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追凶两年后,她们等到了投案人
图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从父亲在海上消失那天开始,李珍和李瑗的生活,就在希望的升起与破灭间循环。
牵动她们情绪的,一开始是潮汐和海风。最初的几个月,每天退潮时,她们翻找着海滩的石头缝,搜寻父亲的骸骨。每当海上刮起一阵大风,就带来一些希望——会有更多海底的东西,被海浪卷上岸,里面或许会有父亲和他的遗物。
后来一次次搅动她们生活的,是无数陌生电话——很多人声称了解父亲遇难的事。2021年8月,一个“知情人”说,肇事者要在威海石岛参加船员考试。姐姐李珍在考场外空坐了一整天,看着来往的人,分辨哪个符合“知情人”的描述。每拍下一个人的照片,对方都说不像。她甚至雇了一个人参加考试,方便接近可疑的人。
那天没有收获。“知情人”又指导李珍,雇两个人去跑船,跟上疑似的肇事者,找机会录音当证据。工资每月8000块,对方推荐了合适的雇员,又收了几千块机票钱。妹妹李瑗追着这条线索,去了江苏调查,为了省钱在车里住了好几天。当时还是夏天,李瑗被蚊子咬了许多包。
那次的循环周期长达4个月。两姐妹给“知情人”送了几万块钱和东西,拿到一点线索就四处奔走。直到警方发现所谓的“知情人”,案发当天根本没到过海阳海域,更不可能见过肇事船。后来他承认,从头到尾都是编的,就想骗点钱。
到了2022年初,一个山东海阳的本地号码,又让循环重新开启。电话那头的男子拒绝透露身份,只说“受上面一个很厉害的人委托,监控可疑人员”。据他所知,一艘可疑船将在海阳港靠岸。他约姐姐李珍单独见面,并称“这是最后一条线索,如果再没进展,案子就会被’封存’,基本查不到了。”
赴约那天,妹妹李瑗不放心,也跟着去了,叫上了男性亲属开车暗中保护。姐妹俩上了陌生男子的车,开门就是一股海腥味儿,那人黑黢黢的,长得像个渔民。她们后来依靠警方才得知,此人刚出狱不久,一直在说谎,主要是对李珍“有别的想法”。
●两姐妹在海滩上寻找证据。
去年2月,两姐妹发出了50万元悬赏通告。抖音上不断有人私信她们,提供似真似假的线索。有人说事发时随手录了视频,可以拷贝给姐妹俩,但必须给一千块买个好U盘。钱一转过去,骗子就失联了。很多时候就算感觉可疑,她们也想试试,“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宁可信其有,并不是骗子多高明”。
今年5月初的一天,夜里十点多,李珍已经睡了,又被一个电话吵醒。对方听上去喝了酒,语无伦次的,还问她有没有对象。李珍以为又是骗子,或者无聊的人,直接把电话挂了。电话也打到了表哥王宏斌那里,他的父亲跟李珍父亲一同在海上消失。王宏斌也把醉汉的电话挂了。他们没意识到,这就是李、王两家等待了两年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为了50万赏金而来,酒醒后,他说事发时自己就在肇事船上,也讲了一些跟案发情况吻合的事,再问就要“付费”了。李珍约他见了面,承诺为他保密身份,确认线索属实后,将会支付更多赏金。
5月下旬,该男子向烟台警方投案——经多方了解,他确实是知情人,如今家里缺钱,趁着一次喝多了酒,拨通了悬赏电话。他提供线索后,警方找到了疑似肇事船(以下简称“肇事船”),将船漆同死者快艇上撞击位置的痕迹进行了比对,比对结果一致。船漆是一个关键线索,相撞时,“肇事船”的船漆蹭下一些,留在了李珍父亲的快艇上,是一种鲜艳的红蓝漆。
●父亲快艇上,肇事船留下的红蓝船漆,后被警方切走取样调查。
据李珍讲述,提供线索的男子是“肇事船”上的船员,他向警方投案后,和他同船的几人先后被采取了刑事措施,除船长外,其他人现已被释放。据多方核实,目前仅船长一人被批捕,两船相撞原因暂未公开。6月15日,红星新闻曾致电烟台警方,警方称此事已刑事立案,但案件还在侦办期,详情不方便透露。
李珍终于看到了那艘追了整整两年的“肇事船”,长13米,比父亲5.8米的快艇大一些。这艘船曾在今年春天被卖掉,刷过新的漆,立案后又被追回调查。
这两年的日子,在李珍看来,像是命运开的玩笑。早在事发后一个月,她就曾与“肇事船”擦肩而过——附近码头上大型快艇并不多见,何况它当夜还出过海。当时她想吊起船来查底部划痕,船主甩了脸子,不让查。后来出现了别的“证据”,她没再怀疑这艘船,急着去调查新线索了。
在海阳凤城镇,十字马路从中间穿过,把这个海边小镇分成4个村子,每村大约有500户人家。两年里,李珍和李瑗姐妹到镇上找线索,村民远远看到了,都小声议论着绕路走。
有次听说一户人家可能知情,姐妹俩上门拜访,主人家脸色很难看,冲引路的人发火,问带她们来干什么。后来她们才知道,村民忌讳死亡,她俩身上带着孝,不吉利。也可能是怕遭到报复,万一惹到谁……海上的事难查。
查出“肇事船”后,李珍的表哥王宏斌感觉特别荒谬。船长竟是个老熟人,50岁出头,和他一样靠海为生。事发后,两人在码头上遇见了,还互相开开玩笑;在麻将桌上也会遇见,船长就坐在王宏斌旁边,“说说话、发支烟,一直挺热情”。直到今年5月警方正式立案,王宏斌才知道苦苦寻找的“仇人”就在身边。
村里也因此多了流言。之前就一直在传,说李钧(李珍、李瑗的父亲)和王峰(王宏斌父亲)去别人的网区偷鱼,被人撞死了。王宏斌亲耳听到两个老头凑一起唠嗑,说自己父亲偷鱼,他感觉在村里抬不起头,又无法自证。
李珍和李瑗本以为找到肇事嫌疑人,这些声音就会消失,还父亲清白——他是个最好面儿的人,穿衣服都不穿休闲服,爱穿衬衣西裤,熨得板板正正,特别在意形象。而“偷鱼”的说法现在还在流传,在网上一看到这类评论,她们就截图交给警方。
李珍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同船船员是否应该担责?凶手是否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杀人?如何还原出真正的案发经过?一切还在混沌之中。“只有真相能让我们释怀”,李珍说。
为了追查真相,两年来她们去过威海、滨州、青岛,在不同的村子里走访,也出现在一个个陌生的码头,经常凌晨才回家。
●李珍、李瑗调查过的码头。
有次在大坝上寻找涂红蓝油漆的船,突然一条狗窜了出来,冲着李珍扑上去,把她的腿咬出了血。养狗的人看到了,对着她们一顿吼:“谁让你们进来的,活该。”在医院打针的时候,积累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姐妹抱在一起哭——努力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到,还让狗给咬了。
但比起追凶路上的挫折,更难熬的是无事可做。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线索,李瑗感觉被大家遗忘了,她反而期待电话再密集地响起来,“哪怕是骗子,也能带来点新思路”,“想花钱(买线索),但不知道给谁。”
实在不知道能查什么了,能去的地方全跑遍了,姐妹俩只好在家里待着,吃饭吃不进,睡觉睡不着,昏沉沉度过一整天,谁都不说话。
小城海阳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到处都是散心的去处。如今她们要绕着海边走,海浪声只会带来压抑和恐惧,总想到爸爸就在海底。往年夏天,一家人会去赶海,铲沙滩石棚上的海蛎子,就着玉米面大饼,边铲边吃。爸爸水性好,每次都去深海,捞很多叫“老鼠尾巴”的海草,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这种菜。
新年成了最让人害怕的日子,以前父亲会笑着举杯,提议每个人说说心愿。后来饭桌上安安静静,母女三人低着头,大口把饭往嘴里塞。
父亲的座位上,摆了一双筷子,一杯饮料,还有他爱吃的芝麻糖。在这个山东家庭,礼节是最被重视的,客人来了,要让到最好的位置、离菜最近的地方。姐妹俩从小就知道照顾客人,端茶倒水,父亲为此很自豪。
他对两姐妹的教育也传统,小时候吃手指头,会被拿筷子打手。上了中学,不让穿破洞裤、超短裙,要本本分分地穿衣服。海阳凤城镇人重视孝道,父亲的孝顺在村里有些名气,早年间白兰地不便宜,爷爷喜欢喝,父亲就使劲儿买。后来爷爷病得不能动了,有好吃的,父亲都紧着爷爷,送到床头。爷爷病逝的时候,父亲为他守孝,跪了三天。
父亲去世后,按当地的风俗,如果不带他回家、跟祖先葬在一起,据说魂魄会一直徘徊。寻找父亲就成了两姐妹的信念。
在他失踪157天后,她们在废弃的渔网中间,找到了2块人类腿骨和几块脊椎骨,经DNA鉴定确定是父亲李钧的骸骨。
妹妹李瑗33岁了,原本在备孕,父亲出事后顾不上了。李瑗平时就陪着妈妈和姐姐,很少回自己家。“我对象也挺倒霉的,怎么就找了我呢”,她感觉对不住丈夫,提出过离婚,丈夫坚决不同意。
刚结婚时他们会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但一起经历了追凶这两年,两人感情更亲厚了。丈夫默默赚钱,从未劝过李瑗放弃,他告诉李瑗,“如果赏金能加到100万,也许知情人就会站出来”。他是个寡言的人,李瑗有时崩溃哭起来,就轻轻拍拍她。
去年11月李瑗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她哭了好长时间。这两年身体消耗厉害,例假不准,内分泌失调,天天熬夜,担心保不住孩子,又觉得可能是父亲保佑,“年龄再大就不好怀了”。李瑗心里没什么高兴的感觉,怀孕令她对父亲和姐姐心怀愧疚。
前三个月,她在家里保胎,姐姐独自在外奔走,不太跟她分享追凶进展,每当联系不上姐姐,她就坐立不安。
保护妹妹,是李珍一直以来的习惯。李珍比李瑗大5岁,性格随父亲,要强、刚硬,父亲说她“应该是一个小男孩”。她工作也早,十几年前在海阳开了一家美发店,常给妹妹买吃的穿的,有事冲在前面。后来美发店遇上了燃气爆炸,店面毁了,当时李珍也怀着孕,她挺着肚子租了临时店铺,四处奔走申请赔偿。
父亲一直是她依靠的大树。少女时期是父亲出马,吓走了追她的小地痞,长大后又是父亲帮衬她开店、买房。李珍的钥匙缺个环扣、驾驶证没有保护套,他也记在心上,挑简洁大方的买给她。跟父亲罕见的争吵,是在结婚的时候——李珍选的男友父亲不同意,李珍坚持自己的决定,两人结了婚,又离了婚。
●父亲李钧的旧照。
父亲走后,李珍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是否给父亲做衣冠冢、如何跟线人交涉,家里的大事都要她拿主意,“必须把这个家顶起来”。李珍怀念躲在爸爸身后的日子,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做决定。
妹妹李瑗的个性随母亲,温柔和顺,遇到冲突总想回避,“万一打起来多恐怖,我可不会打架”。以前她是受照顾的小女儿,过得无忧无虑,姐姐就像半个妈妈。追凶的两年里她才意识到,其实姐姐也需要保护。
姐姐单身一人,要抚养女儿,要照料妈妈,要找线索,还要想办法赚钱。父亲出事后一个多月,赶上李珍女儿过生日,李珍买了一个乐高玩具,骗女儿说是姥爷买的。孩子放暑假之前,李珍一直不动声色地瞒着。
李瑗见过姐姐脆弱的样子。她会突然抱着李瑗大哭起来,说想爸爸了;偶尔也自我怀疑,会不会哪一步查错了?是不是能力不行?三个月保胎期一过,李瑗立刻加入追凶,“不想让姐姐一个人,我只陪在她身边也好”。
亲戚朋友劝她们放弃,劝得最多的是母亲。“这样下去就把自己拖死了”“查不出来,能查早查出来了”,这些话她们听到太多次,听了就听了,不吱声。确定肇事者被抓的那天,李珍才敢告诉母亲,母亲大哭了一场。
劝了女儿那么久放弃,那天她才说,其实自己最希望抓到凶手。母亲70多岁了,不懂法,跟外人沟通说不到点子上,姐妹俩追线索的时候,她在家干着急。以前都是丈夫开车载着她,如今她打车都打不了,手机用不明白。住在村里的时候,赶大集是给现金,如今搬到了城里女儿家,去超市要排队、扫码,她也得一点点问别人。
现在,李瑗也快当妈妈了,开始能代入父母的视角思考——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两年了,一定会劝孩子放下,否则父亲会内疚自责,他生前就说过,“只要能动弹,就不想连累你们。”父亲不太表达自己,但内心细腻,看见有哲理的话,喜欢抄在纸壳上。李瑗在他床头上看见过一句,“人不要知道很多,就会活得轻松快乐”。
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也想过,会不会海上的事,真的查不出来?会不会没法给父亲公道,一辈子活在悔恨中?但这些话,她没跟姐姐讲过一句,家里全靠一股气儿撑着,怕开了口,就泄了。
●父亲消失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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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文中图片拍摄于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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