上大巴车上了,后来你们家人又说她跟人跑了,到底哪一个是真相?如果她真跟别人跑了,我协助你找。”
他说现在很忙,请不了假,过年再说,电话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挂了。过年他当然也没出现。这个号码后来我不知道打了多少遍,换了很多手机打,再也打不通了。
●姐姐被埋尸处盖起了三层高的楼房。讲述者供图
这个真相我等了足足十五年。我的坚持是对的,这些年他们给我姐姐泼脏水,包括给我泼脏水,承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终于给我姐姐伸冤了。
●据一审判决书,张宏斌交代的作案过程。讲述者供图
隔了快20年,我终于见到了张宏斌和我外甥张云明。首先见到的是张云明。他跟他爸爸像得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实话,这些年我心里是有点埋怨他的。我找他这么久,但他从来没跟我们主动联系过。他爸被抓后他才第一次打来电话,那次我在电话里质问他,“张云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妈被你爸害了?不然你不会在结婚当天跪在院子里哭。你没有勇气给你妈翻案!你对得起你妈吗?”他当时就在电话里哭。
第一次见面,张云明去了我父母家,在老人面前下跪磕头,说那么多年没跟我们联系是他不对,希望我们原谅。我和哥哥姐姐把他拉起来,觉得过去的事就算了,孩子是无辜的。但是有一点,我们要求他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他的表态很诚恳,说“我爸爸的事情我不参与”。
第三次见面他就变卦了。那天他带着老婆来我家,在客厅坐下没聊两句,就开始为他爸求谅解,他说“舅,我跟姥姥姥爷都沟通过了,他们都愿意写谅解书,但没你同意他们不敢写。”他的意思是所有亲戚都同意了,就差我了,如果我松口他愿意出200万补偿金。
这话让我很惊讶。因为我爸妈和我姐他们从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谅解有可能吗?这之前我的确考虑过。其实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如果张宏斌能够主动投案自首,能早点向我们讲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不管是像他说的失手杀人还是蓄意杀人,只要他有一点悔过的念头,我都愿意签谅解书。
或者说他的兄弟姐妹、爸爸妈妈、他家里任何亲戚能真诚给我们道个歉,可能我也会动摇了。毕竟我有个牵挂、有个外甥夹在中间,他是我姐姐在世上最亲的骨肉,我不想让他在中间为难。
但谅解的话不该从他(外甥)口中提出来。那天我听完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姐姐和外甥。讲述者供图
今年5月22日,案子一审开庭。我在庭上见到了张宏斌,二十多年没见,他相貌一点没变,他说自己这么多年没自首的原因,除了小孩小,也因为害怕。谈到曾经给我父母抚养费的事,两家人起了分歧,张云明特别激动,在法庭上对我大骂,两边吵了起来,最后我们都让法警给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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