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我们的老朋友,摄影师编号223又要去他的快乐老家,泰国旅行了。编号223自称是一个“荒岛机车拍照佬”。去年十二月,解封前,他受不了旅行处处受限的状态,逃去泰国呆了两个月。“没有按计划走,我们刚去清迈就得了新冠。病好了就从曼谷沿着泰国湾的海往南走,坐泰国当地的小火车,一站一站走,可能每站也就相隔一百公里,去了很多不知名的乡村乡镇,一路尝试不同的泰式奶茶。”他已经去了几十次泰国了,这个地方对他和他的相机来说,仍然有很多可以探索的未知领域。编号223的旅行模式是也最原始的那种,从 2006 年第一次出国旅行以来,他习惯随身携带一本纸质的《Lonely Planet》,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再用脚步和经验去填充。他手头拿的是胶片相机,拍那些热烈的、光照充足的南方海岛,更具体来说,是定格的海浪,脚边的木麻黄、曼陀罗叶上的金龟子、椎骨的路径、赤蝶的尸肉、被人类捕获的风滚草,穿得很少的少年……这些旅行中的细小场景,组合成了编号223最新的摄影书《半枝浪 Skinny Wave》,“半枝浪”是用硬态的量词“枝”来形容柔状的浪,液态突然硬起来的反差本身是一种冲突、不顺应的小浪漫。第一张照片是 2009 年在苏梅岛拍的,好友跳水再爬上时,被长在浮板上的尖锐贝类刮伤,血顺着大腿流下。编号223觉得,这个画面又浪漫又残酷。摄影、写作、旅行、独立出版,编号223认为这是自己的人生四件套。这本摄影书把三件事一起干了。我去223的微博置顶的个人网站上看了看,作品依据年份归类,大部分是青春、放荡、年轻的身体。从置顶微博里九张图被马赛克了八张的境地,就可以得知他平常摄影的尺度。网站也显示,拍照二十年,他做了十七本出版物。从年纪上来说,44 岁的编号223已经不算年轻了,但看他的作品,会觉得他一直是个年轻人,对此,他解释过,“青春就是代表了我对世界的好奇。我拍人物、旅途的状态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各种好奇,折射到作品里面就会让你觉得这是一个年轻青春的状态。”全球旅行了十七年,对编号223来说,旅行也早已成了日常本身,创作、工作、生活和旅行,在自由的状态下同时进行。他去了四十几个国家,几百座城市,远的有南美的亚马逊雨林,有着无数神奇的动植物,还有非洲的马达加斯加,那是个长着猴面包树的岛屿。在南太平洋的瓦努阿图,穿越原始丛林到达火山口。不过,数字本身没那么重要。去新的地方仍然有吸引力,比如他还想去南美的更多国家,去远离大陆的海岛,毕竟旅行就是去探索“新”。但有些地方他会一去再去,比如泰国、台湾、马达加斯加和斯里兰卡。 目的地的选择较为随机,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大多数还是海岛。《半枝浪》呈现的照片里,大部分笼罩着强烈的光,但编号223说,其中也有西藏。高原的光照很强,强到我把冰川的纹理也看成了海浪。或许,对编号223来说,让他下意识拿起相机的画面,都会有一些共通之处,海浪、湖泊、瀑布、冰川、云、水汽,水在光下凝结成千百种差异的形态。单从《半枝浪》来看,编号223展现了他自由又浪漫的旅行生活。但我又觉得,讲述不应止于浪漫。最近,每当我们写人在过一种主流之外的生活,越来越多的读者会在后台留言,这样的生活背后,钱从哪里来,要付出什么样的成本和代价?人们似乎越来越无法接受纯粹的浪漫和诗意。我把这些问题也抛给了编号223,旅行当然美好,但要如何支撑这样自由旅行的生活?我们的对话从阳光海岛慢慢往回拉,变得实际起来。到后来,转向了两个自由职业者,一个自由摄影师,一个自由撰稿人,对自由、对旅行,对想要的生活状态的理解。 Fan:编号223下午好,我想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做了那么久的自由职业,却一直选择住在北京?在当下流行的辞职叙事中,北京这样的超级大都市应该是大家“自由”后马上就会离开的地方,搬去一个看上去更美好、生活成本也更低的地方生活,比如大理、景德镇。我自己也是自由撰稿,总有人这么问我。编号223:一直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让我搬离北京,我又觉得搬家是一个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我东西很多,我爱收集实体杂志和独立出版物,你来看看就知道搬起来多麻烦。反正我很多时间在到处跑,所以住在哪里对我来说其实差不多。我在广州也有一个家,在北京呆腻了,我就回广州住一住。Fan:你在北京肯定不是租房吧。我如果出去旅行比较长的时间,我会想,北京的房子空着好可惜啊,可能因为我贫穷吧。编号223:我在北京是租房。房子空着的确是挺浪费的,但没办法,总得要有取舍。你又是为什么呆在北京呢?Fan:我挺喜欢北京的文化生活的。而且我的朋友都在北京,我的生活很依赖朋友关系。
我看你是从 2008 年开始不上班,做自由职业的。那时候有什么样的契机?编号223:2008 年那会儿我已经有在做自己的摄影展览了,艺术方面的工作占了我很多时间。但是我又在写字楼坐班,在一家杂志做内容编辑。我没办法两者兼顾。后来我就觉得算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真的不适合我,我就离开写字楼。当时也没有想过做自由职业具体要做什么,但因为早年已经在摄影上有一些积累了,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做摄影艺术的自由职业者了。 Fan:那你当时有考虑经济问题吗?觉得自己做自由职业,完全有自信可以平衡收支。还是说你是依靠感觉做决定,当下那刻感觉自己真的打不了工了。编号223:当时完全没有考虑过经济问题,我就是一个靠直觉行事的人,所以我从来不考虑之后会怎么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的压力,毕竟我有很多才能,和靠才能去赚钱的手段。而且我这个人对金钱没有太大追求,我觉得多少钱都可以生活,钱多一点当然很开心,在某一个时间段没什么钱,也不至于很沮丧。刚自由职业的时候,我的确有很多拮据的时刻,有一次,2009 年 5 月份,我银行存款只剩一万块钱,我就拿着那一万块钱跟朋友去了日本,吃吉野家吃街头拉面,很省地在日本待了 10 天,回了北京就身无分文了。“身无分文”
Fan:其实现在媒体上的很多文章,包括 BIE,会有比较浪漫化的书写,写这个人在世俗之外,过着自由的生活。但我们后台会收到一些留言,问他的钱哪来的?我感觉大环境变糟的情况下,大家对浮在表面的浪漫是持有怀疑的,会去追问更实际的问题。所以你能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赚钱的吗?编号223:我刚开始自由职业的时候,会接商业的拍照活儿。因为我做过编辑,有时候也会给人家写稿,也会接一些品牌策划的活儿,方方面面的赚一些小钱。后来我开始和画廊合作,一点一点卖自己的摄影作品,近几年,卖作品已经可以成为我收入中的重要来源。但现在大头的收入,还是和品牌合作商业项目。 Fan:真好,所以一万块存款已经是你能想起来的最低谷的生活了吗?编号223:那应该是一万块花完回北京的时候。不过还好,我没有负资产过,比如透支信用卡、借花呗什么的。就算拮据到只剩几千块钱,我也还能交房租过生活。Fan:对,不负资产很重要。我认识的一些年轻人,看上去过一种非常浪漫化的生活,但是仔细一问,他们其实有些靠借网贷,有些靠父母支持。所以你应该不是一个绝对的浪漫主义者,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些最低限度的考量,不至于把自己交付到无法应付的境地里。编号223:我觉得也不算考量,我都是 44 岁的中年大叔了,如果到了这个阶段我还在用花呗,听上去也太悲惨了。Fan:哈哈,但是我听到一个 44 岁中年大叔从二十几岁一直玩到现在,会觉得很欣慰。你有自己交社保吗?我没有交,我爸妈会比较在意我没有养老保险这件事。编号223:我是五年前开始交的,社保有还是比没有好点,起码看病真的便宜。 编号223:像是今年有摄影书要出,有什么展要准备,这个规划是有的。但是我没有对人生的整体规划,自由和健康是人生的轴心,往后的事没人说得准。Fan:我感觉你就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玩着玩着,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也做成了一些事情。编号223:对,我在做的事都是我的兴趣爱好,也是我的工作。其实我觉得只要做好自己喜欢的事,做好自己的作品,自然会吸引到一些商业的合作和机会。Fan:我们再来说说你拍的海岛。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海岛呢?编号223:我喜欢热带,喜欢阳光充沛的地方。我很喜欢骑着摩托在岛上探索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上次在泰国的一个岛上,地图上面有路,我们就朝那个方向开。结果开到了,发现其实没有路,但是有一些人走出来的痕迹,我们就穿越树林,到了一个很野的无人沙滩。这样的探索会让旅行更有成就感,我会想,这一片是我专属的私人沙滩。编号223 :封面这张海是我老家潮汕拍的。过年回家的时候,晚上跟朋友开车去惠来的海边放烟花,我随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就是封面这张夜里的海浪,它有两个光斑,是烟花掉到海里面,继续燃放的瞬间。Fan:听你这么一说,就觉得蛮妙的。我甚至还觉得它像雪,没有那么像海浪。编号223:对,它有一种视觉上的错觉,可能一眼看上去,还会觉得像云。因为是傻瓜机拍的,所以有点曝光不足,颗粒很粗。又浪漫又粗粝,做封面蛮贴合这本书的感觉的。Fan:我看你拍了很多植物,你平常对植物有研究吗?你能不能叫出来你拍的植物的名字?编号223:可以啊,比如说我拍了一张风滚草。在海南,我看到像刺球的植物,刺很长,但又不是特别硬,有点扎但又不会戳破你,我就觉得很有趣。拍了之后我才上网搜它到底叫什么,原来它叫风滚草,随风滚动的草。它需要靠风力去推动它,到不同的地方去扎根生长。Fan:我觉得绝大部分人走在路上,是看不到这些细小的东西的。你是一直以来都很善于发现这些小东西吗?编号223:其实不是看不到,而是看到了也会忽略不见,觉得这无关紧要。旅行会看很多大风景,但角落里的那些小东西,它能表现出来的状态,其实比大风景要多样化、有层次多了。我其实就是想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在沙滩上我会到处走走,发现不一样的生态,或者看海岸边上不一样的植物。比如这张照片,我拍到海边的这棵树,它所有的树枝跟树叶都是朝着右上角,顺着海风吹过的方向生长的。这种小细节会很打动我。Fan:你有尝试过旅居吗?现在“数字游民”这种生活方式也很流行。编号223:没有真正旅居过。我都是出去一个月,回来一个月,出去两个月,回来三个月这样的状态。一年里,呆在北京的时间还更长些。Fan:所以你也不会像有些人一样,说今年就是我的 gap year,要一直在路上,回来就选择他妈的大电视机。编号223:我有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每一年都是 gap year,所以我不需要凑在某一段时间里把所有的目的地都去遍。而且我没办法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两个月应该是已经是极限了。旅行是一件很投入的事,有时候挺消耗的,所以我还是要回家切换一下状态。Fan:我理解。更年轻的时候,我信奉“在路上”,走再多地方也不会累,但现在会时常想回家,回到稳定的生活秩序。我想,流浪的状态会让人变得脆弱敏感,而旅行本身就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一旦遇到事,情绪就会放大。在路上的状态和日常的状态,还是需要转换一下的。编号223:是的,比如说一段长旅行结束之后,我回到北京,我可能就宅在家里,不太会往北京大街上跑了。Fan:你在北京的生活,会有比较确定的秩序吗?比如说稳定的朋友关系,或者说有一些工作是需要回来才能完成的?编号223:的确是。旅途中我可以拍照创作,因为拍照本身就是很随性的事情。但是有很多事务性的工作,我在旅途中没有心力做,所以我还是需要坐在北京的家中才能完成,比如整理展览的照片、信息。Fan:这十几年来,你从来没有觉得无聊或厌倦,需要彻底改变一下生活状态吗?编号223:我不觉得无聊,我还是觉得拍照很有趣,创作很有趣,出版很有趣。因为我一定不会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如果我不再喜欢拍照的话,我当然不会勉强。 编号223:我觉得我的确应该不会再回写字楼上班了。Fan:你说这个话还是蛮可信的,因为你已经自由职业了 15 年。编号223:我都已经活到了中年,就不要太为难自己,除非写字楼的工作给我巨额的薪水。Fan:我就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衡量一下多少薪水能让我回写字楼上班。你看你就是随口一说,没有真的考虑过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